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贤妃与李宪听到文彦博直斥自己,丝毫不加掩饰,连忙也跪下来。李宪在宫中呆了三朝,王贤妃是在勾心斗角上丝毫不逊于任何一国的高丽王宫长大,自然一听,便知道文彦博话中之意。但文彦博既然是枢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朝中仅次于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语,他们又哪里又敢去分辩?李宪倒也罢了,王贤妃却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赵顼,博他欢心,并无半点他心,哪里经得起如此怀疑?一腔眼泪立时便到眼眶中,转了几转,只是勉强忍住,不敢教掉了出来。
只听赵顼有气无力的说道:“朕无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贤妃忠心耿耿,与大宋人无异,不必猜忌。李宪不过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两府旦夕入内问起居便好。”
文彦博此时见赵顼能说话,已经稍稍安心。又听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措。臣请陛下准许,自今日起,两府都要有宰臣轮流夜宿禁中,以充宿卫,以备非常。”
赵顼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石越趋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负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诏。请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许臣等入禁中宿卫。”
众大臣一齐叩首道:“请陛下恩准。”
“罢罢,那便如此。”赵顼无力的挥了挥手,与其说他同意了,不如说他实在没有力气与这些大臣们争执。“众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众人连忙叩头谢恩,这才轻轻退了出来。刚刚走到殿门之前,便见王韶与狄咏带着一班侍卫走了过来。石越见文彦博眼中有怀疑之色,忙说道:“刚与李宪争执,是下官请王副枢使去调侍卫。”
文彦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转身向吕惠卿说道:“今日老夫与相公一起宿卫。睿思殿的侍卫,暂时全由狄咏统管。相公以为如何?”
“一切全凭文公吩咐。”吕惠卿淡淡的说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鸾驾亦向睿思殿过来。众人又连忙跪倒迎驾,向皇后坐在鸾驾之中,在殿前落了驾,然后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见着文彦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气,仓皇的脸色稍见镇定,这才走到文彦博跟前,柔声说道:“国家不幸,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劳烦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赖。”
众人听到“太皇太后与皇帝欠安”这句话,稍稍放心的心顿时又全部被提了起来,文彦博又惊又疑,反问道:“太皇太后也凤体违和?”
向皇后红着眼眶点了点头,说道:“国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边,忽低声说道:“石参政,官家一直和哀家说卿家是忠臣。”
石越听到向皇后没头没尾的这句话,心中顿时一凛,沉声说道:“臣断不敢辜负陛下与圣人。”
向皇后微微点头,不再言语,缓缓走进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这场大病,非旦来得突然,病势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卧病在床,每日只能勉强吃一点东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开始时似是感染风寒的症状,低热一直不退,然后又添上了腹痛隐绵之症,一日间要腹泻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夹赤白粘液,间或带血。六七日之后,已是面容憔悴,形体清癯,畏寒肢冷,口干唇红。太医们虽然开了各种方子,总是不见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赵顼整个人,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宿卫睿思殿的宰执大臣们,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来。虽然禁止报纸报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报上却是要向天下官员通报的——在那些虚饰的美丽文辞之后所包涵的真实意义,所有的官员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每个人心中都无法回避一个念头:赵顼唯一的儿子赵佣,现在还没有满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与秦观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经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虽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赖于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话必然是太后垂帘;立长君则多半是昌王绪位,无论是哪样,对石越的改革,都会平添难以预料的变数。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员,比起旁人来,都更加关心赵顼的病情。免不得要四处求神拜佛,寻访名医。唐康出使高丽回国后,被授予枢密院侍卫司检详官之职。这几日之内,他可以说亲眼看到内廷当值侍卫的人数一班一班的增加,侍卫们保护的重点,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寿宫,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贤妃与皇子赵佣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从所未有严厉的懿旨,命令御龙骨朵直两班侍卫,昼夜轮值,若有任何闪失,两班侍卫与流杯殿的太监、宫女,便全部赐死。而皇后,却在十二月十八日,托人从宫中赐了把一把扇子给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各有赏赐;今日,皇后又赐了一把扇子给公子……”李丁文皱了眉毛,“难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么?”
石越苦着脸,摇了摇头,道:“眼下的情势,无法判断。前天是我轮值,眼看着皇上的身体……”
“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太医只说是阴阳两亏,却各有各的意见。唯一统一的,是所有的太医都认为这个病只能慢慢调理。”石越对医术一窍不通,但每想起这些日子来太医们天天争论不休,却始终不得要领,皇帝每日间汤药流水价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却迟迟没有起色,不由得大感头痛。
“我曾经听到一点传言……”唐康神色间有点迟疑。
“什么传言?”
“有人说与王贤妃有关,说皇上亏了身子。眼下王贤妃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各种谣言,对王贤妃非常不利。”
李丁文瞳孔聚然缩紧,断然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攻击王贤妃的谣言,是为了对付公子的。”
“不错。王贤妃送进宫中,与蔡京和康时有关,便是和我有关。不过这种谣言不攻自破,暂时不用理会。皇后赐东西给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确。”
“现在的事情,都难以下定论。”李丁文低声说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后为何要下这道杀气腾腾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如果皇子无忧,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她这是在做给一些人看……宫中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有什么事情,必然是针对昌王的。”石越顿时后背发凉,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这种立新君的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是不可以原谅的。虽然他所熟知的历史,赵顼绝不应该这么早死去,但是历史根本已经改变,出现什么意外又有什么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凭什么赵顼就不能死?
李丁文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一向很受太后喜爱,如今小皇子的如此年幼,国家要立长君也不是说不过去。昌王虽然反对新法,却与桑充国交好。而新生的这个小皇子,虽然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但毕竟是名义上的儿子,皇后自然是愿意立自己的儿子。而若立幼君,则必然要由三位太后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两宫太后怎么想……皇上与皇后,自然是愿意要立自己的儿子的。”
“眼下说这些为时过早。”石越站起身来,沉声道:“不论如何,要尽一切办法让皇上康复。别的事情,等事情不可为再说不迟。后发制人吧。”
慈寿殿。
司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轻纱帘在微风中飘动,帘后曹太后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寿殿中,只有太皇太后曹氏与司马光两人,静得似乎能够让他们听到对方的呼吸之声。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声说道:“君实相公,满朝文武,堪称社稷臣者,唯有韩琦与司马公。可惜如今韩琦已死,便只余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庄严肃的司马光,听着曹太后诚恳低沉的话语,不禁微微哽咽起来。
“皇帝病重,虽然帝王有上天护佑,但是诸事不得不防万一。偏偏哀家的身体也不争气,老太婆眼见也没几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子尚未满月,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并没有什么势力,断不至于有外戚专权;朱妃也为人谨慎,皇后也最是贤淑,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们两个妇道人家,既不懂也不会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为她们预先安排了。”曹太后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已觉乏力,便停下来,歇息一会。
司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后分明是在托孤了,他知此刻寻常之话也不必多说,便只说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太皇太后与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个万一,臣定会竭力尽心,让幼主能顺利亲政。只盼太皇太后能保养凤体,皇上能保重龙体,太皇太后与皇上洪福齐天,必然无事。”
“生死之事,哀家其实看得甚淡。”曹太后摆了摆手,缓缓道:“哀家也早就应当去见仁宗了。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却没面目见仁宗于地下。不管怎的说,哀家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礼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时便不能忌讳。”
“请太皇太后放心。”
“司马公是天下闻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马公想不到。哀家却是放心不下,既担心我那曾孙子不能顺利亲政,也担心他甚至坐不了那个龙椅。”
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光只觉得心脏霍然揪紧。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念头顿时涌上心头,但数十年的宦海生涯,却让他惊而不乱,反而镇静下来,平静的说道:“太皇太后担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类的鬼话几次了。还有人托人给老太婆又是读史书,又是读经书。老太婆岂有听不懂的?不过兄终弟及,于国非祥。太祖皇帝错了一次,太宗皇帝就发誓不能再错,以后子孙们,也不可以再错。”
“太皇太后圣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负孤儿寡母,哀家便只能拜托司马公了。”太皇太后说着,忽从枕边取出一个盒子,颤巍巍的递了出来,说道:“司马公接了这个物什,将来事有非常,是用得着的。”
司马光此时也知此事无可推辞,当下也不避嫌,连忙趋前接过盒子,小心揣入怀中。
“可惜杨文广熙宁七年也死了,侍卫当中,能够信任的,也只有狄咏。只是狄咏究竟年轻,难保也不会有别的想法。事有非常,朝中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文彦博一人。只是文彦博太跋扈,哀家怕他做了霍光,对得起赵家,却害了文家。”
“石越与范纯仁,臣以为似乎也可信得过。”
曹太后沉吟不语,似乎颇有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范纯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过。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总之,非常之时,公宁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过相信石越。”
司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惊,忙欠身道:“臣谨记在心。”
曹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哀家实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么错,本也不当疑心他。但是他总让哀家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国之良臣,是信得过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实在太年轻,待到我那曾孙亲政,他还正当壮年,只怕难以善始善终。而且……”
司马光静静的听着下文,却曹太后却迟迟不语,似乎心中正有事踌躇难定,又过了许久,才听她缓缓说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静。……这,是君实相公的词作罢?”
司马光做梦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会吟出自己当年的小词,这么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词,突然在这样的时候被提及,他一时间不由大感窘迫,一张老脸都红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轻轻说道:“这首词是司马公年轻时所写吧?词间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听人提过,是以一直记得,甚至颇为感动。‘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装成’,君实相公当年喜欢过的,定是一个美貌的女子吧?”
“那是臣年轻时喜欢过的一个道姑。”司马光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对于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他也有着他的坚持,并也不想去否认。
“是啊,以司马公如此守礼之君子,年轻之时,尚且还会喜欢一个道姑。但是石越呢?他虽然也算是锦衣玉食,但却不爱财,清廉之名闻于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丝毫不见骄矜之态;他为人风流倜傥,却对夫人忠心不贰,不仅没有纳妾,听说还有个女子为他而死,他也不曾将那女子纳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从不谋私,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朝廷社稷。他还懂得进退,知道不居功。听说他幕中有奇谋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赏。司马公,你熟知史书,你可知道历史上这样的人有过几个么?”
司马光心中一震,可是声音依然是平静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说道:“相公能做《资治通鉴》一书,哪里会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说、不愿说罢了。哀家虽是女流,却也读过史书。这样的人物,历史上只有两个……”说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声音顿了一顿,然后再轻轻的凝重的说道:“一个是制礼作乐的周公,一个篡位代汉的王莽。你说石越他是周公呢?还是王莽?”
“臣不知道。臣以为石越人材难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
“你这话是正理。石越这样的人,兴许就是周公,但是就怕万一是王莽,就悔之无及。所以,哀家以为石越这样的人,是国之能臣,国之干材,却不是社稷臣。哀家这么说,不是猜疑他,也是为了保全他,让他只有机会表现他的好,没有机会表现他的坏。”
“臣当铭记在心。”
“嗯。哀家信得过司马公。外间之事,司马公还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只是那时候司马公却不可再拘泥于变法不变法的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