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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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飞处-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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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等对方的答复,就挂断了电话。双手紧压著那电话机,她把头仆在手上,无助的转侧著她的头,低低的、无声的、沉痛的啜泣起来。

就这样仆伏在那儿,她一直都没有移动,天色渐渐的阴暗了,细雨又飘飞了起来,窗外风过,树木萧萧。她坐著,像沉睡在一个阴森森的噩梦里,四面都是寒风,吹著她,卷著她,砭骨浸肌,直吹到她灵魂深处。

汽车喇叭声,大门开阖声,走进客厅的脚步声……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欧世澈站在她的面前,嘴角边笑吟吟的,正静静的凝视著她。他们就这样相对注视著,好半天,谁都没说话。然后,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笑的斜睨著她,从齿缝中,低低的逼出一句话来:“还想离婚吗?嗯?”她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说:

“为什么你不放我?我家可以给你钱。”“要我拿太太的赡养费吗?我不背这名义!”他笑著,笑得阴沉,笑得邪门。“你得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好太太,别再闹花样,听到吗?嗯?即使你闹离婚,又怎样呢?不过给我闹来一个饭馆而已。”“你这个……”她咬牙切齿。

“别说出来!”他把手指压在她唇上。“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不想打你。”她瞪大眼睛望著他,忽然想起在那个遥远以前的雨夜里,她初逢俞慕槐,曾经信口编造了一个故事,内容是什么呢?她杀了一个人,杀了她的丈夫!她望著眼前这张脸,那乌黑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文质彬彬的风度,那含蓄的笑容……她忽然想杀掉他,忽然觉得那渡轮上的叙述竟成了谶语!随著这念头的浮现,她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冷战,赶快闭上了眼睛。“怎么了?你在发抖?”他平静的说,“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杀掉我吗?”她惊愕的睁开眼睛来,望著他,他依然在微笑。

“不要再转坏念头,听到吗?”他笑著说:“如果你再和那姓俞的在一起,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他压低了声音:“我可以使他身败名裂,你如果高兴跟著他身败名裂也可以,不过还要赔上你父亲的名誉!想想清楚吧!好太太!”

她被动的看著他,他的手仍然紧捏著她的下巴。

“我……”她低低的说:“下星期就飞美国。”

“我知道了,”他说:“这才是个好太太呢!让我们一起到新大陆去另创一番天下,嗯?你应该帮助我的事业,帮助我经营五龙亭……”“那不是你的事业,那是我父亲的!”

他的手捏紧了她,捏得她发痛,但他仍在笑著。

“不要再提你父亲的什么,如果你聪明的话!那餐馆昨天还是你父亲的,今天,它是我的了。”他的头俯近了她,眼睛紧紧的盯著她的。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羽裳,学聪明一些,记住一件事,你已经嫁给了我,你要跟我共同生活一辈子呢!”

“你想折磨我到死为止,是吗?”她低问。

“你错了,羽裳,”他安静的微笑著。“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你?别轻易给我加罪名,连秋桂都知道我是个脾气最好的丈夫呢!你父亲也知道,只有你欺侮我,我可从来没有欺侮你呵!”她闭著嘴,不愿再说任何的话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好了!”他愉快的说:“我想,风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仍然是亲亲爱爱的小夫妻,不是吗?来,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饿了!”她觉得自己那样软弱,软弱得毫无抵抗的能力,她只能顺从的站了起来,僵硬的迈著步子,跟著他走进了餐厅。海鸥飞处38/41

19

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漫长,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难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俞慕槐终日心神不定,神思恍惚,连在报社里,他都把工作弄得错误百出。待在家里的日子,他显得如此的不安定,时而忧,时而喜,时而沈默得像一块木头,时而又雀跃著满嘴胡言乱语。这情形使俞太太那么担忧,她询问慕枫说:“你哥哥最近又交了什么新的女朋友吗?”

“新的女朋友?”慕枫诧异的说:“我看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心里只有杨羽裳一个,不可能再有别人的!”“那么,”俞太太压低了声音说:“你哥哥会不会和那杨羽裳暗中来往?那就非闹出笑话来不可了!”

“这……不大可能吧!”慕枫说:“那欧世澈精明厉害,羽裳怕他怕得要命,哪儿敢交男朋友?”

“羽裳怕他?”俞太太像听到一个大新闻一般。“那孩子还会有怕的人吗?我看她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

“但是她怕欧世澈,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怕他,我不知道……”她神色暗淡的说:“世澈是不是欺侮过她,羽裳曾经抱著我大哭过,那个家——世浩说像个冰窖,我看比冰窖还不如。唉,”她叹口气:“这叫一物有一制,真没料到羽裳也会碰到个如此能挟制她的人!”

“那么,这婚姻很不幸了?”俞太太问。

“何止于不幸!”慕枫说:“根本就是个最大的悲剧!羽裳婚前就够憔悴了,现在更瘦骨支离了。”

“你可别把这情形告诉你哥哥!”俞太太警告的说:“他听了不一定又会怎么样发疯闯祸呢!”

“我才不会讲呢!我在哥哥面前一个字也没提过羽裳,世浩说羽裳他们在准备出国,我也没对哥哥提过,何必再惹哥哥伤感呢!”“这才对,你千万别提,你哥哥这几天已经神经兮兮的了!大概人到了春天就容易出毛病,我看他整日失魂落魄的,别是已经听到什么了?”“是吗?”慕枫怀疑的问。“不会吧!”

“再有,慕枫,”俞太太望著女儿:“那杨羽裳的火烈脾气,如果都对付不了欧世澈,你这心无城府的个性,将来怎么对付得了欧世浩呢!”“啊呀,妈妈!”慕枫跑过去,羞红著脸,亲了亲母亲的面颊。“你别瞎操心好吗?那世浩和世澈虽是亲兄弟,个性却有天壤之别,世浩为了反对他哥哥的所作所为,和世澈都几乎不来往了呢!你放心,妈,我吃不了亏的。”她笑笑。“现在,让我先弄清楚哥哥是怎么回事吧!”

她转过身子,走开了。迳直走进俞慕槐的房间,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俞慕槐已出去了。她打量了一下这房间;零乱,肮脏,房里是一塌糊涂。到处堆著报纸,杂志,书籍,稿纸……满桌子的稿件,纸笔,烟灰缸,空烟盒,几乎没有一点儿空隙。出于一份女孩子爱干净的天性,她实在看不过去这份零乱。下意识的,她开始帮哥哥整理著这桌子,把稿纸归于稿纸,把书籍归于书籍,整整齐齐的码成几排……忽然间,从书籍中掉出一张纸来,她不在意的拾起来,却是一首小诗,开始的两句是这样的: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

她注视著这张纸,反复的读著这首小诗,然后,把这首诗放进口袋里。她走出俞慕槐的房间,到自己房里去穿了件大衣,她很快的走出了家门。

数分钟后,她站在杨羽裳的客厅里了。羽裳苍白著脸,以一副几乎是惊惶的神情注视著她,等到秋桂倒茶退出后,她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急的问:

“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吗?”

“我哥哥?”她诧异的说:“我哥哥根本不知道我到这儿来,我今天还没见到他呢!”“哦!”羽裳如释重负的吐出了一口长气,眼眶顿时湿润了。紧紧的握住了慕枫的手,她喃喃的说:“你来一趟也好,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怎么回事?”慕枫不解的问。

“来!”羽裳握著她。“带著你的茶,到我卧室里来坐坐,我正在收箱子。”“收箱子,你真的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她又紧张了起来。

“听世浩说的。”“你告诉你哥哥了?”她更加紧张。

“不,我一个字也没说。”

“哦!”她再吐出一口气来:“谢谢天!”

慕枫诧异的望著她,心中充满了几百种疑惑,只是问不出口,她口口声声的问她“哥哥”,看样子,母亲的担忧却有可能呢!那么,哥哥的失魂落魄,仍然是为了她了!

走上了楼,进入了羽裳的卧室。卧室的地毯上,果然摊著箱笼和衣物。羽裳胡乱的把东西往屋角一堆,让慕枫在床沿上坐下,把茶放在小几上。她走去把房门关好,折回来,她停在慕枫面前,静了两秒钟,她骤然坐在慕枫面前的地毯上,一把紧抓住慕枫的手,仰著脸,她急切的,热烈的喊著说:

“慕枫,他好吗?他好吗?”

“谁?”慕枫惊疑的。“当然是你哥哥!”“哦,羽裳!”她叫,摇著头,不同意的紧盯著羽裳。“你果然在跟他来往,嗯?怪不得他这么失魂落魄的!”

“别怪我,慕枫!”她含著泪喊:“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扑倒在慕枫的膝上,禁不住失声痛哭:“真的,我这一去,再不归来,我决不会毁掉他的前程,我决不会闹出任何新闻!只请求你,好慕枫,在我走后,你安慰他吧!告诉他,再一次欺骗他,只因为我爱之良深,无可奈何呵!假若他恨我,让他恨吧!因为,恨有的时候比爱还容易忍受!让他恨我吧!让他恨我吧!”她仆伏在那儿,泣不成声。

慕枫惊呆了,吓怔了。摇著羽裳的肩,她焦灼的说:

“你说些什么?羽裳,你别哭呀!好好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一去不回?”

羽裳拭了拭泪,竭力的平静自己,好一会儿,她才能够平匀的呼吸了,也才遏止了自已的颤抖。坐在那儿,她咬著嘴唇,沉思了许久,才轻声说:

“我都告诉你吧,慕枫。你是我的好友,又是他的妹妹,再加上你和欧家的关系,只有你能了解我,也只有你能懂得这份感情,让我都告诉你吧!”

于是,她开始了一番平静的叙述,像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的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欧世澈间的整个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斗气,婚后发现欧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里海滨的见面与谈话,直说到谈判离婚失败,和她决心远走高飞,以及如何打电话欺骗了俞慕槐的经过,全部说出。叙述完了,她说:

“你都知道了,慕枫,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将离去。像李清照的词‘这番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问。’至于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应给他消息的日子,他会坐在电话机边傻等……”她的眼眶又湿了。“你如愿意,明天去机场送我一下,等我飞走了,你再去告诉他,叫他别等电话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电话了。”她静静的流下泪来。“另外,我还有两件东西,本来要寄给他的,现在,托你转交给他吧,你肯吗?”

慕枫握著她的手,听了这一番细诉,看著这张凄然心碎的面孔,想著那正受尽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热泪盈眶了。紧握了羽裳一下,她诚恳的说:

“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照顾他吧!”她含泪说:“照顾他!慕枫,给他再介绍几个女朋友,不要让他孤独,或者,像妈妈说的,他会忘记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的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著慕枫。“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的沉思著,忽然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著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的念著: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著气说:“这是他老早写的!”“你怎么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份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著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著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著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呵!”把稿纸仔细的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著这个,做个纪念吧!”侧著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著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著深挚的悲哀,又焕发著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的美丽,又无比的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海鸥飞处39/41

“告诉他……”她痴痴的望著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的望著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著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瞪视著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少爷发疯了呢!”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的拖过去,他瞪著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帐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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