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娃儿算算,好多钱?”
“不要钱,一升包谷。”
陈思兰便报了我妈娃的生庚八字。妈娃呜噜呜噜地噙着我嘎嘎的*,一双小眼睛,咕噜咕噜地乱转。
“生于丙辰年,辰属龙,丙属火,烈性之年命啊!”算命仔在一张黄裱纸上写写划划着,那支钢笔漏水,漏得他满手的湛蓝。“庚申月,庚属金,申属猴,猴遇利器,火金相克,不妙,不妙!”
两片薄嘴,满口妙言,被算命仔表演得赛过现今正火热播放的连续剧《大汉天子》中的东方朔。自自然然的,我嘎嘎吓出满头大汗。
算命仔再拍一下大腿,一锤定音:“总而言之,这女娃生在火龙年,金猴月,水猪日,木鼠时,生不逢时,遇恶雪地震,极为不妙!黄莲命,黄莲命啊!”
我嘎嘎急了,求算命仔给个破解的法子。算命仔说,手画一符,可保此女终身平安,然后再向陈思兰讨要一升包谷为酬金。
当夜,算命仔夜宿吊窝岩,就睡在陆世富刚搭不久的小草棚偏房里。夫妻俩想着算命仔的话,一夜无话。将那符挂在我妈娃的脖颈上,祈求她一生平安。不料,半夜,那符让陆倩儿一泡尿淋湿,符迹模糊。小心取下,早已一塌糊涂。
“生就一个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陈思兰骂骂咧咧着,一巴掌扇在陆倩儿的小屁股上,扇得我妈娃哇哇大哭。陈思兰索性将那符撕个碎烂。打算早起再求算命仔画一道符,推门,哪里还有算命仔踪影!连叫几声没应,陈思兰说:“两升包谷还没印给他,便走了,难道嫌小赔钱货命苦,算命钱也不要了?”往床头一望,大叫一声,“这个见钱眼开的瞎眼鬼,把老娘的背心穿走了!”
那是一件狐皮背心,那年月,一件狐皮背心可换五升包谷。
一场妯娌的恶战,嘎嘎给她宝贝女儿的脖子留下一道红系系
因了那件狐皮背心,陈思兰给了我妈娃好一顿掐捏。陈思兰治奶娃儿——捏粑和,这是几十年后,吊窝岩还流传的谚子。总之,算命仔走后的那一晚,我嘎嘎给了我妈娃最刻毒的发泄。陈思兰——陆倩儿亲亲的妈娘,将她又长又尖的指甲,生生地掐进了陆倩儿的屁股肉里。几十年后,我那尚在人世的祖嘎嘎——我妈娃的奶奶说,那个黑心肠的女人,她要不是是个远方人,没娘家人罩着,还不晓得么时就翻上了天!是你的嘎爷,大嘎爷,还有我这祖嘎嘎,给了你妈娃一条命哩!
我祖嘎嘎现年已90高寿。她头发全白,牙却一颗也没残去,咬得动炒碗豆。祖嘎嘎跟大嘎爷生活在一起,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
说起那场蓄意的谋杀,祖嘎嘎至今仍记忆犹新,至今仍忿恨不已。
那时,已是1976年的冬天。10月过后,门前的竹溪河,早已让人搭上了石跳。那一步一块浮出水面的石头,寒寒的,预示着寒冬的来临。
就在那一天,我嘎嘎陈思兰与大嘎嘎龙腾英发生一场恶吵。
起因大嘎嘎那不懂事的幺儿子——陆兵儿的一场游戏。
陆兵儿5岁,爱玩弹枪。一根橡皮筋,一张黄木弓,一颗石子儿,可弹出十丈开外。那时,陆倩儿正坐在轿椅里,摇啊摇,嘻嘻地笑着,便被陆兵儿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中左手臂。厚厚的抱裙,将那石子儿反弹开去,却吓得陆倩儿哇哇大哭。
“么事?出了么事?”陈思兰正在檐下,一把一把添着茅草火,煮一锅野猪草,闻声,便黑搡着脸冲了过来。
当然,陆兵儿已吓得躲进了檐沟里。
只有他四个月的堂妹,高一声浅一声地啼叫着。不过,因了抱裙的遮挡,陆倩儿毫发无伤。
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陈思兰杀猪一样嚎叫。她四处搜寻,三两下,便找到了檐沟里战战惊惊的元凶。“好你个小杂种,仗着弟兄多是不是?仗着老娘是个远方人是不是?”她一边骂着,一直在手的火钳,便挥上了陆兵儿的头盖骨。
随着幺儿子的嚎啼,龙腾英应声而出。
于是,两妯娌进入一场恶战。其实,之前,俩妯娌的冷战由来已久。我嘎嘎陈思兰对龙腾英一连生下五个虎胎一直心怀妒嫉。真不晓得她是啷格想的,生下一个陆倩儿,还可以再生一个嘛。对了,那时,国家正实施计划生育哩,“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好”的大红标语满墙挂。呵呵,她是“生”不逢时啊,自然有些怨怪嫂子那么会生了!
龙腾英大骂陈思兰蛇蝎心肠,陈思兰则大骂嫂子仗势欺人。争吵中,两妯娌大打出手。陈思兰身高力壮,身材瘦弱的嫂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正战上风之际,“妈,我们来帮你!”龙腾英几个儿子倾巢而出,拖的拖,揪的揪,顷刻间反败为胜。
结局是:我嘎爷陆世富拖走了我嘎嘎陈思兰。我大嘎爷陆世发给了我大嘎嘎龙腾英一顿痛骂,并将他五个儿子一齐跪在冷风坝里,任呼啸的北风,往那破洞百出的破棉袄里钻。
下川东的风呵,刮在早冬的天里,如金戈铁马声,嗡嗡响。
就在那天夜里,趁嘎爷去屋外茅厕解手时,我嘎嘎下了杀手。
那是一条早就置好的红腰带。“生个女娃儿,有个么用,将来长大了还不是别人的下酒菜?”嘎嘎一边流泪,一边嘀咕着。然后,将那红腰带缓缓地,缓缓地,套向我妈娃的脖颈上。
不难理解陈思兰要轼女的内心。这个远方人,她追示爱情,被陆世富从鄂西四十二坝拐到了两百里开外的下川东吊窝岩,本想追龙图凤,图个好日子。但来到夫家之后,看到夫家一贫如洗,自然感到十二万分的失望。原指望生个带把儿的扬眉吐气一番,哪晓得又生了个“赔钱货”,而且是个黄莲命的赔钱货,叫自己有个么想头?而且,让生了五个儿子的嫂子好一通欺负,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以解心头之恨。
那时,我妈娃正在熟睡。白天的惊吓早已忘却,她沉醉在咬着我嘎嘎*的甜蜜梦乡。只等那一道越系越紧的红腰带让她感到透不过气时,妈娃早只剩下了在喉管里发出“唔唔唔”的低沉声音的份儿。
渐渐的,陆倩儿脸色如纸一样的白下去。挣扎的小手,也渐渐失去了动弹。
“天哪,你个恶婆娘,你要死啦?”千钧一发之际,陆世富提着裤头,进了屋。那时,陈思兰手中的红裤带,兀自没松手。“不活了,我不活了。两娘母一起死,让我一起死吧!”她嚎叫起来。
这一声嚎叫,惊动了隔壁的祖嘎嘎,也惊动了闻声而来的我大嘎爷陆世发,还有低垂着脑袋的我大嘎嘎龙腾英。
龙腾英一膝就跪了下去,直直地跪在陈思兰的脚前。
“兄弟媳妇,他陈婶,要怪就怪我吧,你千万不能做下糊涂事呀!”龙腾英哭泣着。望着渐渐少气的小倩儿,她以头击地。
此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陆世富已搂起他亲亲的女儿,做起了人工呼吸。随着“哇”的一声幼婴的啼哭,陆世富也发出一声老狼似的嚎叫,“作孽,作孽啊!”
“唉——”随着众人的松气,也发出我祖嘎嘎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似从梦中惊醒的陈思兰,也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猛一头往床方撞去,被陆世富一把拖住。她抱着陆倩儿,随着口中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呢喃,眼中的泪,却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
赶命相信,我嘎嘎是爱我妈娃的。虎毒还不食子哩,她啷格就忍得下心去杀死她亲亲的闺女呢?赶命相信,那是她一时的糊涂,被鬼迷了心窍哩!看看,她伤心的无声的泪,那不是她无声的忏悔吗?
临走,祖嘎嘎说了一句话:“这娃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哩!”
只是,打这晚后,我妈娃害了一场奇怪的病,她再没了往日的欢笑,夜夜哭啼,噙着我嘎嘎的*,也神不守舍,心不在焉。脖颈上那道红系系,直到30年后还没消逝,成了她一生苦命永恒的象征。
一年以后,陆倩儿已瘦成了一根香棍儿。
三支将军箭,射中一个娃娃做干爹
“是不是中了么邪?”瞅着陆倩儿可怜兮兮越发瘦弱的小样儿,陆世富常拿这个问题问陈思兰。
“还能有么问题?算命仔说,她是个黄莲命,还能有好?”
陆世富不明白,既或脖颈上那道红系系,让他的宝贝酒坛坛受了惊吓,她四个月大的娃娃,还能记恨她妈娘一辈子?四个月大的娃娃懂个么?其实,那时,我那没多读几天书的嘎爷嘎嘎是不知道,我妈娃陆倩儿是惊吓之余,胃口大败,害上了一种叫“停食病”的小儿病。这种病,食物不化,只需炒上一点煳包谷、煳谷子之类的杂粮泡几碗水喝,就会药到病除。或者找几味猫耳朵、刺嘎菜、九牛糙之类化食的野草草,多熬几碗水,也准让她欢欢笑笑,胃口大开。只等给陆倩儿拜了干爹,还不见转机,吊窝岩来了一个草药叫化子,几味草药下肚,陆世富、陈思兰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是三年后的事儿了。
但这之前,陆世富、陈思兰两口子却从没往这方面想。
他俩一心想的,是这小娃娃命不好,中了邪。
而驱邪最好的办法,就是拜干爹。照我们下川东现在称“渝东”的说法,拜了干爹,一切祸事儿都会有干爹揽着,所以,没人愿意给人当干爹,除了叫化子。比如,那个在我们观音街转悠了三十多年的老叫化子戴绥儒就收了一百多个小娃娃做干儿子,后来,观音街人给他取了个带谐音的混名儿,叫“带皮肉”。一块带皮的肉,谁都想去啃上一口哩。
闲话少说。那一天,我嘎爷、嘎嘎接来了祖嘎嘎。
因我祖嘎爷英年早逝,解放那年就患上胃病死去,祖嘎嘎守寡几近二十年,也算领略透了人世间的人情世故。
“给娃娃拜个干爹吧,拜了干爹,说不定她就好了,一挡子灾祸也都化解了。”祖嘎嘎说。
“可是,没人愿意给人当干爹呀,拜哪个呢?”
“去寻戴叫化子吧,他干儿子多,不差一个干女儿。到时,多给他两升包谷就是了。”祖嘎嘎提议。
于是,第二天,我嘎爷就赶到观音街去寻访戴绥儒的身影。第一个乡场,没找到。吊窝岩距观音街不远,就十来里山路,还是累得陆世富够呛。第二个乡场,他又去,还是没结果。后来听一个刚死了妈娘的孝子说,半个月前,“带皮肉”还在他家“坐夜”了的,听说他老家湖北恩施龙凤坝要搞包产到户责任制了,他亲亲的侄儿接他回去分田哩,估计再不会来了。
那时,正是1978年的晚冬,陆倩儿整满两岁零四个月的日子。她瘦得风可吹倒,病歪歪的,像个一岁多的娃娃。那时,观音街上也有些风吹草动,说是中央开了会,叫么第一届三中全会,土地要搞第二次改革了,生产队分组,再由小组过渡到一家一户。吊窝岩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都算计着啷格把岩东及岩西那两块夹沙地分到手,那地儿包谷、洋芋长得分外的壮。
因了陆倩儿的原因,干爹没找着,陆世富也没心思想那承包田的事儿了。他又听了几户人家的的口风,都没人愿意给别人当干爹,于是,就再来找祖嘎嘎。
祖嘎嘎说:“明明白白去找人给娃做干爹,是没哪个人愿意的。还是打个将军箭吧,叫他遇上了,也是他的命。”
“将军箭?”我嘎爷和嘎嘎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将军箭,陆思富当娃娃时听老架子人摆过,但听得稀里糊涂,根本不明就里。而我嘎嘎远在湖北四十二坝,更是闻所未闻。
于是,祖嘎嘎讲了将军箭一些传闻典故。将军箭,那是奉节县一带特有的风俗,就是用石匠的凿子、铁锤,在一些少有人路过的人行道上,暗暗凿下一张石弓的图案,石弓上再刻上三支石箭。预先,把将要拜别人做干爹的男娃儿女娃儿带在身边,准备好鞭炮,候将军箭打好,第一个打将军箭路过的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老还是年少,就成了别人不可推脱的干爹。那是命。这时,就立马炸响鞭炮,然后去那人家里,正式行交拜礼。据说,这规矩有近千年了。出身在奉节的大清重臣傅恒早年拜干爹,都打了将军箭哩,只是,将军箭打好,他最先遇上的却是一只狗,没法呀,他于是就拜狗做了干爹。早些年,打将军箭的风气在奉节是很盛的,只是,解放后,那风气就废了,说是迷信。
1980年的大年初七,正是观音街开场的日子。自吊窝岩去观音街的山路上,我嘎爷带着我妈娃,凌晨四五点钟时,摸到了岩东的岩鹰嘴。今儿,是新年第一场,岩上去观音街赶场的人肯定多。我嘎爷算计好了,第一个最先路过岩鹰嘴的人,肯定是吊窝岩的刘思孝。刘思孝腿有些跛,平时在队里挣工分不行,于是就编些篮儿篓儿去镇上换些油盐钱。他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四岁的儿子,那家穷的啊,三块石头支口锅,拜他做干爹,谅也没啥推托。
陆世富打石匠出身,几支将军箭,三两下就好了。他猫着腰,背着兀自熟睡的陆倩儿,鹰一样瞅着吊窝岩往观音街的大路。
突然间,便见来路“哇啦哇啦”传来两个声音。一个声音脆脆的,另一个粗重的声音,陆世富听得真切,正是刘思孝。近了,更近了,眼瞅着一个黑影将至,他“唰”地从怀中取出鞭炮,擦一根火柴点上。瞬时,“噼噼啪啪”,一股青烟绕过,鞭炮的炸响响遍了半边天。就在鞭炮的炸响中,那个黑影猛一下窜到陆世富的脚前,“哇”的一声,嚎叫起来。
这一声嚎叫,也吓了陆世富一跳,将他惊呆在夜中。
来人,竟是一个细娃,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细娃!
按我祖嘎嘎说下的规矩,第一个出现在将军箭的人,不论是老是少,是人是兽,都得拜他做干爹。而眼前这个细娃儿,比我那妈娃大不了多少呀!
正愣着,便听到刘思孝粗粗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死龟孙子,你跑呀,啷格不撵路哒?这下撞鬼了吧?遇见鬼打架了吧?”在他的心里,这串奇怪的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