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子”朋友们之间会互相传阅笔记本上写下的文字,讨论“文学”,说不准他们会把每一点小情绪都作为故事的素材。
那个傍晚,布鲁斯在窗前坐等晚饭。他面前的街上,许多男人和女人正站着等车。灰色街道上布满灰色人形。“不过如此的男女,不过如此地生活在一起。”他当时暗自想道。
布鲁斯长于胡思乱想,现实中的时间无法左右他的思维时态,地点也同样次要……旧港的厂房和被抛弃的公寓窗台都一样。他想过自己的妻子波妮丝,这会儿又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曾在印第安纳州旧港附近一所不知名的乡村学校任教,后来娶了从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乡村女教师……布鲁斯的生母,接着在镇上的另一所学校觅到一个职位。等布鲁斯长大一些后,他又辗转托人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一家报社找了份活儿,举家随同父亲去就职不久,母亲就死了。此后,布鲁斯被托给了奶奶,父亲则只身去了芝加哥,踏进了广告业,并一直呆到现在。他在那儿同新太太又有了三个孩子。布鲁斯过去每个月都与他聚餐几次。父亲的新太太十分年轻,她不喜欢波妮丝,同样,波妮丝也不喜欢她。
布鲁斯脑子里充满了想过好几遍的那些事情。这是否同他从未如愿驾驭文字、思想和情绪有关呢?这些在旧港刷轮胎时萦绕不去的情节,过去也以同样的方式萦绕过他……过去,比如那个肉块在公寓厨房的平底锅里嗞嗞作响的傍晚。那是波妮丝的公寓,虽然布鲁斯搬进来很久了,整个公寓仍然毫无他的位置似的,全都按照波妮丝的意思布置。她在那里工作,为周日报刊写故事。鉴于布鲁斯从未认真写过什么,也就没必要安排地方给他放打字机了。“有地方睡就行。”他这样告诉波妮丝。
“寂寞的男人爱上了橱窗模特……想想看,波妮丝会怎么发展这情节?可以安排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某一天晚上留下来重新布置橱窗。这就会引发一段真正的爱情故事了。不对,不对,波妮丝一定会更倾向于‘现代派’。‘年轻女孩’的手法太没创意了。”
暗笑 第五章(2)
布鲁斯的爸爸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从来对新生事物充满了热情,即使在步入乏味的老年阶段之后,每次布鲁斯跟他吃午饭,老人仍然是恰好刚买了一个什么新玩意儿。父子俩就餐时通常避免谈到各自的妻子。布鲁斯认为,因为老爷子娶了一个跟儿子年龄相仿的太太,所以羞于在儿子面前谈起她。有一次他们在卢普商业区的某家餐馆里吃饭,布鲁斯问父亲:“爸爸,孩子们好么?”老人却岔开去谈起了他的新宠。当时他正被派往撰写关于肥皂、安全剃须刀、汽车等产品的广告。“我买了一辆蒸汽汽车,”他说,“这车棒极了!一加仑的煤油够开三十英里,还不用换档。开着就像行驶在平镜一般的海面上。那马力,可够瞧的!当然啦,他们还得再调试调试,不过这车马上就可以到手了。制造者简直是个奇迹,是最伟大的机械师。我告诉你,儿子,这东西一出来,石油市场就要动荡喽。你瞧着吧。”
父亲侃侃而谈的下午,布鲁斯不安地在饭馆的座椅上挪动着屁股。
跟波妮丝去芝加哥的文化圈子社交时,他也总处在类似的失语状态。圈子里有个道格拉斯太太,在乡下和城里都有产业,也写诗演戏;丈夫身价惊人,是个艺术鉴赏家。布鲁斯自己的报社也有一个类似的圈子。下午工闲之时,他们就专门坐下来大谈于斯曼荷兰裔法国小说家,作有《逆流》。……译者注、乔伊斯爱尔兰作家,作有《尤利西斯》。……译者注、艾兹拉·庞德美国诗人。……译者注和劳伦斯英国诗人和小说家。……译者注……镇上充满了这样的人,无限热衷于谈论混在艺术圈里的各路人等,而波妮丝认识几乎所有被谈论的对象。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对文化、艺术如此小题大做呢?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是因为人们不能不去谈论这些事情。一定是因为他们以为,话题发现自己没有人谈到,会不高兴的。那个离开芝加哥的傍晚,从布鲁斯的位置望出去,窗前街道上,下班高峰时段赶路的男女一览无余。他们从一辆车上下来,再登上另一辆。也能看见城际火车与市内铁道环路火车互相穿插行驶。真真是人潮汹涌!布鲁斯当时的工作,要求他时常在芝加哥市内四处奔走。可他总是打电话把工作转手给别人。办公室里有个犹太人写得好,是经常被转手的人。布鲁斯极被看好,人人觉得他聪明……这世界上只除了两个人觉得他不怎么样:一个是波妮丝,一个就是那犹太小伙儿……后者毋宁说是觉得他一文不值。可他布鲁斯总能得到令人垂涎的委派,仿佛有天生的技巧,擅长直抵事件核心的艺术。布鲁斯私下又表扬了自己一番:“人人都该有那么点儿优越感,否则不如跳河。”
下班高峰期间,人们行色匆匆往家赶……那些公寓同布鲁斯和波妮丝的地方相差无几。布鲁斯的父亲与第二任太太有了三个孩子,可见他们关系十分和睦,而他与布鲁斯的生母却只得一个儿子。本来还可能有更多的孩子……母亲死的时候布鲁斯已经10岁了。当时和小布鲁斯一同住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奶奶还活着。等她死了,势必会给孙子留下一笔小钱。布鲁斯琢磨,奶奶起码攒了一万五千美元吧。于是又想起来,他已经三个多月没给老人家写信了。
路上的男男女女。怎么看上去全垂头丧气啊?什么把他们累成这副模样了?那也许不是生理上的疲劳吧。在芝加哥……以及类似的城市,人们在毫无准备时十有*都呈现出这样的疲态。布鲁斯认为自己看上去一定也差不多。有时波妮丝去参加那些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派对时,他就独自一人上街散步,看人在咖啡馆里吃东西,看人坐成一堆在公园里聊闲天儿……那些人看上去却并无疲态。可是在市中心,在卢普商业区,白天的时候,人们走在路上,表情仿佛紧张于过不去前头的街,满脑子想的是:马上就要过下一条马路了!街心的警察就要吹响他的口哨了!人们临近路口就全都跑起来,像一群群鹌鹑。赶在红灯前过了马路以后,人们才又面露喜色,仿佛听到了真理。
暗笑 第五章(3)
汤姆·威尔士……办公室里城市报导部门的头儿……十分喜欢布鲁斯。工闲的下午他喜欢跟布鲁斯一起去德国人开的馆子喝威士忌。德国人因为他经常带来生意,总专门为他弄些上好的冒牌酒来当时是美国禁酒期间。……译者注。
汤姆和布鲁斯习惯坐在馆子后头的小屋里。酒过三巡,汤姆就开聊了。他总说同样的一些事:先骂一遍一战,再骂美国政府的反应,最后把矛头转向自己。“我也真是够呛。”他说。汤姆也像布鲁斯熟知的好些记者,想写书,想写剧本。他喜欢同布鲁斯聊这些,错以为布鲁斯不至于有类似的想法。“你哪能想这些磨磨叽叽的事儿!”他说。
他对布鲁斯无话不谈。比如,“你注意了没有,街上走的好多人看上去都蔫白菜似的,这是不是一种精神阳痿啊?”他说;“但是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最阳痿的东西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报纸!报纸……还有剧院。你最近常去剧院不?剧院里的东西无聊得我背都疼了,哦,还有电影,我的天,电影要再糟糕十倍……然后就是一战,当仁不让的全球性阳痿,横扫整个世界的阳痿。我说错了让我出门被车撞死。我认识个人叫哈格里夫,跑到好莱坞去了。他说那儿的人看着都像去了鳍的鱼一样动弹不得。他说他们都好像患有一种半残综合症……都是些大势已去的杂志写手之流,老了跑到那里去想发财。女人都假装是淑女……但求看着像。他们都是如此……男的女的,努力让自己住得像淑女绅士,走路说话像淑女绅士。令人作呕。不过他也说,不能忘记影视界人士都是美国的宠儿这一事实。哈格里夫说在洛杉矶呆久了,要不去跳海,要不去发疯。他说整个西海岸在气氛上都半斤八两……以无能为特点的芸芸众生高声喊着:一切是多么美丽多么宏伟多么高效啊!芝加哥也一样。这城市的官方标语是什么来着?‘我愿意。’你知道旧金山也搞了一条官方标语么?叫‘我明白。’明白什么呀就明白了?明白怎么从爱荷华、伊利诺伊和印第安纳钓那些个疲软的鱼吗?哈格里夫说,在洛杉矶,无家可归者成千上万,于是有些奸商就把偏远的地产卖给他们。他们呢?可能真是累的,根本不动动脑子就买了。他们买下地来,住在远得离谱的沙漠里,每天还得回城里上班。哈格里夫还说,在洛杉矶,狗停下来嗅电线杆子也会被当成奇景招致围观。我觉得他这就算是夸张也不过是夸张了那么一点儿。”
“不过,说真的,恐怕没人能比我更无能。客观地看啊,我成天也就是从桌子后往外递纸条。你呢?你接过纸条,看一遍,打发人到城里的哪儿哪儿走一遭,就把选题搞定了,文章也从不见你自己写。可我们这个产业又有什么意义呢?一起谋杀案不过等同于报纸上的六行字,隔天再杀一回人那不过再多上几行字。没别的,谋杀案对我们来说就是一行行的字而已,而篇幅则完全取决于当时还空着多少版面。我也不用多说,这些你都知道。但是我,我不是应该去写我的小说、我的剧本吗?要是我真写了,比如说吧,谈到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了解的唯一一件事,你认为有人会去看吗?我最了解的就是这个世界有多么无用。但是你觉得谁会对描写无用的作品有兴趣呢?”
暗笑 第六章(1)
第六章
那个傍晚,布鲁斯坐在公寓窗前,想到汤姆·威尔士,暗自微笑起来。出于某种原因,那个喜欢痛斥全民无能的汤姆·威尔士很对他的胃口。布鲁斯觉得他并不像他自谦的那样无能。相反,布鲁斯认为,只有有脾气的人说起话来才会疯话连篇、怒气冲冲。而有脾气须得先有内涵。
他从窗前站起来,穿过长长的工作室,面带失神的微笑走进厨房。这种微笑最令波妮丝觉得别扭。这么笑代表布鲁斯走神走远了,代表他已暂时物我两忘。在这种微笑下,任何活生生的东西都瞬间失去了存在感。奇怪的是,这渺茫而不现实的时刻,却是布鲁斯觉得最有把握的时刻。这时刻美妙之极……假设他手边恰好有根引线,他愿意就这样点燃它,把自己、大楼、这座城市乃至整个美国都炸了。他会优雅随便地将之点燃,轻松得好像饭后点燃一支烟。也许在走神的时候,他自己就是一座塞满了炸药的楼。波妮丝害怕这时候的布鲁斯。这害怕使她觉得丢脸,觉得自己不够强大。所以,每当布鲁斯严重走神的时候,波妮丝不是突然闷声不响了,就是大笑着想要消散这气氛。她会说:“你看着像个在窄弄里瞎逛的中国佬。”布鲁斯和波妮丝住的是专为不要孩子的夫妇设计的公寓,内部结构极为简洁。对此,汤姆·威尔士曾评语:这可是给没孩子有抱负的夫妇住的地方啊。芝加哥和纽约已有好些这种公寓了。不仅如此,它已作为潮流渗透到了底特律、克里夫兰和得梅因这样的小城市。它有一个通用的名字:工作室公寓。
布鲁斯和波妮丝的“工作室公寓”,一进门有个狭长的屋子,屋子里有壁炉、钢琴和一张长沙发。不与波妮丝同床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去布鲁斯就睡在这张沙发上。狭长的屋子后面是卧室和小厨房。波妮丝通常睡在卧室里。另有一个工作间,供她写作之用……工作间和卧室的中间夹着卫生间。夫妻俩在家,总是在一张折叠小桌上就餐,吃熟食店买来的外带食品。桌子在就餐完毕之后还可以收进壁橱。波妮丝的卧室里,有一排抽屉专供布鲁斯存放他的衬衣和内衣,而他的外衣只能和波妮丝的衣服一起挂在她的衣橱里。“你得看看我每天是怎么在那堆乱七八糟的女用衣物里找衣服穿的。”有一次布鲁斯告诉汤姆·威尔士;“可惜了波妮丝不是个插画家。要不然她满可以以衣物为题画出些好东西。名字就叫‘女小说家之夫整装待发的清晨’。就像星期日报纸上那些题为‘我们之中’或者‘如此生活’之类的插画专栏一样。我从来不看周末画报,你知道我的意思。事实上,我从来不看报,除了看看我自己的那些版面。而那也不过是为了看看那个机灵的犹太小伙子都写了些什么。要是我跟他一样聪明,我自己肯定也会写一点儿的,而不是每次全都托给他。”
那个傍晚布鲁斯步态缓慢地走近波妮丝。在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她的肖像,作者是个一战以后在德国待了一、两年的男青年……回国了以后,青年心中塞满了复兴德国艺术的激情。他用粗放的线条浓墨重彩地表现了波妮丝:嘴拧向一边,一只耳朵比另一只足足大了一倍。一切为了扭曲和纠结,这可比平铺直述讨巧多了。有一次,波妮丝在家里举行了一个派对,当时布鲁斯也在场,眼见这青年侃侃而谈,堪称话痨。那以后的一天,布鲁斯下班回家,惊见那家伙又来了……这一次,他紧紧地挨着波妮丝,坐在进门那间屋的长沙发上。布鲁斯隐隐窘迫,几欲夺门而出,可又不知如何才能走得不让他们尴尬。他被迫飞速思考,最后想到这么一句,他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得走了,报社有事得加班,我可能整夜都不回来。”布鲁斯窘迫地走了。可这并非因为他嫉恨青年与波妮丝发生了奸情。说到底,布鲁斯对此并不在意。 。 想看书来
暗笑 第六章(2)
这件事情以后他开始屡屡思考起那幅肖像画来。他想就此问问波妮丝,但是又不敢。他想问波妮丝,为什么她竟能忍受让人给画成这个样子。
“恐怕……是为了艺术吧?”他得出结论,脸上仍挂着那种令波妮丝不舒服的微笑。汤姆·威尔士、他突然杀回家的下午波妮丝和那青年的神色、他自己的种种蠢事、蠢念头……这一切都使他无法停止嘴角上那一撇嘲讽的微笑,纵使他知道波妮丝对此极为反感。可她怎么会相信,这微笑与其说是针对她,不如说是针对自己呢?
“恐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