众人正在沉醉,突然听见郭敦恶狠狠地大喝:“这算什么宴会,倒酒的是痴人,怎么喊都不听!”众人被他喊了这一嗓子,猛然惊醒,却都向郭敦看去。却原来他将酒壶中的酒全部倒空了,吩咐后头的婢女立刻去取来,可是那婢女却还痴痴呆呆站在原地,郭敦气急了,所以才嚷了这一嗓子。
大家纷纷笑起来,这郭家四子果真是个莽夫,这么文雅之事,竟然也会大呼小叫,所有人之中只有静王元英没有笑。他是这宴会之上第三个惊醒的人。除了李未央,、郭导、元英之外,第四个就是裴弼。只不过裴弼惊醒之时,蓦然觉得胸口一痛,差一点吐出一口血来,连忙用一口酒压下。然而,酒气泛着腥气,心头更加不适,他勉强扶着胸口,出声赞叹道:“王小姐这一首箜篌,出神入化,实在是叫裴某叹服。”
王子矜却是快速用帕子掩去了唇畔的血丝,竭力遏制住发抖的手脚。事实上,这乐曲是她根据当年的十六天魔舞演化而成,用于军阵之中,迷惑敌人,此番特地表演而出,只不过是想要试探李未央的心意。若是李未央能够察觉,那这个对手还值得她斗一斗,若是李未央根本察觉不了,和其他人一样迷茫到底的话,那她就根本就不值得自己注意。只是这天魔舞曲有妖性,一不留神演奏者会走火入魔。可她并不知道对方本事的深浅,所以没有过度防范,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阴毒,挑选她的乐曲最为重要的阶段猛地打断,一下子扰乱了她的心神,害她伤了自己的心神和肺腑……
王子衿立刻看向李未央,但是触及对方微带嘲讽的眼芒,所有情绪都堵在嗓子口,半句道不出来!
而此时如潮的掌声和赞叹声已铺天盖地而来,对王子矜的惊艳羡慕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纷纷道:“王小姐这一曲箜篌,可谓越西第一了。”“是,王小姐真是才高貌美,了不起啊!”
郭导不由摇头,可笑世人被人算计了还要感谢别人演了一场好戏,何其愚钝。
李未央神色平和,仿佛没有察觉到王子衿的目光,就在此时,众人突然见到一个年方二十的公子翩翩而来。他掀起了帘幕,微微含笑,身上穿着暗红妆花罗衣,滚着金边,如同一道明丽的曲线,让人眼前微微一亮,再加上他神情自若,仪态大方,阳光温柔照射下来,便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在座众人容貌出众的多了去了,谁也不会特别注意此人,但他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光芒,睿智、温和,带着一种隐隐的佛性。他笑容满面地道:“多年不见,妹妹的箜篌又有进益了。”
听他叫王子矜妹妹,李未央顿时想到了一个人,她之前早已知道王琼有四个儿子,王尊不在大都,和他的大伯父王恭一起在外镇守。王广眉目俊朗性情温和,平生没有什么爱好,也不喜欢权势,只是一个喜欢下棋的棋痴。而王延曾经争夺过驸马之位,是个年轻气盛的使剑高手。这剩下的一个人最为奇特,他和郭家的五公子并称,也是最为越西各大世家小姐注目的一个人,名叫王季。
事实上任太师一职又兼任大将军的王恭虽然如今颇有权势也很沉稳,可他年轻的时候却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名士,与齐国公郭素还是朋友,两人经常坐在一起聊天。当年的王恭性格旷达,到郭家来做客衣服总是穿得很随便,还总是拉着齐国公郭素和他一起喝酒。郭素实在受不了,就躲进郭夫人的房间,一躲就是三天,而王恭经常死赖着不走,把郭家所有的酒坛都喝空了这才离去,郭素竟然也从来不责怪他,反而将他引为至交。这两个人都是十分奇特,明明两家在政治上也是颇有争斗,但在私交之上却算是通家之好。王恭年纪大了以后,性情也越渐沉稳,过去那些荒唐胡稽的事情,倒是再也不做了,唯一的爱好,就是培养家中的子弟。他对自己的儿子倒不是十分看重,反倒很是喜欢他弟弟镇东将军王琼的小儿子王季。据说所有人中,王季的个性最为酷似年轻时候的王恭,最为任性旷达。
要说王恭对王季宠爱的程度,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哪怕是和其他官员一起断案,处置公务,他也总是喜欢将王季带在身边。从前王恭还没有当上太师的时候审理过一起案件,他的下属因为贪酒误了正事,可是结果又不是很严重。于是王恭处罚人的方式也很古怪,既然是因酒误事,就罚那人不停的喝酒,哪怕烂醉如泥,却还不停的灌他,目的就是让他一辈子都不敢喝酒。
这法子十分古怪,而王季当时只有四岁,就在王恭膝盖上坐着,他见到这种情况就劝告说:“大伯父,这个人是多么的可怜,您不可以因为他犯了一次错,就这样处罚他。纵然要罚,也该因按着法纪,用处罚官员的方式来处罚他,怎么可以用这样荒诞不羁的法子。”
王恭刚开始很生气,可是后来想到王季不过四岁却如此聪慧,竟然还懂得劝谏,所以他就给了王季面子,放过了自己的下属。这件事情后来传了出去,众人便都知道这个名叫王季的少年十分早慧。而后来,他的成长经历也正向众人说明了这一点。三岁能文,七岁能武,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是过目成诵,才华横溢。可正是因为如此,王恭反倒担心他过于聪慧,老天爷会将他收回去。于是竟将他送到寺庙之中寄养,一直到如今,才又将他接回来。所以这王家人教育子女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女儿送到大宗师那里去学习,儿子则送到寺庙里去寄养。可他们的行事作风越古怪,旁人却越是觉得王家管教子女十分严格,又素来低调内敛,很是值得人尊敬。
李未央瞧着只觉得这王家人如今锋芒太露,和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相违背,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
这时王季已经落座,却是满面含笑看着李未央。事实上,王季之前曾经听说过旭王殿下当众拒婚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的妹妹虽然才高,但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今天她请李未央来,固然有联络一下情谊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试探一下虚实。若是李未央没有什么出众之处,那王子矜只会觉得是旭王没有眼光。可若是李未央真的十分出色,王子矜就一定会想法子分出个高下优劣来,叫旭王后悔才肯罢手。
凡是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有虚荣心和好胜心。子衿虽然才貌双全,天赋异禀,可她终究也是一个女子,女人的心意,往往是最难猜的。王季深恐她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所以才急忙赶来。刚一来就听见天魔舞曲之音,王季不由心头大为惊骇。他知道子衿虽然对旭王拒婚一事有些不满,可还不至于用天魔音来对付郭嘉。这天魔音是当初他和子衿一起钻研的军阵之乐,用以迷惑敌人的,可不是用在这样的宴会之上。自己的妹妹应该知道轻重,不会任性妄为的,这不像是她的性格……
可如今看到李未央,王季总算明白王子矜为什么要用这天魔之音来试探对手了。这位出身郭家的小姐虽然不及子衿美貌,浑身上下却有另外一种美。她的眼睛和子衿一样纯净清亮,只是更为深沉,脸庞比起子衿的傲气多了三分内敛,眼睛明亮幽深,静谧的时候仿佛能够将人的魂魄吸进去,又闪烁着灿若星辰的光芒。
若说王子矜是耀目的太阳,那么这李未央便是皎洁的月光。造化钟神秀,别有一番味道,丝毫也不逊于自己妹妹身上的光彩。只是——日月同辉,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王季想到此处,心头莫名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王延故意冷淡地道:“其实今日宴会之上,还是为了了结一桩宿怨。”
听到他这样说,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便纷纷向他看来,只听见王延冷笑一声:“如今朝中有一颗毒瘤,不知大家可否知晓。”
静王元英听到这里,眉头一挑,淡淡道:“不知王公子所言是为何意。”
王季和王广对视一眼,却都是面色微沉。王延毫不退缩道:“古来治国必当有一个风清气正的氛围,可是如今朝廷之中却是世家倾轧、你争我夺。尤其是裴氏和郭氏的争斗越演越烈,彻底扰乱了朝纲,败坏了风气,实乃是国之不幸,不知静王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可就说到静王的痛楚去了。郭家是他的母族,裴氏又是支持太子,如今在这宴会之上,对方公然提出这一点,俨然是给了静王一巴掌。但是元英究竟涵养非常,只是微微一笑道:“王公子,国家大事,朝廷之争,这并非你我应当议论的,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恐怕多有不妥。”
王延却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更何况他今日提出此结,乃是另有用意,他丝毫不准备道歉:“此事早已是众人皆知,若是殿下不信,倒可以去那普通茶馆之中坐一坐,恐怕不过一个时辰,殿下就会听到无数的秀才举子谈论此事。他们所言可都是为国为民,忧心忡忡。今日既然郭裴两家都有人在,不妨就此握手言和也好,免得此事愈演愈烈,祸国殃民。不知你们意下如何?”说着,他却只是看向李未央。
在座所有人都知道,如今郭家年轻一辈隐隐以这位郭小姐马首是瞻,不要说郭敦,就连郭澄和郭导如此聪慧之人也是什么都听李未央的。
听到王延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一点,众人不免目光都落在了李未央的身上,看她要做何回答。
若是此刻退缩,只会让人笑话,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又是自打耳光。李未央处变不惊,却是另外起了话头:“寻常的百姓要操心庄稼里长草,房子漏水,吃饱穿暖,妻妾和睦,子女是否孝顺等等问题。身为国家的官员则要担心自己的能力是否胜任,管理是否得力,行为是否清白,以后能否晋升。身为王公贵族,要烦心的是国家制度是否紊乱,自己是否能够得到圣心,家族又是否能够平和安稳、繁衍昌盛。作为天子,关心的是国泰民安,百姓是否受苦,法律是否健全,国库是否充盈,社会风气又是不是很好。可是如今阁下既不是天子,又不是官员,甚至连寻常百姓都不是,又操哪门子的心,不觉得太过费事了么?”
反言之,李未央这句话就是说,你不是猫,就不要学狗去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延面色一变,却看见王子矜低头微笑起来。王延不禁恼怒,在家中父亲素来最爱长子王尊,母亲看中的是平和冲淡的王广。而大伯父王恭却是首推小弟王季,认为他将是继承王家传统的第一人。就连最小的妹妹王子矜,地位也超脱于他之上。王延在家中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类型,谁也不曾看重他,正因如此,也才养成了他恃才傲物,凡事总要争个高低的性情。那一回争夺驸马,王家不允许他参加,他便悄悄的报了名,以致成了即成事实,父亲也无可奈何,才不得不让他去了。
这一回他是瞧郭家人不顺眼,故意想要试探他们的虚实,也是想要给郭家人一个难堪。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明明只知风流放荡,才名却在自己之上的郭导。一个废人缘何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还要超过他呢。王家其他子弟他比不上,难道还比不上郭导吗?后来又加上旭王当众拒婚的事,王子矜和王家其他人还不觉得如何,王延第一个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今天,他才会说这样的话。
他压住怒火,冷冷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郭小姐说这话,却是说岔了。”
李未央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道:“圣人有云,人有八种毛病,不知公子可知道吗?”
王延一愣,却是莫名所以。郭导大笑,朗声道:“与自家无关,却非要操心的,叫做‘总’;客人不想听,你还说个没完没了的,叫做‘佞’;胡乱揣测人心,却又猜不准的,叫做‘蠢’;说话不经大脑,没有原则,叫做‘愚’;喜欢揭别人家是非,叫做‘谗’;挑拨是非,故意为难的,叫做‘贼’;对自己喜欢的,即使不怎么样也说它好,自己不喜欢的,即使好也故意诬蔑,叫做‘曲’;自以为是,只认可跟自己一致观点,别人看法跟自己的不一样,即使正确也不认可,叫做‘矜’!总、佞、蠢、愚、谗、贼、曲、矜!王公子,你这八种毛病都占全了。我妹妹不说,只是为了给你留下点面子,偏偏你还沾沾自喜不自知,如此咄咄逼人爱管闲事,还不觉得丢脸吗?”
听到郭导言辞激烈地把他狂批一顿,王延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堪至极。他砰地一下子掀翻了眼前案几,猛然站了起来:“郭导,你说什么?”
郭导神色从容,同样啪地一声,却是展开了扇子,潇洒之极,口中轻叹一声道:“我以为王公子是多聪明的人,我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你怎么还这么笨!举个例子吧,有人讨厌自己的影子和脚印,想把它甩掉,结果越走脚印越多,走得再快也甩不掉影子,他这个蠢人以为自己走得太慢所以狂奔不止,最后活活累死。你说这人笨在哪里呢?”
王延不知道郭导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由脸色更难看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王子矜和王季却是面色微微一变,他们是何等聪明之人,此时早已听懂了。王广听到这话,连忙拉住王延,低声道:“三弟,不可无礼!”
王延却是不愿意听王广所言,一把甩开了他的袖子,冷声道:“你将话说清楚。”
郭导淡淡一笑,举起酒杯,继续道:“其实这蠢人只要走到阴影之下待着不跑,影子和脚印自然没有了!一切原因只在于他过于愚不可及,乃至于忽略从自身找毛病!王公子自幼学富五车,文武双全,自当明白仁义的道理,明白动与静,得与失的分寸!可你偏偏不懂得自省,不明白自修其身的道理,却去过问别人的家事,岂不是和这个追影子的蠢人一样本末倒置吗?”
王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此刻已经听明白了刚才李未央说他是狗拿耗子,如今郭导更说他自己不知道醒悟,只知道去管其他人的家事,是个天下第一的大蠢货。这兄妹俩一搭一唱,用最文明的话把他狠狠踩到了地底下,骂人都不带脏字,他听到这话,焉能不恼羞成怒?刚要发怒,此时却听见王子矜目光冰冷道:“二哥,三哥这是喝多了,还不赶紧将他扶下去!”
王延正待挣脱王广,可是旁边的王季却是手指在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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