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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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宋- 第3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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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起来,吕惠卿洗漱完毕,便到书房坐了,提笔构思着告病的奏折。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鸿胪寺,还有以高遵裕知泸州,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这些事情,他身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没有咨询商议的意思,虽然吕惠卿一时间失了主见,在诏书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时悔之无及,但是既便仅仅只是出于尊严的考虑,吕惠卿暂时也绝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学士。折子方写了一半,便听家人进来禀道:“相公,陈元凤大人来了。”
    吕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声,道:“请他到客厅稍候。”
    “是。”家人答应了退下。吕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会,便继续好整以暇地写着奏折,待到写完搁笔,又捧起来重新读了一遍,见没问题,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见陈元凤。
    到了客厅,却发现陈元凤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等了小半个时辰,竟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吕惠卿心里暗赞了一声,笑道:“履善,久候了。”陈元凤见着吕惠卿出来,慌忙起身,揖道:“学生见过相公。”吕惠卿笑着又请他坐了,望着陈元凤,笑道:“履善来见我,可是有事?”
    陈元凤欠欠身,道:“学生听到一些谣言,听说皇上欲重新起用王介甫……”
    “那不是谣言。”吕惠卿笑道,“诏书昨天已经下了。”
    “这……”陈元凤摇了摇头,道:“相公,益州的局势,地方官吏欺上瞒下,难免亦是有的。若王介甫去益州,只怕以偏概全,被人利用,来攻击熙宁归化。相公不可不防!”
    “此事诚然可虑。”吕惠卿笑道:“不过介甫自元泽去世死,隐居金陵,朝廷多次加恩,他都拒绝了。虽然这次朝廷征诏,但他未必便愿意重出。使者一来一回,总要一个月,他若不肯答应,我看朝廷中有些人只怕要心急难耐。”说到这里,吕惠卿摇摇头,道:“况且我立身正,亦不惧人污蔑。当务之急,还是要早点将种子正的接任者定下来,早一天平定西南夷之乱,什么样的风浪,都平息了。前一段,朝廷公卿竟都是本末倒置了!不去用心想经略使的人选,反争什么观风使……”
    “那不是本末倒置,那是将党争置于社稷之上。”陈元凤嘿然道,“相公可听说了,范纯仁故作清高,不肯做刑部尚书,还有人在大造舆论,夸赞他高风亮节,为他当御史中丞铺路呢。”
    “宁守兰台,亦不肯守刑部。”吕惠卿嘲讽地笑了笑。“他们除了党争,还会做甚?”
    “这些‘君子’,便是如此。凡是为国家办事的,他们便视为言利之臣;想做点实事的,便是胥吏小人。他们除了空谈性命,可懂半点经邦济国之道?相公为朝廷开疆辟土,此辈目光短浅,视为兴事,只知在背后算计……”陈元凤愤愤不平地说道。
    “罢了,罢了。”吕惠卿望了陈元凤一眼,笑道:“履善,《中庸》有言: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这等事,说他做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履善,你可愿意去成都?”
    “我?”陈元凤不觉一怔,旋即说道:“若是相公用得着,休说成都,泸州我也去得。”
    “那可是大材小用了。”吕惠卿笑道:“益州路四司衙门,你官职不高不低,没法安插。但是你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员外郎,功绩卓著,又是进士出身,又有军功,简任成都府通判,却是顺理成章的。只是这个时候,益州路是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却是委屈你了……”
    “相公说哪里话来。”陈元凤抱拳欠身,慨然道:“学生岂是避事畏难之人?相公放心,有学生在益州,相公但可高枕无忧。”
    *
    大梁门外西北,菩提寺。
    高遵惠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左氏传》,边走边踱,百无聊赖地读着书。总算是皇帝给太后面子,高遵惠不用与唐康、田烈武一般,呆在暗无天日的监狱中。这座显圣寺——俗名“菩提寺”的寺庙,便成了他的禁足之所。对这一切,高遵惠倒是颇能淡然处之。庙里的和尚知道他是当今太后的从父,哪敢轻慢,将庙中最好的房室收拾出来给他住了,又专门指派了几个小沙陀服侍他。甚至每日还有许多人来探视——镇压渭南兵变后,高遵惠声名大噪,许多平时没有交往的士大夫,这时候都特意前来探望,让他简直是受宠若惊。如此待遇,早已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高遵惠生恐被士大夫们小觑了去,每日除见客外,反倒用心读起书来。而这无疑又让他更赢得士大夫们的好感。
    “齐侯御诸平阴,堑防门而守之广里。夙沙卫曰……”
    “高公,好雅兴!”一个似曾相熟的声音自院外传来,高遵惠一怔,循声望去,却见是石越笑着走了进来,他正奇怪为何没有人通报,却见石越进了院中后,并不过来叙话,反是侧身让到了一边。他心里一惊,慌忙拜倒在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正是当今的大宋皇帝赵顼。
    “罪臣高遵惠,叩见吾皇万岁。”
    “起来吧。”赵顼笑道:“你有何罪可言……”说到这里,瞥了一眼高遵惠手中的书,不由笑问道:“你在读书?手里拿的是什么书?”
    “回官家,是《左传》。”
    赵顼笑道:“左传倒是带兵的人读的。上回石越说,左传其实是吴起写的。”
    高遵惠一愣,却听石越在旁笑道:“陛下,臣亦不过据情理推测而已。”
    赵顼见高遵惠趴在地上,还是不敢起来,又道:“说起来,你还是我舅外公。平身罢,戚里之家,有你这样的人材,是朝廷的福气。”
    “谢官家。不过,罪臣以为,戚里之家,还是守本份一点好。”高遵惠这才起身,躬着腰,缓缓回道:“昭陵时,故安定郡王从式、故邢国公世永等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征讨元昊,仁宗但嘉奖而已。”
    石越也知道这桩典故,赵从式是奉宋太祖祭祀的安定郡王,赵世永是宋太祖的长房元孙。宋朝宗室由太祖、太宗、秦王廷美分为三宗,当年七名宗室请求军前效力,都是太祖一系的,虽然赵世永在资善堂伴太子读过书,与仁宗关系非浅,但是无论是真宗以后宋朝宗室不再掌握实权的传统,还是太宗一系对太祖一系宗室潜在的防范,都不会允许赵从式们发挥自己的爱国之心。高遵惠说的,的确也是当时一个普遍的共识。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深入人心。然而,石越更知道,从王安石执政开始,宗室已经允许参加科举,参预政治,而在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就出现了第一个宗室宰相,而在南宋亡国之前,宗室广泛拥有军政大权,无数的宗室为了保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血战至死,其忠烈勇敢,让人折腕叹息。对宗室与戚里的防范,固然有其积极意义,但完全是消极的防范,却未必全无可议之处。
    不过,石越尽管对高遵惠所举的例子颇有腹诽,却不至于公开表示反对,尤其是当着皇帝的面。果然,便听赵顼转头望着自己,笑道:“戚里当中,以高遵惠最识大体。”
    石越忙笑道:“虽是如此,但宗室戚里中若果有贤材,以陛下之英明,自能驾驭驱使。”
    高遵惠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诧异地望着石越。却见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找了个阴凉处,服侍着赵顼坐了。赵顼含笑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高遵惠脸上,道:“益州提督使战死,眼下是副使暂代其职。如今益州多事,提督使是要职,不可久缺,石越举荐你去接任。”
    高遵惠虽然已经料到事情的发展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坏,但亦是吃了一惊,忙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臣是待罪之身。”
    “你那点罪……”赵顼笑了笑,道:“先不管这个。朕只想知道,你敢不敢去益州?胸中有没有方略可以平乱?”
    “官家若有差遣,罪臣不敢避险畏难。益州的局势究竟如何,总是各说纷纭,罪臣也不知端的。不过,罪臣以为,提督使之职,一是守土缉盗,二是协助禁军作战。平定西南夷之叛乱,自有禁军负责。提督使要做的是维护后方安宁,为禁军提供向导,护送补给,让禁军无后顾之忧……”
    赵顼与石越听高遵惠小心的说着,不由得相顾一笑。赵顼哈哈笑道:“石越果然颇有知人之明。朕想要的益州提督使,便是卿了。”
    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争功,谨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辈,越会打仗,祸害越大。西南夷不足为惧,可惧者,是官逼民反,将益州搞得处处烽火。此外,所谓‘慈不领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妇人之仁,否则后方弹压不住,亦是大祸。要找这么个人,高公便是现成的人选。”
    “官家……”
    “哎——”赵顼摆摆手,打断了高遵惠,道:“益州那里,朕也要一个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经去了泸州,他能带兵,擅长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旧情的人,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但是你却不同,戚里之中,朕以为你最谨慎,不结交宗室,和两府大臣、朝中贵幸交游,都懂得分寸,这便极难得。这次的事,你是忠心为国,纵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着皇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机会提督益州路,对于“待罪”的他而言,的确是意想不到,而且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说他不心动,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愿意步高遵裕的后尘,以前在渭州节制一方,贵为一镇诸侯之时,虽然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渭州也是边远落后之地,可毕竟大权在握,那气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贬,就算是处好地方,毕竟动止都受限制,丁点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禀报,与坐牢差不了太多,心里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见得一日一日的变差,什么样的毛病,在边郡没事,到了内地反而都生出来了。这次皇帝让他去泸州那种瘴疬之地,竟高兴得中了状元一般。
    然而,他又岂能不知道益州路是个是非之地?皇帝心里雪亮,他既想要个信得过的,敢说真话敢做事,又没有陷入朝野党争中的人去那里当自己的耳目,必要时还能稳住形势;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过于刚直,不顾后果,在朝野中掀起连皇帝都控制不了的惊涛骇浪来。但又要人刚直敢言,不避权贵;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听从皇帝的控制,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般想来,他高遵惠倒的确是个好人选,再怎么样,他也是个外戚。但是,听了石越和皇帝的话后,高遵惠心里面却实是不愿意答应这个差使,一旦卷入朝野党争中,他不知道要树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敌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祸国”这个罪名,轻轻松松就栽到自己头上了……别看皇帝现在信任有加,石越热情举荐,所谓“三人成虎”,积毁销金,他远在万里之外,谁知道那些人怎么样在汴京诋毁他?只要皇帝稍有动摇,别看石越谦谦君子,可到时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说半句好话。若有选择,高遵惠宁愿在汴京过自己的富贵日子。但是,看着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思前虑后想了想,高遵惠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赵顼说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却不加责罚贬窜,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难免于物议。若差遣办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虑者,恐伤太后之圣德、官家知人之明。还请官家三思。”他顿了顿,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实乃是非之地,罪臣虽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难以两全。罪臣担心,万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没那么容易被人离间。”
    高遵惠却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杀人,曾母逾墙而逃。以皇帝与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罢相,石越亦难免被猜忌闲置,何况他高遵惠?何况他还有“外戚”这个天生就应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高遵惠毕竟不敢如一般的士大夫一样,逼迫皇帝做出什么保证。何况他也信不过这种保证——连丹书铁券都信不过,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说道:“罪臣绝不敢有负官家信任。”
    赵顼顿时笑逐颜开,正要褒奖勉励他几句,却见李向安匆匆走来,在院门口叩道:“官家,通进银台司有要紧的奏折……”
    “什么奏折?”赵顼皱起眉来。
    李向安连忙捧着奏折递了过来,赵顼心里七上八下的接过奏折,打开黄绫的封面,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吕惠卿告病。石越与高遵惠心里本就是惊疑不定,不知道哪里又出了漏子,觑见皇帝的表情,不免更加担心。但又偏偏又不敢相问。半晌,方听赵顼苦笑数声,道:“回宫。”
    *
    在这极为敏感的时候,宰相吕惠卿忽然患上“足疾”,从此闭门谢客,不再上朝,上到皇帝,下到普通的官员,都知道这是吕惠卿在表示不满,并且向皇帝讨价还价。赵顼亦无可奈何,只得一面不断派遣太医视疾,一面累诏慰问,要求吕惠卿带病复朝。而吕惠卿自然是一再婉拒。为了避免被人“误解”自己是反对王安石的任命,在得“足疾”的这段时间,吕惠卿还特意上表,对皇帝起用王安石为观风使表示赞同。这样,他的矜持就变得合情合理,他只是不满皇帝在重大人事变动时,没有尊重他这个宰相的意见;同时,在陈元凤等人的暗示下,亲近吕惠卿的官员亦开始上书,批评皇帝任免九寺卿这样重要的职位,却不事先和政事堂商量。为了避免嫌疑,有些人甚至也批评吕惠卿不该草率的副署诏书;另一部分,则或明示或暗示,表示这亦是吕惠卿不肯视事的重要理由之一。还有年轻的官员,给皇帝上了言辞激切的奏折,回顾了吕惠卿为相以来的种种功绩,力劝皇帝应当尽量慰勉吕惠卿,让他尽早复出。
    在这种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亦顾忌到朝廷不能长期缺少宰相而空转,赵顼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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