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旧道德,尊师重道为旧道德,尊老爱幼为旧道德,忠义礼信为旧道德,那我就是旧道德!”发言的是一个穿着衬衫西装背带裤的男生,长得略俊,虽然也有些说得上脸,但还是努力保持着从容的气度,一看就像校园小王子。
他旁边有个穿着时髦的女学生也器宇轩昂的站出来:“那我们都是旧道德!”
黎嘉骏在一边摸下巴,不对啊,这么看起来,北大的学生是被带进沟里了,不过连她都听得出来,北大学生自然没问题,旁边一人冷笑一声:“那何谓旧文化,迂腐不堪,食古不化,视德先生与赛先生为奇淫技巧,埋头苦啃八股文赋,瞧瞧汝等考卷,连个实用性的题都没!与国有何用?!”
刷分渣黎嘉骏回忆了一下,表示北大的题好像也没什么实用性的……哦对了,光作文题就划时代了!说实话,她确实比较喜欢北大的作文题,科学艺术人生什么的,比较好写……
看清华辩手的表情,是很想喷一句干你屁事的。否则他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在场的人就连清华和北大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坚定的旧文化新文化党,他们来这也就是图个乐子,所以在场所有人都为怎么更大杀伤的反击回去思考起来。
黎嘉骏抱胸站在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这种在极类似于大学课堂和讲座的气氛中,她很容易就陷入围观党的世界,台上师生的演讲和辩手的对喷和她毫无干系,她只要混完这堂课就好了,这已经是一种本能,饶是她努力开动脑子想,在看到周围人都在想的时候就会觉得哎呀那么多人在想了我又不是最聪明的也不会去发言伤这脑筋做什么。
所以她就放空了。
终于有人精妙反击,一堆人频频点头,紧接着另一方不甘示弱,主题渐渐天马行空,其实众学子早就歪楼了,而且奔着那条歪路一发不可收拾,到后来,又完全成了新旧文化之争,可是亦不完全,因为虽然北大打着胡适的名义来踢清华陈教授的馆,但是事实上大家都是大学生,又新又潮,没谁懂旧文化代表什么,但也全没达到了解新文化的程度,他们本身也还在等待教授们战出个结果,虽然自己跃跃欲试,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才几斤几两,其实大家根本上是一个阵营的。
到后来在场无论是围观群众还是学生都你一言我一语的站起来发表起观点来,不知不觉间,黎嘉骏前后左右包括蔡廷禄都站起来说了两句,他们有些找回了重点谈论对于对对子的事,有些则针对陈先生和胡先生到底是不是相爱相杀辨析了一下,还有一些则干脆撇开重点对目前的国难和民情感慨了一番,这些则已经有些劝架和劝醒的意图了,差不多意思是你们别混八卦了去国观洗洗三观吧这种。
就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范师兄都带着他的小伙伴们在边角里冒出来说了两句,这一场踢馆之争简直成了茶话会,范师兄的立意很明确,他甚至提出了长城抗战的说法,让大家不要关注这些,而是多往北方看看,那儿强敌环饲,黑影幢幢。
他说完,还不忘来一句:“我们这儿就有一位从关外来的同学,她因为战争失去了在东北大学进学的机会,这几个月来我观她兢兢向学,在北大、清华乃至燕大旁听进学,一丝不敢懈怠,饶是亲历国难也不曾悲观绝望,你们这般为了只言片语喧闹不休,可曾想过这些经历生离死别的同龄人会如何想,嘉骏,你说!”
黎嘉骏骤然被点名,跟触电般一震,差一点就不给力的揉揉眼睛,她在众人的炯炯有神的注视下站起来,茫然四顾,忽然觉得身上有点热。
那些眼神太热力四射了,虽然只是三十来个人,但他们眼神中的好奇敬佩同情等正能量向情绪铺天盖地,她咽了口口水,张张嘴,只觉得眼睛一热,又连忙闭上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嘉骏,别怕,想说什么说什么。”范师兄鼓励道,“让这群人看看井上是个什么样?”
被比为井底之蛙,却也没人有意见,全场一片静默,还是看着她。
“我,咳。”她调试了一下嗓音,“我是沈阳人,九一八的时候,城外打成一片……哎……其实我经历的事儿,比起那些已经去世的,真的不算事儿。”她抱歉的望向范师兄,“不好意思啊范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现在大家努力学习好了,不要想东想西,耐心的等用到的那一天,就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范师兄点点头,笑了一下,无奈的摆摆手。
“其实今天听各位论战,很长见识,对于新旧文化,高考成绩出来之前,我是不敢随便说话的,你们别笑,真的,我看到对对子的时候差点就跪下了,但我觉得很有意思啊,如果自己能对出来那真的很有成就感。”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没文化,人家引经据典的说得多顺溜啊,就她虽然也看了一肚子,可是临到用时却满脑子网络语言,只能破罐子破摔,“但我刚才想到一件事,我想无论如何得跟各位分享一下,我们中华文化,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文化之一,也是唯一一个传承了四千年不曾断掉的文化,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一点都不羞耻吧。而延续这个传承的,就是我们最近批驳的旧文化。它确实有弊端,很多,要不是它压制女性,我现在可以更有文化……可它真的一文不值吗?说实话,我觉得如果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别人也会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有对对子,西方人没有,所以我们也不需要对对子了?这是什么逻辑,西方是我爹吗?拜托了,我们的年龄他们算上十八代祖宗也赶不上啊。而且,鉴于文化改革掺杂了众多西方思想的影子,很多人开始以吃西餐喝咖啡为荣,我作为一个从敌占区逃来的土鳖孩子,很有种被文化侵略的感觉,你们没有吗?”
她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可思索了一下,本身自己也没什么逻辑,干脆直接总结:“反正我一直觉得老祖宗很聪明,考试这玩意儿嘛,你能你就上,不能也别瞎哔哔,平白让人知道你不行,那多不好意思。”说罢她就坐下了。
这番分明偏向清华的议论让北大的同学很不开心,但是仔细想想她也没什么槽点,只能不甘不愿的又对轰了几轮嘴炮,大家意犹未尽的散了。
“其实就是找个茬儿练口才吧。”回去的车上,黎嘉骏总结,“到后来不还是争论不出一个结果。”
蔡廷禄却沉默了一路,到家下车的时候突然问:“你们后天的车?”
“恩,是呢。”黎嘉骏也有些沉重。
“哦。”他点点头,小步跑进了院子。
黎嘉骏站在院子里惆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和大嫂闲聊了一会儿,回屋睡下。
第二天蔡廷禄大早就跑出去了,一整天都没见人,大嫂在晚饭的时候,指着黎嘉骏唉声叹气的:“你呀,小磨人精!”
“……”黎嘉骏木着张脸扒饭,小磨人精小妖精什么的,最好下饭了!
第三天,行李装车的时候,蔡廷禄终于扭扭捏捏的走了出来,递给她一个包裹:“给,给我写信。”
黎嘉骏接过包裹笑起来:“不躲着我啦?”
“没躲,买东西去了……现在不准看!”
“哦。”黎嘉骏放下不老实的手,自己也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是送给你的,收好啊!”
蔡廷禄一声不吭的收下了,再抬头眼眶都发红了,没等黎嘉骏说话,他一甩袖子往前走:“走走走去车站了!”
“哎,你呀!”大嫂抱着孩子路过。
“阿弥陀佛。”大夫人你怎么也来凑热闹!
因为火车站离家极近,所以大夫人和嫂子坐车以外,黎嘉骏和蔡廷禄是一道走的,这四个月来,两人没少一起走这皇城根儿下的小道,一路闹闹腾腾叽叽喳喳的,可这最后一次,大家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八月酷热,黎嘉骏一路抱怨天气,扇扇子,擦汗,躲树荫,堪称忙忙碌碌的走完了这条路,蔡廷禄一直都是走直线的,有时候黎嘉骏路边买雪梨水喝,他就沉默的接过扇子。
真是个好男孩啊,黎嘉骏心里暗叹,不知道以后便宜了谁。
她并没有通知谁自己要走,一来兴师动众的,最终还不过是一句记得写信搞定,二来要论情谊,她觉得有蔡廷禄就够了。
两人走到火车站时,行李箱都已经托运了,大夫人和大嫂坐在贵宾候车室里,再过一会儿,车就来了。
黎嘉骏没有进去,她挣扎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叹气,回头望着心事重重的蔡廷禄,问:“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蔡廷禄很是纠结了一会儿,鼓足勇气道:“以后,遇到我这么好的男人,好赖矜持点,至少……温柔点,要不然……不是谁都有这机会……用这么长时间……知道,你很好的。”
黎嘉骏笑弯了眼,却觉得嘴有点咧不顺畅,抽动了一会儿嘴角,她抱住了蔡廷禄,借着他僵硬的小肩膀揩了揩眼睛,半响才道,“祝你幸福。”
“……你开心就好。”
如果活在当下,她会死死抓住眼前的人。
可惜每当她望向前方,眼中,只有一片黑暗,让她无论抓着谁,都有种会将这人拖入黑暗的感觉。
其实,他们还可以平安整整五年。
就让她背着这苦闷的心情再熬五年吧,等到大家同命相连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第50章 下关口
百年家书
第五十章起上海篇
南下的路吭哧吭哧的,依然是一等软卧,在俊哥儿的哭哭啼啼中,大嫂愁眉不展。
其实车里的几个人都是不想南下的,黎嘉骏比较复杂,北平迟早要开打,走是必然的,但就像大夫人和大嫂所期待的那样,如果真的有一天得以重逢大哥二哥,那北平的几率必然是比较大的。
但这一切最终也只有想想,黎老爹早就回了信,俊哥儿的名字要见着人才能定,而且现在他们在上海也已经稳定了下来,“老婆孩子可以去享享福了”。
享福什么的,黎嘉骏三一年的时候就已经不指望了,但是对于现在的大嫂和大夫人来讲,却真的可以算去享福。
没有当家的男人,在北平,饶是大夫人和大嫂都能干,可一屋的女人也只能过着宅女的生活,她们没法自己去社交,虽然这并不是生活必须的,可对于她们这一阶层来说,却也是不可少的。
就好像大夫人在发现黎嘉骏懂事了以后竟然莫名欣慰,表示黎家终于有了个能社交的千金那般,名媛外交在民国,一样风行。
可惜黎嘉骏还来不及做名媛,就已汉(子)化了。
她在火车上坐了一会儿,看外面荒凉苍茫的景色,全然没有以前坐火车时沃野千里的样子,没一会儿就疲倦了,把玩起蔡包子给的礼物来。
那是一个手工打磨的深棕色斜背皮背包,整个呈长方形,两边各有一个圆柱形的搭扣袋,有个套头的大盖子,打开可以看见里面分为两层,前面一层大点儿,口子上有一个用扣子固定的皮盖,后面一层一个薄点儿,还有两个皮质的笔袋,整体的里层都是软绒的,轻薄,还不容易磨坏里面的东西。
就功能性上来形容,这就是一个相机包,前面那个大小正好放黎二少的徕卡,顶上的皮盖刚好固定住相机和并保护了相机的上面,而后面,则刚好放些相片本子和笔之类的,最精致的是,两边的圆柱袋子,正好放胶卷……
良心相机包!
黎嘉骏感动的要哭了……
想到她就送给蔡廷禄一堆相片,还是自己拍了觉得好看的有纪念意义的都顺手多洗了一份,就觉得自己真不厚道,虽然现在人造革还没发展,要皮子就全是真皮的,可是光这么一个包的设计价值就刚刚儿的。
蔡小哥要是早拿出来,她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_→。
摆弄了一会儿相机包,她再次拿出了自己的牛皮纸自制地图,在北平那儿点亮了自己的足迹,然后密密麻麻的写上了所见的人和事。
刷男神,遭遇季大大、胡大大、陈大大,去了燕京大学的未名湖,清华的逆天食堂,北大的教授对骂,参加了清华北大的奇葩高考(不知道自己多少分),还看到了民国版天涯论坛,以及新文化论战……接着呢,嫂子给咱生了个俊哥儿,小胖子可调皮继续严父镇压,二哥还是没有消息,就好像马占山的消息也没多少一样,最后,蔡廷禄字揽胜(噗!),祝你幸福……
拉拉杂杂写了一堆,她不放心,又在别的本子上剪了一张纸下来贴到河北省的地方,用于以后补充,随后便收起了纸,小心翼翼的放进相机包的夹层里。
安全感满满!
这个时候从北平坐火车到上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两天后,火车到达位于长江北岸的浦口站,要去上海的乘客必须在这儿下车,坐渡轮度过长江,在南京的下关站上京沪线的火车,再坐八个小时,才到上海。
这时候的京沪线并不是指北平到上海,而是南京到上海,因为这时候南京才是都城。
一路上都有黎老爹安排好了,在下关码头的时候,会有一个接站的年轻人负责带他们走完剩下的路程,这个年轻人名叫陈学曦,是黎老爹在上海招的助理,很是时髦的西服青年,小分头,墨镜,也不怕热,一块手帕擦呀擦的,手里举这个板子,上书北平黎家。
黎嘉骏眼尖,刚下渡轮就看到了接站牌,此时整个码头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搬货的工人、卖菜卖鱼的小贩、刚从一艘大船上蜂拥而下的乘客还有各种接站的、下渡轮的人,大家挤做一堆,这鬼热的天气里,气味诡异的像毒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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