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斯放开了她,抽了抽唇角笑了笑。这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不够冷静。
一年多的工夫了,他以为时间是最好的滤瓶,能把所有的情绪都滤淡,然后逐渐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轨道上。
在一开始,他确实因为她的离去而冲动和焦虑,托了莫北寻来私家侦探,去了解她的行踪。
他知道她失踪的那天直接去了哈尔滨,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漠河县,接着又回到哈尔滨直飞北京,在北京住了才两天,就报了旅游团去了日本。
徐斯没有请私家侦探再查下去。
他在她去日本的时候,把腾跃和小红马的专柜开到了哈尔滨,也为腾跃谈下了法国的代理商。
母亲已不认为他是决策失误,他也成功执行了跨行业的集团发展的策略。徐风集团内部的新老交替正式开始。
可是江湖依旧杳无音讯。
徐斯把曾经送给她的令箭荷花和竹节海棠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海棠是她走之前带到办公室存放的,她还请保安特别注意浇水护花。
在江湖去了东京,但继续两三个月及至半年的杳无音讯之后,徐斯开始哂笑袭击的态度真可算痴汉的自作多情,低级错误一个接一个犯下。
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要斩断一切联系的态度,连商务场面上的一封辞职信都欠奉。他怎么就看不透了呢?他何必用尽心思地紧追不放?
这委实太屈尊了。
在所有失望和气馁主宰了自己的情绪以后,徐斯坚信时间会让一切平静,届时再回想种种,也许只是一段模糊回忆。
就这么过了一个冬季,徐斯是在开春的一个企业家年会上投资国营餐饮集团的风投公司老总同人闲聊时,听到了她的名字。
对方讲:“没想到江旗胜的女儿确实很有些家学渊源,我已聘来做开发副总了。”
对方对她的敬业称赞了几回,徐斯就再也没有在这场年会上听进去任何话了。
看起来,她是下定决心又找到一个新的起点,重新开始了。但是,她既然已经回来了,且还在这个市场上混,那就总有见到的一天。可如果见到了,他会跟她讲什么呢?她又会跟他讲什么?
徐斯没有结论,于是下意识就回避了这个问题。
然而,就在今天,他去腾跃视察,开车出大门时,看见眼熟的红色保时捷Cayman正在掉头。
他的动作比他的意识的反应更迅捷,他立刻就跟着保时捷驶去的方向开过去。一路跟着她过工地上桥掉头再上桥。
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擦去了他几乎模糊的念头。他锁了车,一路拖着她的手走到她的车前,拉开她的车门,把她塞到副驾驶座。再绕过车头,在她反应过来要锁车门之前,钻进车里。
“你没车吗?”
“去了趟‘苏州’,没油了。”
江湖赌气别过脸。
徐斯在发动汽车之前打了个电话,吩咐他们公司的司机来这里取车,接着就发动了车子,一路又过了江,钻入熙熙攘攘的车河里。
许久许久,两人都没有讲话。
他说:“去博多新记吃饭?”
江湖没什么意见。
他们在路上开开堵堵,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天黑了。小饭店的生意依旧很好,排队排了十来分钟才轮到他们,竟然还是他们原先坐过的那只小小的两人位。
徐斯点的还是那些点过的招牌菜,菜很快就上来,沙姜鸡依旧鲜嫩美味。
他们都低头吃着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徐斯问:“怎么不说话?见到前男友也不至于这么陌生吧?”
他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以往那种戏谑或者玩笑的味道。江湖直板板道:“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斯说:“那就说工作吧!”
江湖递上来一张名片,她的商务态度开始了。
这是徐斯就熟悉的她的态度,她曾经用这个态度和他周旋了大半年。
他不想打断她,心想,让她说这些也比两人都无话说要来得好。
他问:“怎么想起来入这行了?”
江湖就把这几个月的经历讲了一遍。也许发掘之前讲得太过简略了,不够杀时间,故而又增加了很多细节。
徐斯一直听着,时不时插句话问两个问题,她就会耐心地给他解释。
这样说了两个小时,饭也吃了两个小时。
在江湖的眼里,徐斯还是当初的那个徐斯,他的一切,除了剪短了头发,外形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对,他的眉宇之间有淡淡的疲倦。
不管是任冰的口中,还是莫向晚的口中,江湖所知道的是,徐斯在这一年多是辛苦的。
她有隐隐然的心疼。
徐斯是不会知道的,她刚才自他一开车门,重新看到他那张脸,整颗心脏似被一股极微弱的电流击过,其中的震颤和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这是江湖第二次坦白承认这个男人带给自己的巨大影响力。
她说到最后,把头慢慢低了下来,不再看他的脸。
徐斯招来服务生结账,领着江湖走出饭店。他说:“我没车,送我回浦东吧。”
而江湖说:“送你去地铁站吧。前面道静安寺就可以换二号线去浦东了。”
他说:“不好。”
径自去把她的车开了出来,叫她上车。
江湖坐到车上又重新说了一遍自己的建议。徐斯沉着脸不做声,一路把她的车开到他浦东的别墅。
这一路顺畅极了,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车就停在他的别墅的外头,他们在车里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徐斯把手放在放线盘上,整个人都没有动。他转过头来,发现江湖正看着他。
这一年多来,江湖也有了一些变化,她的头发留长了,外形更接近他最初认识的她,只是人清瘦了,眉形却更坚毅。
徐斯伸手过去抚摸她的发,江湖没有反抗。
他用手指轻轻抬起她的脸,她的眼睛转了过来,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
并不久远的往事毫不意外的侵袭让他们各自的心头都颤了颤。
徐斯终于倾身俯下,吻住江湖。
久违的缠绵,让他们的身体里潜藏已久的潮水顷刻淹没理智,只愿用更亲密的交缠来倾诉自己的内心。
这天以后,徐斯没有来找江湖,连个短信的回复都没有。
也许这就是一个终结的结局,他们藕断丝连了这一阵子,终于寻到一个最合适的告别的仪式。
接下来的日子,江湖沉湎于全新的工作之中,新的开店计划可以把她全部的业余时间侵占。
有工可开,可付诸实践总是好事。努力之余,也能受到额外眷顾,竟有两家知名百货楼的铺位到期,对方来主动联系了自己。北区的百货大楼主楼招商合同也抢先一步签好了,接下来的装修事宜又让江湖忙得三头六臂无暇分身。
她偶尔会在晚上快收工的时候,上二楼的运动城看看腾跃专柜的进度,时而会遇见来现场的莫向晚,两人就会结伴一起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顿简易的晚餐。
莫向晚没有再提惯于徐斯的种种,莫北偶尔出现了一两次,看到江湖会温和地打招呼,然后拦着妻子的腰一起回家。
这样平凡的幸福教她忍不住羡慕。江湖没有让他们发现她艳羡的目光。
这个城市当真不大,江湖跑商圈时总能看到腾跃的专柜或者专卖店。一群一群的少年围拢在柜台前挑选自己心仪的款式的胶底鞋。
不管身在何方,这一年多来,她是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腾跃,她清楚地知道腾跃的直营专卖店在上海开了五家,在江浙地区开了五家,在北京、天津和哈尔滨各开了一家。拓展速递不可谓不快,徐斯的商业风格即是如此,迅捷而精准。
与之相较的是,麦富宝最终把自由马的运动副牌收购了,投资巨大,一年来动作频繁,华东和华南地区已经布下几十个网点。
徐斯当初对腾跃的计划,从商业角度的选择来说,并没有错。
江湖想到这里,心弦为之一颤。
在这一年当中,她想得极为明白的一点是——他对她的瞒骗也许是源于对她的在乎。至最后,他选择了退让。
但是,她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已经让自己无法再去回应这一份情意了。
每晚回到家中,江湖一定要把脸孔浸在冷水中,才能完完全全地镇静下来,然后抬起头,一脸湿淋淋,眼前一片迷蒙。
她看不清镜中的自己。
江湖问自己:“你信不信有神?”
再摇摇头,“这个世界上没有神。”
把脸抹干,扑到床上,一觉睡至天明,再度投入重复而机械的工作。
人生就将以此延续。
在北区百货楼的店面装修了一半的时候,老张馒头店在东区闹市的旗舰店已全部精装完毕,头一天开业就来了个满堂彩,吸引了好几家媒体的关注。
其中有一家《时尚周报》是同江湖合作过腾跃手绘大赛的,他们的主编见到江湖很熟络,吐露了自己的一个新计划,原来该报想做一个老上海老品牌的专刊,还准备办个有特色的颁奖晚会,整个活动命名为“老上海新时尚”,已经选择了好几家老字号合作。对方说:“已经有服饰衣帽日用品的老字号了,还缺食品方面的,要知道上海的老食品牌子不少,要选几个在新世纪有新发展的却比较难。”
这是老伙伴送上门的好机会,江湖立刻领情。
对方举办类似活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很有些经验,流程也编排得有声有色。江湖配合他们的活动组织了初次的广告投放,效果非常好。老张馒头店的投资方非常满意。
江湖在媒体提供的品牌清单里看到了“腾跃胶底鞋”,这是意料之中的。这一年多,腾跃这个牌子重新获得了新生,几乎成为民族品牌崛起的楷模,各项类似的评选总也少不了它。
徐斯在腾跃上是花了心思的,而她感到欣慰。
主编问江湖愿意不愿意亲自参加活动收尾的野外时尚Party,各品牌都会安排展位模特走台,也有明星来捧场。江湖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这个活动在江浙山区依山傍水的五星级酒店内举行。
江湖没有想到又会来到此地,此地又什么都没变,打靶场、烧烤场和钓鱼台还是旧时模样,环着湖畔一路的圆形路灯,白天看起来也像珍珠。
Party就在酒店湖畔的草坪上搭了棚举行。
江湖在Party上遇到了徐斯。
其实他没有什么必要来出席,这个活动虽然声势很大,但是都是由各品牌主管市场方面的经理或副总和媒体接洽,最后列席的也是这个级别的人物。徐斯作为腾跃控股方的老总出席,名头有些过高了。所以他一出席,就引起不少侧目。
江湖正同媒体朋友闲聊。
她这一年多前从腾跃出走,媒体圈不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对于她和徐斯的关系,鲜少有人了解,外界相传是企业内部高层动荡,徐斯清除异己。
这是空穴来风,徐斯自从母亲与婶婶外出旅游之后,正式接管徐风集团,目前职位是代理总裁。新帝登基,总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间发生,徐风内部也更替了两三高层。外界便将江湖的离去同这起事件视为等同。
这样一来,一些同江湖打交道的旧交见两人同时出席,不免有些看好戏的心态。
徐斯进场以后,眼睛都没有潮江湖瞧过,他同一些熟人攀谈,一派镇定自若。反而是江湖同人聊天时不时走神。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不是任冰或者莫向晚过来出席会更加合理一些吗?
心烦意乱了,江湖讲话就会心不在焉,同她聊天的人也觉得无聊,这么几个回合,她就落了单,干脆拿了瓶小瓶黑啤,坐在一角看舞台上的表演。
今晚亦有腾跃的表演,年轻靓丽的模特穿着运动服走台,脚上手绘如意的腾跃鞋煞是打眼。
有人在江湖的耳边讲:“这个款式已经是畅销的经典款。”
太阳已经西下了,又是熟悉的繁星点缀暗蓝的夜空,远处是连绵的山峦。不似天城山脉那样险峻,所以自那处吹来的山风也没有彻骨的冰凉。
江湖望着夜色中的山脉,长久沉默。
身边的人也在沉默。
一直到有人打开香槟庆祝,众人拍手鼓舞,如雷的欢呼让江湖终于回过神来,缓缓回头看着身边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她买的,隔了一年多,他仍然穿得很有型。黑夜里,一袭白衣的他,不会辱没翩翩佳公子这样的形容词。
徐斯脸上的表情很温和,看不出什么脾气,也看不出什么好神色。他见她终于看了过来,说:“我在等你说话。”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讥诮地一笑,“是吗?你难道不是一直欠着我一个解释?”
江湖的心里难过至极,她在想,解释?这么多这么多的因缘又如何解释得起来?她说:“你就当我是个任性的女人,兴之所至地做了很多让人感觉烦恼的事情,以后我不会再给彼此惹来麻烦。”
她讲完就想即刻离开,仿佛再多待一秒,就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全线崩溃。可是她的手被他扯住。
徐斯暗暗牵住她的手,没有人看见他的动作,也让她没有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所挣扎。
他很低声地,也是掷地有声地问:“真的不会再给彼此找麻烦了吗?”
江湖的心头无端一震,继而一股疲乏困倦浮上心头,“我也希望如此。我们一开始就是一场事关成败的交往,并不单纯,也不值得我们双方投入太多。如果权当是一场游戏,我想,参与者你我双方能更加释怀一些。你这样的人,真的要忘记一段过去,并不会很难。”
徐斯牵住她的手的力道紧了一紧,接着就猛地松开了她,“你说得对,放不下的是我,从最初到现在,被你放了几次鸽子,我没有那么容易释怀。但是,江湖,该放下的是你。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回到一个单纯的起点。”
江湖摇摇头,再摇摇头,“徐斯,还是算了吧,你不要为难我,也不要危难你自己了。你看你以前的日子多好过,那样不好吗?”
徐斯只是看着她,看得江湖心里有点发了毛,她难堪地别过头,他问她:“那晚你离开的时候,为什么哭了?”
江湖转个身,寻到一处不引人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