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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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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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是谁呀?”俞慕槐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他显然在恼怒与坏脾气之中。“说话呀!喂喂,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咔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的东西!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的说:海鸥飞处21/41

“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著,声音里带著浓重的火药气息。“那么,刚刚那个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说,声音微微的颤抖著,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么听了他的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的说:“欧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什么?他叫她什么?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么随便,多么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怎么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著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

“为什么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么哑剧?不管你在转什么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著电话听筒大叫: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她的话没有喊完,对方又“咔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的握著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的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么了?”

一眼看到杨羽裳握著电话听筒,呆坐在那儿,她赶到床边,顿时怔住了。杨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的瞪著,牙齿紧咬著嘴唇,一缕鲜红的血渍正从嘴唇上流下来。杨太太吓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觉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杨太太更加惊恐了。不住的摇撼著她,杨太太叫著,嚷著:“羽裳!羽裳!羽裳!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呀!你别吓我!”杨羽裳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著,整个人都失了魂了。杨太太吓得手足失措,抓起杨羽裳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取出来,送到自己耳边去听听,对方什么声音都没有,显然是挂断了的。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她坐在床边,双手握住杨羽裳的肩,没命的摇撼了起来:

“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吧,你告诉我吧!别这样吓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给杨太太这么一阵死命的乱摇,杨羽裳终于被摇醒了。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一眼看到杨太太那张焦灼而慈祥的脸,她这才“哇呀”的一声哭出来了。她扑进了杨太太的怀里,哭得力竭声嘶,肝肠寸断,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的叫:“妈妈呀!妈妈呀!我……我……不不……不再开玩笑了!妈妈呀!我……我……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妈妈呀!”

杨太太被她哭得鼻中发酸,禁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如此悲切与无助,她一向都是多么乐观而淘气的!以前,她曾为她的淘气伤透脑筋,但是,她现在却宁可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泪说:“谁打电话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吗?”杨羽裳像触电般尖叫了起来:

“不许提他的名字!我永远不要听他的名字!永远!永远!永远!”杨太太又吓呆了。“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抚著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著:“你瞧,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学呢,我们出国去玩玩好不好?把这儿的烦恼都抛开,我们去香港住住,给你添几件新衣裳好吗?”

“我不去香港!”杨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儿呢?”

杨羽裳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忽然平静下来了。弓著膝,她把头放在膝上,含泪的眸子呆呆的望著远处,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她的脸庞严肃而悲哀。

“妈,”终于,她开了口,声音凄凄凉凉的。“我想要结婚了。”杨太太惊跳了一下。“和谁?”她问。“欧世澈。”杨太太又惊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视著女儿,谁家女儿提到婚事时会这样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问:

“你是说真的吗?”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的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著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阴沉的。“快下雨了。”她轻声的说,转回头来看著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延。”杨太太再度惊跳。“两个月!你何苦这么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怎样?”“我不念书了。”“你说什么?”“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说:“我最爱的并不是艺术,而是戏剧,念艺术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么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的瞪视著女儿。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自卑了?”她困惑的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的说:“也该真正的正视一下自己了。”“那么,正视一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么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的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一串阴阴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暴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说:“要下雨了。”望著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杨羽裳凄然一笑。“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她生了这么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的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撞在杨承斌的身上。“怎么?”她惊讶的说:“你起来了?”

“你们这么吵,谁还睡得著?”杨承斌说。

“那么,你都听见了?”杨太太低低的问。

“是的。”“你怎么说呢?”“让她结婚吧!”杨承斌叹了口气。“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静下来,成熟起来,她一直是那样个疯疯癫癫的孩子。”

“和欧世澈吗?”杨太太忧愁的说:“我只怕她爱的不是世澈,这婚姻是她的负气的举动,她想用这婚姻来气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适合羽裳,”杨承斌说:“世澈深沉,有涵养,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坏脾气。俞慕槐呢?他尖锐,敏感,自负……这些个性和羽裳是冲突的。假若羽裳嫁给俞慕槐,我打赌他们三天就会闹离婚。”“是吗?”杨太太惊喜的说:“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认识快三年了,从没闹个什么大别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认识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而且,”杨承斌说:“世澈从各方面来说,条件都是不坏的,家世、人品、相貌、学识……都是顶儿尖儿的,我们还挑什么呢?最可喜的,还是他对羽裳这股恒心和忍耐力,咱们的女儿早就被宠坏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气能受得了她。我看,乘她有这个意思的时候,我们还要尽快把这件事办了才好,免得她又改变主意了。”拍拍杨太太的肩,他安慰的说:“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舍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欧世澈有哪一点不好呢?错过了他,我们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吗?那个俞慕槐,他对我们的女儿有耐心吗?”

杨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头,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真的,”她说:“还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欧家,和他们好好谈谈。”“告诉他们,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

杨承斌说著,搂著太太的肩,夫妇两人兴高采烈的商量著,走进卧房里去了。窗外,一下闪亮的电光闪过,接著,雨点就“刷”的一声落了下来。敲打著屋檐,敲打著玻璃窗,敲打著树梢。夜,骤然的变得喧嚣了起来。杨羽裳仍然没有睡,坐在那儿,她看著玻璃窗上流下来的水珠,听著那榕树在风雨中的呻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慢慢的从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怀中,她又沉思片刻,终于,她拿起电话听筒,第三次拨了俞慕槐的号码。对方拿起了听筒,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听筒放在桌上,她对那电话弹起吉他来,一面弹,她一面悠悠的唱著: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电话听筒里,俞慕槐的声音在叫著:

“羽裳!羽裳!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杨羽裳拿起了听筒,无声的说了句:

“别了!俞慕槐!别了!做海鸥的日子!”

她挂断了电话。窗外的雨更大了。海鸥飞处22/41

11

一夜风狂雨骤。早上,天又晴了,但夜来的风雨,仍留下了痕迹,花园里叶润苔青,落英遍地。俞慕槐站在园中,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挺了挺背脊。昨晚又一夜没睡好,那阴魂不散的杨羽裳,竟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来,第一次不说话,第二次破口大骂,第三次唱歌,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但是,不能想杨羽裳,绝对不能想她,如果想到她,这一天又完了!他用力的一摔头,摔掉她,把她摔到九霄云外去,那个疯狂的、可恨的、该死的东西!是的,不想了,再也不想她了。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早上,要去机场接一位外国来的要人,赶出一篇专访,明天必须见报。晚上,某机关邀宴新闻界名流,他还必须要出席。走吧!该去机场了!别再去想夜里的三个电话,别再去分析她的用意,记住,她是个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女孩!她根本就没有理性!你如果再浪费时间去思想,去分析,你就是个天大的傻瓜!推出摩托车来,他打开大门,再用力的一甩头,他骑上了车子。整个上午,他忙碌著,他奔波著,采访、笔录、摄影,……忙得他团团转。中午,他回到了家里,吃完饭,立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摊开稿纸,他准备写这篇专访。

咬著原子笔,他对著稿纸沉思片刻,他的思想又飞回到昨夜去了。她为什么要打那三个电话?为什么?再一次开玩笑吗?深夜的三个电话!怎么了?他摇摇头,他要想的是那篇专访!不是杨羽裳!他的思想怎么如此不能集中?这要命的,不受他控制的思想!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的记者生涯也该断送了!恼怒的诅咒了几句,他提起笔来,对著稿纸发愣,写什么?写什么呢?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他脑中浮起了杨羽裳的歌词,那么忧郁,那么哀凄!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轮上听她念这几句话的神情。唉,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呢?怎样一个古怪的精灵?怎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抛下了笔,他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沉思了起来。

依稀记得,他曾看过一个电影,其中的男主角写过一首小诗,送给那女主角,诗中的句子已不复记忆,但那大意却还清楚。把那大意稍微改变一下,可以变成另一首小诗。他提起笔来,在稿纸上迅速的写著: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

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抛下笔来,他对著这几行字发呆,这就是他写的专访吗?他预备拿这个交到报社里去吗?他恼怒的抓起那张稿纸,准备把它撕掉。但是,他再看了一遍那文字,把它铺平在桌上,他细细的读它,像读一个陌生人的作品一般。这就是他给杨羽裳的写照吗?他蹙起了眉,一下子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痛苦的自语著说:“你爱上她了!俞慕槐,你早已无可救药的爱上她了!你爱她的变化多端,你也爱她的疯狂古怪!这就是你为什么忘不了她,又抛不开她的原因!尽管她给你苦头吃,尽管她捉弄你,你仍然无法停止爱她!俞慕槐,你完了,你已经病入膏盲了!”把头从双掌里抬了起来,他苦恼的瞪视著桌上的小诗,反复的低念著:“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的句子,连念了好几遍,他禁不住又自问了,你既然知道她是个孩子,又为什么要和她怄气呢?可是,不怄气又怎样呢?这孩子早已名花有主呵!烦恼!烦恼!那么烦恼!在这种烦恼的心情下,他怎能工作呢?站起身来,绕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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