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紫本在一边眼巴巴瞅着,此刻榆木脑袋开了窍,连忙翻包,说:“本来就应该我来的。”
从包里摸出几张崭新的加币,店员不认得,说:“小姐,还是赏我两张毛爷爷吧,别拿这资本主义的洪水猛兽来动摇我一颗革命的心了。”
宣紫心里骂着怎么这儿人人都爱满嘴跑火车,手在包的夹层里翻了翻,心里知道旧皮夹里其实有几张出国前没用的钞票,只是她捂了八年,藏了八年,哪怕此刻万分窘迫也舍不得拿出来救急。
金志明急得不行,说:“这样吧,大神,我先上楼搬救兵,你这在这儿等着我。”他朝收银的小哥嘿嘿一笑:“有个人质搁你这儿,还怕我不回来吗?”
说完人一溜烟跑了。
收银小哥没见过这阵仗,嘴里嘀咕着连个信用卡都没有吗,没好气地瞅着面前满脸通红的宣紫,说:“你往这边站站别挡着后面顾客了。咖啡,咖啡也拎着,怎么来这么木一个人。”
宣紫脸更红了,左手右手各提着几大包咖啡艰难地挪动,身后忽然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
安宴甫一进到咖啡馆就见到这尴尬一幕。
收银小哥正仰着脑袋十万分拿乔的说:“……别拿这资本主义的洪水猛兽来动摇我一颗革命的心了。”
他还在想是谁这么倒霉撞上来大姨夫的小哥了,就看到一张熟悉入骨子里的侧脸晃在眼前。
一个人,凭空消失了那么多年,一朝出现,为什么就总能在人海之中与他相遇。
安宴本是想走的,可跨出一步又生生停住,想为何要走,难道还放不下那个人,还在怨她当年的决绝,还在心底漾出因她而起的涟漪?
开什么玩笑……你早就不是当年的安宴了啊。
于是他走过去,淡漠的语气,问要不要我帮你。
谁知道宣紫的反应比他大出一千一万倍,惊诧地站直,立起耳朵,再猛然转身,两手惯性一挥,数十杯滚烫的咖啡就从巨力挣开的杯口一股脑洒到了他的身上。
安宴吃惊中不住往后退,余光里宣紫吓得丢了所有东西,傻愣愣地杵在原处望他。
安宴无奈地叹口气,看她一眼说:“你是雷公呢还是电母,怎么管起下雨的事情来了。”
宣紫嗫嚅着:“下雨是龙王管得呀。”
见安宴皱着眉头睨她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发觉此时此刻说这种话也太不合时宜。
收银小哥几乎晕倒,连呼出门忘看黄历,“不付钱也就算了,还弄得一片狼藉,真是扫把星转世。”
宣紫忙着道歉,安宴却抢过来一步,用手挡在宣紫面前,对说话那人说:“开门做生意,嘴放干净点。做人别做得太狠,说话别说得太满,尽捡软柿子捏,算什么男人。”
一席话把人说得一愣一愣,安宴又掏钱包,说:“她的账我来结,再多扣一份,还要相同的杯数。”
那小哥瘪着嘴将钱拿了,宣紫受气小媳妇似的站在一边,低声对安宴说谢谢。安宴看看自己,再看看她,都是一样的狼狈不堪,说:“走吧,去卫生间那儿清理清理。”
宣紫埋头跟着他,还没走出几步,安宴又停下脚步,宣紫看他,他朝她一使眼色,径直走回柜台捡起她的包。
安宴边走边说:“这么多年了,还是熊瞎子掰玉米,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记性。”
宣紫步子一顿,怔怔看着他。
安宴能和宣紫认识,正是得益于她的坏记性。
宣紫是惯坏了的大小姐,身后永远跟在一群帮忙擦屁股的大人。陡然进了大学远离家人,就像是被砍去手脚的残废,完全失去了自理的能力。
她粗线条记性差,三天两头丢东西。饭卡补了一次又一次,挂失中心的老师全认识她,一见她来,就说小丫头又没脑子了,怎么不把你人忘了。
宣紫第十次去挂失补办的时候却交了好运,一个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的男孩子半路拦下了她。一手拿着个饭卡,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一会儿看饭卡一会儿看她。
男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宣紫如实回答,男孩子说:“这么坦白,你不问问我是不是坏人就告诉我,万一我是准备过来拐卖你的呢。”
宣紫这才警惕,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坏人吗?”
男孩子爽朗一笑:“我是啊。”
宣紫吓得瞳仁都缩小了,站在太阳下头燥得浑身难受,手伸进口袋里摸了半天,再展开在他面前,说:“你把钱拿走吧,别伤害我。”
十块零五毛,外带一个粘着蝴蝶结的发夹,男孩子笑得地动山摇,冲宣紫身后招手,说:“安宴,你快来,我遇见个傻子!”
宣紫第一次听见安宴的名字,是在一个爱捉弄她的坏小子口中。她彼时吓得一动不敢动,心想原来坏人还有坏朋友,怎么办,她大概在劫难逃。
叫安宴的男孩子比身边这个还要高出半个头,干干净净,温暖的阳光在他脸上打过一道旋,他比阳光还要灿烂。
安宴推了一把那“坏人”,将饭卡抢了,对着宣紫说:“你叫宣紫啊。”
宣紫颤颤巍巍将手伸到他面前,轻声说:“给你。”
“坏人”笑得直不起腰,说:“傻子。”安宴瞪他,说:“我们不是什么人贩子,朗朗乾坤的,哪来那么多坏人。我们捡到了你的饭卡,拿过去瞧瞧是不是你的,以后放仔细了,别熊瞎子掰玉米,一点记性也不长。”
男孩子冲他直龇牙:“一听就是南方人,什么熊瞎子掰玉米,那是苞米!”
安宴拿肩膀撞他,说:“闭嘴。”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走远了。
宣紫心不在焉地洗手上黏兮兮的咖啡,安宴站在一边,打湿了手帕擦羊绒大衣和西服衬衫。
他睨了一眼眼神空洞的宣紫,说:“别只顾着洗手啊。”
宣紫冲他笑笑,再看看自己湿漉漉的包,说:“它没救了,我寄回加拿大让人打理吧。”
安宴摇摇头,明明笑着,却是叹气似的说:“你先看看自己,脸上都是咖啡。”
他在水龙头下搓了搓手帕,挤干水,向她走近一步,抬起手,很自然而然地要擦她的脸。
距离一逼近,彼此间的重力场扭曲,宣紫几乎一瞬间就开始紧张,身体僵直地站立着,仰起头,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望着他。
这一望倒把安宴望醒了,手在离她不足一公分的地方停止了,一顿,再扭转个方向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他若有似无地笑着,说:“你自己整理,我先走了。”
宣紫说哦,转而又想到什么一样,喊住了安宴,“喂!”
喂?安宴苦笑着停住脚,侧过半个身子看她。
他是“喂”?
宣紫从湿漉漉的包里掏出一小沓加币,追过来塞进他手里,说:“谢谢你今天帮我,钱还给你。”
安宴粗粗一数大概有个十张,奇怪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管这种事,似笑非笑地说:“今天就算了,当我请你吧。”
“哎。”宣紫往后一退,阻止他还钱过来,说:“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安宴两眼一眨,密长的睫毛挡住了那流光熠熠的双眼,让人看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说:“钱多了一点。”
“你拿着吧,我不知道现在汇率是多少的。”
安宴的动作滞了一滞,随即也就从善如流的将钱折起来放进口袋,说:“宣小姐太久没回来,连人民币值多少钱都不知道了。”
宣紫咬着下唇,蹂、躏她这处痛感明显的软肉,还在耳边回放他那疏离至死的一声“宣小姐”,便又听到他说:“你大概也不知道,你欠我的人情何止是这点钱能偿还的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 3
Chapter 3
安宴说:“你欠我的人情何止是这点钱能偿还的了的。”
宣紫回国一周,见到安宴两次,他没有一刻不是扬着嘴角冲她笑。深笑,浅笑,露齿的,不露齿的,温柔的,疏离的笑,像是戴着一个又一个戳不破的假面具。
他比同年人都来得更加成熟,一早知道要怎样待人接物。遇什么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求什么人,他门清。
他对所有人都笑,但私底下和她在一起就没那么多禁忌。宣紫常常怪他笑脸不多,他还理直气壮,说:“你老公我天天在外头装孙子,好容易回来见到自己媳妇,当然能怎么敷衍就这么敷衍。”
当年还没月亮男的说法,宣紫支吾半天也没能回得了嘴,气呼呼地坐到一边,将头枕在手上,抓不住重点地说:“谁是你媳妇了。”
安宴就过来搂住她的腰,毛茸茸的头发刺在她耳后敏感的皮肤上,他湿热地吻着她脖颈上的皮肤,小声说:“你就是我媳妇了,怎么着,怕我没钱养不起你了?”
宣紫扁嘴:“胡说八道的。”
安宴别过她的脸,瞅准她淡粉色的唇印下几枚浅吻,含糊不清地说:“待你不如别人客气是当你是自己人,我啊以后不仅不对你笑,还要更加变本加厉禽兽不如地对你。”
宣紫吓得直抖擞,他骂一声小傻子,手就从她毛衣的下摆溜进她滑不溜秋的皮肤,因着一件大衣的阻挡,肆无忌惮的在行人面前抚摸她。
现如今,安宴把她当成了外人,也就收敛起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拿一张虚空的假面来真正敷衍。
而这千篇一律的笑脸,直至他一字一顿说出那句话,方才撕开一道狭小的缝隙,要宣紫知道他还是真实的,还是介怀的。
这居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安心。
宣紫驾到,出版社编辑部的人一哄而上,先是大肆瓜分了她用一千加币买回的咖啡,再里三层外三层将她紧紧围绕在中间。
以宣紫二十八年的生存经验来看,除了她生下来那次,众人隔着玻璃绕着她的保温箱转了一圈又一圈外,这还是第一次被这许多的人围观。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标本,一个被压在盖玻片下亟待观察的切片,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不安,拉拉衣领又拽拽围巾,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
有人问:“宣大神,你怎么是个女的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俊潇洒的帅小伙,戴黑框眼镜,不苟言笑!”
“你怎么能把小说写得那么引人入胜,是天生的还是强生的!”
“你喜欢金庸吗,还是古龙,或者三毛爱玲张恨水!”
宣紫一只耳朵听一句,想回答点什么,又有人问:“你不写爱情只写剧情,是本来就爱剧情流,还是从没谈过恋爱无从下手?”
“怎么就不可能是因情所困,被一个人伤到深处,之后云淡风轻看破红尘,一概俗世爱恨都抛之脑后。”
“自己是单身狗,还以为全天下女的都做了尼姑啊。”
……
一个个又问又答,有滋有味,宣紫反倒退出中心作为旁观。心知他们所关心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个宣紫,其实她在与不在、答与不答都无关紧要。
果然金志明将她从人群中拖出,一伙战斗力十足的八卦制造机仍旧为她爱过还是恨过而争论,没有人因为她的离开而扫兴。
金志明拉她到一边说话,要她赶紧去主编室一趟,“咱们古言这边的主编提前休了年假回去照顾丈母娘了,要见你的是现言这块的,大美人,人漂亮脾气也好,不用担心,就是和你寒暄寒暄,顺便表示欢迎。”
宣紫真就被他忽悠进去了,等看到办公桌后那个梳着马尾,一脸精致妆容的从泠时,她方才恍然大悟,心说你傻啊,哪个表示欢迎的不出门招呼,偏要约人办公室相见。
这分明是请君入瓮,来者不善。
现在想来,安宴出现在这一处还真是合情合理。
从泠在打电话,见人进来,眼皮子也不抬,夹着女士烟的一只纤手冲宣紫一摆,算是招呼她坐下来。
那模样,真是又冷艳又霸气,十足女强人的风范。
“看见你车又没见你上来,也不是非要吃那一家的熊手包,你有事先走就先好了……衣服被人泼了咖啡?哪儿来的瘪三,怎么不喊我下去揍人。”
宣紫心尖一跳,猜出她和谁对话。她说话大大咧咧十分糙,但脸上却有种小女人的娇羞。宣紫谈过恋爱,知道幸福中的女人有怎样的表现。
她想必是爱极了安宴,那安宴呢,安宴又是否爱她?
各有心事,从泠扔了电话懒洋洋去看宣紫,却被她白色大衣上几道褐色痕迹吓得精神。心想不该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吧,烦闷里点上手里的烟,装模作样地问宣紫:“不介意吧?”
她行动完全快了一步,宣紫只好昧着良心说:“你随意。”
无聊的开头客套中,还是被劝戒烟,从泠冷冷道:“你就别和我圣母了,我可没有安宴那样的本领,能够用理智战胜一切情感。要我戒掉烟瘾,还不如劝我和你做回朋友。”
宣紫动了动唇,从泠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抢白道:“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染上的烟瘾?拜你所赐,要谢谢你八年前的毅然决然,不是你的执意要走,安宴也不会心如死灰,恨不得追随上帝而去,我也就没有机会呆在他的身边,陪他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麻痹神经。
“宣紫,我真想问问你,宣紫,你是怎么做到的一走了之,就因为当年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你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玩腻了,玩够了,就小姐脾气一上头,不顾旁人死活,迫不及待奔向你的新生活了?我真想问问你,这些年在国外过得快不快乐,开不开心,身边围着一个个金发碧眼的帅哥时,有没有想过这里还有一个痴痴等你的男孩为你要死要活?”
从泠情绪激动,拍着桌子站起来,额上爆了青筋,真像是要将宣紫生吞活剥。
宣紫的一颗心被搅得天翻地覆,苍白的脸上渗出无数细汗,偏偏她还是要故作镇定,不咸不淡地对她说:“小心烟灰要落了。”
从泠一记硬拳打在棉花上,宣紫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气得她浑身颤抖快要发疯。她深呼吸几口从抽屉里拿药,往嘴里狠狠喷了两下。
宣紫一怔,说:“你有哮喘。”
从泠冷笑:“倒也暂时死不了。”又硬邦邦地问:“你什么时候才走?”
宣紫想了想,说:“金编辑邀请我来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