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接过信来,折去火漆,只见信中写道:
“……
前者邓文约行事失之于孟浪,实误丞相,学子叩阙,是邓文约激起之祸,其意不过是求桑充国之释放,与新法无涉。不过黄口小子,听信一二人之谗,于万言书中谤毁新法,如此而己。此何足道哉?学生闻丞相因此而有归隐之意,实不解也。……新法变革弊政,利在千秋万代,一时为人所不理解,学生以为亦当勇往直前,待到诸法施行,绩效显然,则天下之误会一朝可散矣。……石越者,世所称道,士林颇嘉许,旧党元老重臣视之为‘老成少年’者是也,学生闻此人虽于新法多有阻挠不满之处,然而其亦刻意于御前请留丞相。可见当今之世,略有见识之辈,皆知非丞相不能挽此衰弱之局。否则学生不知石越出于何种目的竭力请求皇帝慰留丞相。彼之所善者,冯京、司马光、苏轼辈也,此辈论资历名望未必不可以为相,然石越却如此在意丞相之去留。是石越亦知是非轻重也。……丞相若不复出视事,新法废矣,新法废大宋必亡,丞相何忍见此!
……”
吕惠卿真不愧是个高智商的人物,于千里之外把石越的用心解释得“一清二楚”,合情合理,由是将一副大义的重担压到了王安石肩上。爱子在病榻之上的苦劝,吕惠卿悄悄的解去心结,年轻的皇帝的知遇之恩,少年时代以来三四十年的理想,国家的前途与命运……这一切一切,都在悄悄点燃王安石心中本已熄灭的雄心。
南郊御苑是大宋的皇家花园,占地约三四百顷,颇具规模。皇帝在那里或休闲射猎,或召见近臣,本是常事。但是赵顼自登基以来,勤于国事,励精图治,一年之中反倒难得去几次。所以这次石越接到皇帝在南郊御苑召见他的旨意,委实有点意外。
御苑就在南门外郊五六里处,离石越的赐邸并不远,石越一路行来,只见苑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溪边槐柳,路旁松柏,交错成荫,此时已是初春,翠色点缀,让人望而心怡。又可见御苑之东南西北,各有花阵,东边是杏林成阵,南面是桃花相映,西角是大片石榴林,北方是梅枝交织。
顺着一条清彻的小溪走去,一路听到铮铮的琴声隐约传来,琴声略显促乱,不自觉地流露出操琴者心中烦乱的情绪。石越心里愈发纳闷,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却非常不错,大宋国最优良的工匠们聚集在一起,虽然第一炉铁效果并不理想,但是却研制出了更先进的鼓风机,石越虽然是外行,却也知道炉中的温度与鼓风机是密切相关的。
没有多久,石越就在太监的指引下走到一座亭子边,石越放眼望去,只见亭上写着“惜时亭”三个字的草书——想到自己终于能认识草书了,石越就不由自主的泛出一丝微笑。坐在惜时亭操琴的,正是当今的皇帝赵顼,时年二十三岁。他身着一袭白绸长袍,袍上隐隐显出龙纹绣饰,也没有带朝冠,只将头发用一条明黄的丝带盘扎着,显得颇为清爽。石越对大宋服饰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个帽子,怎么看也怎么接受不了,此时赵顼不带帽子,在石越看来,立即气色为之一变。
因为皇帝在弹琴,石越便不敢打扰,只好远远的候着,等太监的通报。赵顼虽然名义上在弹琴,但根本心不在焉,远远也看到石越过来,便把琴一推,笑道:“石卿,过来说话。”
石越连忙过去见礼:“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君臣之间不讲这些,随便些说话。”
石越也不知道赵顼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谦身说道:“臣不敢。”
赵顼指着满园春色,笑道:“久闻石九变之名,今日可否填词一首,叫乐坊唱来。”
石越微笑道:“陛下,臣有一年多不曾填词,因为臣曾经当天铭誓,终于不再填诗作词。”
赵顼愕然道:“这又是为何?”
“臣生性本好填词作曲,然而自到京师后,才发觉士大夫歌舞楼台,文多质少,臣遂决意不再作词,以此自励,虽不足以警醒世人,却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去沉迷在诗词歌赋之中。”
赵顼笑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想不到也有些偏激之举。但朕亦不夺你之志。”
石越恭身说道:“谢陛下体谅。”
赵顼倚栏指着满园的景物,对石越道:“石卿看这满园春色,生机勃勃,但是过不了几个月,但过不了几个月,却要花落残红,朕读过卿的词,有一句叫‘惜春常怕花开早’,正是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
石越却知道赵顼特意召他到御苑相见,绝非是为了悲春伤秋,不过是故意东扯西扯找一个引子罢了,而当今能让皇帝操心的事情,只有两件大事,一件是西北的兵事,一件是王安石辞相。因笑道:“陛下,臣前几日在坊间倒听到王丞相的旧词,意境恰与臣之拙作相反。”
“哦?”
石越微微一笑,低声唱道:“留春且住,自有天庭语,涤荡落红去锦污,应谢及时风雨。最是知趣琵琶,欢欣漫及天涯。岂止宫墙朱户,何处不正飞花。”
这一曲词欢快激越,让人听了心情为之一振。
赵顼笑道:“这是什么调子,朕怎么没有听说过?”
“本是清平乐的调子,臣微微改了一下节奏与音调。”石越脸一红,他不记得清平乐的调子了,便配着一段越剧的调子唱出来,竟然也别有风味。
赵顼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微微改一下吧?呵呵……”
旋又叹道:“这词朕也听过,是两年王安石唱和其弟的词作吧?不过过了两年,如今的心境肯定大不一样了。”
石越知道话题终于慢慢引上正题,便笑道:“陛下不用担心,臣以为王丞相必定能复出视事的。”
“何以见得?”
“有诗为证。王丞相有一首诗云:上古沓默无人声,日月山何岂待平。荷天倚剑顽石斩,动地挥鞭烈马奔。纵是泰山强压顶,怎奈鹏鸟早飞腾。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臣由此诗观王丞相的抱负与胸襟,知其必会重出视事。”
赵顼默默念道:“借得雄风成亿兆,何惧万里一征程。果然气魄非凡。”
半晌抬起头对石越笑道:“卿的青苗法改良颇为成功,但是合作社的实行在各地却颇不相同,能够实行的地方效果都还不错,但全国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都没能实行下去,朕意置提举官专门督促此事,卿意如何?”
石越见皇帝忽然转到这个话题,当下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方道:“陛下,臣以为还是不要置提举官为好。”
“为何?”赵顼有点奇怪。
“为政之道,务在简要,不扰民。各地本来就有地方官,皇上就应当信任他们的能力。如果他们能力不行,可以撤换,不必由中央再另行派人时时督促,这样更容易滋生弊端。合作社本是自愿性的组织,百姓若见有利,假以时日,必能风行。若是无利,何必强求一个形式?”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卿说得也有理。朕欲以改良青苗法今年之内在全国推行,只待王丞相回中书省便议行。这件事卿之功在社稷。到时有司自当明义褒奖,但是你的白水潭学院,却是惹了不少麻烦。”
石越知道皇帝有意回护自己,把一些话放到这里来说。
“臣管教不严,实在有罪。不过白水潭学院下一任的山长,臣希望能够组织一个教授联席会议,而山长由教授联席会议选出,希望皇上能够恩准。”趁着这个机会,石越便向皇帝解释什么是教授联席会议,怎么样选举,他是希望用这个方法,一方面保证今后白水潭学院的管理权在白水潭学院手里,保证学院的山长首先是本校的教授,初步避免政治力量对白水潭学院干涉过多;一方面又可以保证学校的领导权不落在官僚手里,同时也在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推行民主的决策体制。只不过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以后他石越要想保持对白水潭学院的个人影响力,就无形中多了许多障碍,他也只能通过委婉的方式来影响白水潭学院了。不过这个在短时间内还不存在问题,毕竟做为学院的创始人,这种影响力本身是非常深远的。
赵顼听他说着这些新奇的管理方式,笑道:“这些和卿所著《三代之治》中的某些东西,颇有相合之处。朕便许了你,今后白水潭学院山长,那个什么教授联席会议选举之后,朕都要亲自任命,以为定制。”在赵顼看来,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褒宠,在石越那边却暗暗叫苦。他并不希望白水潭学院沦为官办大学,他更希望学院能保持相对政治的独立性,但在现实面前,他却不得不屈服,还要装得兴高采烈的叩谢圣恩。
不过无论如何,石越终于可以放心下来,白水潭学院的独立性基本上可以保全了,他的精神老巢算是暂时安稳了。赵顼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小九九,又详细问起关于兵器研究院的情况,毕竟那里他投了不少老本,那可是皇帝的私房钱。
石越红着脸,向皇帝吱吱唔唔地解解着鼓风机的“伟大意义”,他生怕皇帝等不及了,那就惨了。
好在赵顼倒还看得开,石越那样子也让他菀尔:“卿不必紧张,朕给你两年时间,不必急。”他也是个外行,在他看来,两年时间已经是很宽裕的了,哪里知道石越现在要搞的发明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东西,便是几十年搞不出来,也不见得稀奇。
好在石越对这个也不是太懂,听到“两年时间”,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听赵顼说道:“朕现在担心的,是王韶在西北究竟能不能成功。国库本不宽裕,打一仗要花的钱,都是百姓的血汗呀。”
对于这个,石越倒是知道结果,王韶在熙宁五年会有一次胜利,这件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万一不准,那就糗大了,何况自己又不记得月份。正在那里犹疑,忽听到赵顼对他说道:“方才卿说王丞相必然会出来视事,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西北要打仗,朝廷中书省无人主持大局,政事乱成一团。朕素信卿之能,这次就由卿去颁旨,促王丞相回政事堂视事。卿可愿为朕分忧?”
君臣二人在御苑聊家常一样的聊国家大事,东扯西扯,漫不着边际,最终的结果却是石越目瞪口呆,皇帝原来是想让他去游说王安石复出视事!
石越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点急病乱投医,但是他却知道一件事,他急得想跳河。让他去说服王安石,这件事也太难了一点吧?
第一卷《十字》 第七节拗相公(下)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07…11…16 8:30:07 本章字数:10487
但是无论如何,石越也不可能当面拒绝的,他总不能告诉皇帝:“我和王安石面和心不和,不要让我去吧?”当下石越也有只乖乖接旨:“臣一定会尽力说服王丞相回中书省视事。”
不过在石越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很渴望去一趟董太师巷的王丞相府的。
当王安石接到石越的名帖时,实在吃了一惊,这是石越第一次单独上门拜访,以前虽然来过王府,却都是和别人一起同来的。对于石越这个人,王安石有说不出来的别扭,此人似敌似友,非敌非友,让人捉摸不透,偏偏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学问声名动于九州,恩宠不在自己之下。此时真是非常微妙的时刻,他来拜见自己究竟是有什么事呢?王安石一边寻思着一边降阶相迎,毕竟石越不是普通人。
石越也不敢怠慢,向王安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参拜之礼之后,才和王安石一边寒暄一边入客厅分宾主坐下。他这一来王府不要紧,却惊动了王安石的**王倩儿,那天听二哥王旁说到此人,此时竟然来自己家里来,哪里能不出来见识见识,她也不和别人说,悄悄的便躲在屏风后面,听父亲和石越说话。
只听石越笑道:“丞相,在下此来,并非是为私事,却是为公事。”
王安石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哦,不知石大人有何指教?”
石越正色说道:“在下是希望丞相能以国家为重,早日回中书省视事。”他和王安石私交实在一般,干脆开门见山,相信这样子王安石反而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淡淡的应了一声。
石越见王安石这样子,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王安石显然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坚定,便用言辞说道:“在下曾读丞相《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不仅知‘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也由此知道王丞相应是大有为之人,奈何此刻大功未遂,百废待举,丞相就欲求去?这是石某当初无知人之明吗?”
王安石冷笑道:“石大人不必用激将之法,石大人既然读过敝人的札子,可记得其中有一句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王某求去,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句话罢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只怕是连着石越都一起骂为小人了。
石越虽然知道王安石脾气臭,但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留情面。他略一沉吟,就知道对于王安石这种人,自己在他心中亦有一定的成见,如果自己委屈求全,反而会被他看不起,何况传出去,自己在政治上也无法立足了。因此干脆便打定主意,和王安石好好辩论一番。当下哈哈大笑。
王安石愠道:“你笑什么?”
石越笑道:“我是笑丞相刚才这句话。三代之事不足论,敢问丞相,自有史料记载以来,历朝历代,哪一代不是君子小人同列于朝?恕在下读书不多,却未曾听说某一朝之臣尽是君子的。况且若君子小人同列于朝,则大丈夫当激昂正气,以匡正朝纲为己任,未得闻可以袖手而去的。”
王安石冷笑道:“那也未必然。多少隐士退而独善其身,史不绝书。”
石越冷笑数声,说道:“隐士毕竟不是儒者,儒者当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不懂得回避危险的。况且当今天子是圣明之君,与丞相有知遇之恩,更不可以常理论之。”
王安石一时语塞,愤愤的哼了一声。
石越却不去理他,继续说道:“何况以在下之见,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