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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是我的东西,她这么一说我自然是不必客气了。捧在手里看了看,通断经纬、挖花盘织,图案是长安人氏最爱的牡丹,从不同的角度看,牡丹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摸上去时手感细腻,十分顺滑,想来一定很值钱。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摆在了榻上,转身想对庄嬷嬷说些什么,发现她已经离开了。
我要留着这件衣裳给我师父看,这可是传说中的传家之宝。
我换上了我的传家之宝,庄嬷嬷的眼睛里似乎一直都有雾气,她的微笑很克制,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
她帮我整理衣服的时候,很罕见地特别多话——
“长公主那时候却不曾与我置气,我感激她的气度,这是个公主的气度。”
“长公主那一舞迷倒了不知多少王孙贵族,若不是她一心要嫁给将军,恐怕也少不了嫁给俊俏的世子。”
“长公主身段极其轻巧,提笔能安天下,上马能舞乾坤,她若是男儿郎……”
“长公主对我是极好,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还能伺候小公主,真真是上天的眷顾……”
“长公主当年可是蒙了极大的冤屈,小公主一定要……”
我看着庄嬷嬷,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她上次在我面前如此多话是我们初见时她求我为长公主正名,如今又是这番感慨。
暮色四合的时候,庭院中已有一片太监宫女候着。
我身着红色舞衣,从未央宫长廊下一路走去。
引路的宫人终于在我绕晕了的时候,引我来到了目的地,我被吩咐着在一处偏殿先等候着。这殿中放着铜镜和一些简单的梳妆用品,除了我和流云,并无他人。
很快听见丝竹声起,从门缝中见一片载歌载舞的热闹景象,想是这中秋月圆的宴会终于到来了。
再看了看台下,纵列两排几案,楚辛的位置在皇位右手边第一个,他身着紫色暗花绸缎礼服,庄重而贵气,眉宇之间有着不与人说的深沉。
高高在上的则是一本正经的越封,穿着暗红色的龙袍,他的眼神有些飘忽,然后冲着我的方向笑了笑,一点不像往日他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妇人则居侧殿之上,她的长袍几乎要与这个夜色融为一体。
曾老头子穿着礼服,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有时候我不大理解,他位居要职,却在家怕自己夫人,到了朝廷之上又要本本分分做人,这些年,他可真不容易。
扫视了一圈坐着的人,却不见师父踪影,他还说要来看我跳舞的,唉,这个骗子。
肩膀被人拍了拍,我转身一看,眼前一亮,一向素服的庄嬷嬷,此刻却穿得格外……格外喜庆。红色的礼服,是过时的滚边和花色,衣服上有褶皱的痕迹,显然一直珍藏在箱底。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插着一支木簪。
庄嬷嬷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行了个大礼,伏在地上,许久才道:“奴婢这些年,总算有了个交代。奴婢已竭尽全力,小公主多保重,我追随长公主去了。”
我有点不明所以,这是舞前动员?但听着有些悲伤。我俯身去扶她,庄嬷嬷却倒在了一边,嘴角处的鲜血滴在了红毯上。在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服下了毒药,我虽已很久不用毒,但这症状还是能看出来的。
“庄嬷嬷殁了……”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见我的声音,立马叫道:“快点,收拾收拾,别出声,弄脏了地毯,真是的!”
长公主?我有些哑然失笑,这个名义上是我娘亲的女子,我却对她没有什么亲近的感受。我们有着共同的血脉,共同的身份,而她对于我,只是永远活在说书先生口中的人物。这些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人,为了给她正名,执著地等待,秘密地谋划,甚至连我的命,也是这棋盘中的一部分。
我对于长公主的情感亲近不了,或许这些年生长在山谷,与人交际甚少,凉薄惯了。
想起早上我心中的不祥,我对庄嬷嬷心中还有许多尊重。她等待了这些年,安心做这枚棋子,她或许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却因为知道这计划的目的是能为长公主正名,于是她便义无反顾。
谁在下这盘棋?仅仅是为了给一个逝去多年的女子正名?
我不信。
我冷眼看着他们忙碌地从我眼前晃过。庄嬷嬷与我的唯一联系是那段舞蹈,她对我的喜欢,是为了报恩,我清楚得很,只是我骨子里是凉的,对感情淡薄得很。她的出现、她的离开,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只是我突然明白了一句话,很多不愿意去做,却一定要做的,那便是责任。
很快,这里就被收拾得很干净,小太监们抬着庄嬷嬷,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似乎这是计划外的活儿,让他们很厌烦。
这座宫殿,本身就是凉的。
“把她抬到未央宫去。”我对一个首领太监说道。
首领太监抬眼瞟了我一下,道:“您哪位?咱家可不知道未央宫又来了个新主子。”声音辗转,尽显不屑。
“你现在知道了也不迟。”
那太监愣了愣,显然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咽了咽口水,吩咐小太监们转了个方向,往我宫里那边走去了。
流云附在我耳边道:“曾半夏来了。”话音未落,曾半夏带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打量了我一番,撇了撇嘴,笑道:“不知道您现在是何身份,所以不方便行礼,也免了您予我见礼。”她身边的下人掩嘴而笑。流云赶紧出来说道:“这是……”
我抬手止住了她说话,笑道:“不用免,你予我磕个头就好了,大礼就不必了。”
曾半夏脸色一红,压抑着自己不满的情绪,极低极气地说道:“你没这个身份,就别摆这个谱!”
我走到她面前,歪着头看了看她,拍了拍她气嘟嘟的脸,有些可惜道:“你别气呀,你现在不愿意磕,等会儿再磕也行。”我招招手,示意流云过来,“帮我去整整腰封,刚刚吃太多了。”
原本有些消化不良,现在是神清气爽。
“你不过是个跳舞的,你娘还是个卖国……”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沙哑,最终发不出声音来,曾半夏拼命地咳嗽,丫鬟们手忙脚乱,赶紧给了她茶水润口,却没有任何效果。
早就听宫女们议论过曾半夏的歌声,如同天籁,如同夜莺重现,婉转动人。只可惜我听见的却是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夜莺,真是遗憾了。
流云有些惊恐地和我在后台面面相觑:“她……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声音却是那样?”
我挑了挑发簪,在铜镜中比画了一番,不满意,放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报应的关系吧。”
流云有些惊恐地看了看我,我回以无辜的眼神。
好久不用毒了,没想到那些常常用来防身的小药丸,还是好用得佷,譬如六合散,功效显著,值得拥有。
流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心。她抽出手,突然说道:“姑娘,你可想过这支舞会跳给谁看?”
这是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抬头想了想,说:“你看啊,其实这个观众都是在心中的,要做到观众在我心,我……”
“我是认真的。”流云半蹲在我面前。
“他没有来……”我有点失落,垂下脑袋。
我每天练舞的时候,他不曾来过。晚上我坐在石阶上等他,等了一轮月缺月圆,他只偶尔露了一两次面,也不问我练得好不好。其实他只是我师父,这个宫廷或许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而我,是这场关系中生来注定的龙套。
可是你知不知道,龙套有时候比主角更懂辛酸苦乐。
“我以为你这些日子与楚国皇子接触频繁,会对他……”
我突然觉得流云身上越发显露出很强烈的师父的影子,比如她的冰块脸,但是她道行尚浅,我怎么能被她几句一问,就套出了心事?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说流云,那抱月楼的锅贴好不好吃?”
“挺好……”她刚说出口便立即收住了,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跳舞的时候把脚崴了。”
我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流云,交友要谨慎啊。”
曾半夏的表现比预料之中的冷场还要尴尬,颇合我心意,她泪流满面地走到了后台,然后梨花带雨地指着我极其妩媚地跺了一脚道:“你……你敢害……害我?”
不得不承认,曾半夏的一哭二闹三跺脚,十分具有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妩媚女人味,不过可惜我是个女人,爱好男。所以我非常诚实地对她点点头:“我敢。”
小太监走到我面前,欠了个身:“姑娘,您请。”
天上一轮已捧出,烟火便如期而至。我止住了流云要帮我打起帘子的动作,对她笑了笑,抬起手腕挑起百玉帘。金黄色的圆月呈现在我眼前,月亮的边边上是宫墙的飞檐,飞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那人影有着我最熟悉的轮廓。
他来了。真好。
天空绽开的烟火,点亮苍穹。
缶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庄嬷嬷初遇我的时候讲的那个故事。当年的长公主,为什么偏偏选择击缶来作为自己舞蹈的重要道具?因为楚国人喜爱缶,常常在宴会喜庆的时候,击缶迎宾。
单缶的声音显得有些孤单,作为开场的百缶齐响,厚重的声音诉说着这个国度悠久的故事,抖落了数年来的尘埃。
踩着缶点,当年的舞谱,就像皮影戏一般,全部呈现在我眼前。
一路从偏殿走向高台,逆风吹起我的裙摆,发出轻轻的猎猎声响。
缶声渐消,琵琶声响起,伴随着箫声、琴声……似乎这华夏国的歌舞升平,终于在我的长袖中蔓延开来。
这支舞叫做《一世无双》。
民间常有女子学习这种舞蹈,可惜没有标准的舞谱和指导的师傅,所以只能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学个形似,能有五分便是难得了。
越封在龙椅上正襟危坐,席间的楚辛执着酒樽,目光不再离去。楚辛真够意思,真捧我场。
舞毕,台下一片寂静,我微微喘着气,抬头要看宫外飞檐,已经没了人影。
他走了。
唉,跳错就跳错了吧,反正庄嬷嬷已经走了,那古谱也已经烧了,也不会有人计较这舞步的对错与否了。
我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凉风袭来,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打了个喷嚏。
“苏长安拜见皇上、太后,愿华夏国长治久安、天下大同。”俯下身子,久久地拜了拜,却听见周围议论一片。
“长公主的孩子?”
“她回来了?”
“你没听错,是苏长安……”
“她回来了……”
……
我起身时,便有一人走到我旁边,伸出手来扶起我,我以为是宫人们在伺候,便自然而然地将手搭了过去。
等到抬眼,发现眼前的竟是楚辛。
他眼中含笑,嘴唇微微扬起,轻轻挥了挥手,便有他的侍从捧上白色绸缎暗花披风。楚辛抖开披风,将我结结实实地罩了起来,捏了捏我的鼻子道:“小心着凉了要吃药。”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楚辛对着越封行了礼道:“我父亲少年时候曾来过华夏,对华夏女子和舞艺赞不绝口,怀念有嘉,如今是百闻不如一见。华楚两国和睦多年,早已兄弟情深,今夜容在下冒犯,向华夏君王求亲,希望能娶苏长安为妻,结两国百年之好。”
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蒙了,华楚两国近年来不是边疆常常兵戎相见吗?怎么到他口中却成了和睦多年?还有,娶谁为妻?苏长安不就是我吗?他要娶我?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越封,眼前浮现出他在抱月楼的那件囧事,心想他是靠不住的。于是正要开腔为自己辩护,不想他竟轻抬手腕,对楚辛道:“今日虽是家宴,更是国宴,为显慎重,这些儿女情长,宴后再议。”
这句话说得颇合我心意,因为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越封作为一个皇帝,是很讲义气的。
我冲他挑了挑眉毛以示肯定,他却抚额不再看我。
我与流云的话题从那天之后,变得多了起来。她有些担心地向我详述了这样一件同样也让我担忧的事情。
曾太尉的女儿曾半夏的的确确是要嫁人的,这是她某天听见越封和大臣们议事时说起的,而这样的女子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原本并不关心,但是越来越明朗的走势表现出曾半夏竟然要嫁给流云的恩人,我的师父。
本着我看不惯的人流云也看不惯的传统,她对此显得有担心,终于将这个担心说与我听。
“她要嫁给我师父,那我也真没辙了。她跟师父,我只能留下一个。”
我的反应让她更担心了。
“那日里我在御书房外等他,不仅听见这个,还听见了要和楚国联姻的事情。原本我觉得国事与我没有关系,就没有留心,如今他在宴会上提出求亲,岂不是正中了华楚联姻的计划?”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听说楚国边境常年战乱,人性险恶,原本是两位皇子一同来访,却听说大皇子对弟弟下了狠手。谁知原本跌落悬崖的二皇子,却死而复生,重新召集了精悍部下,竟然在长安城外,手刃了自己的亲哥哥……”
流云所说的正是我进长安前所目睹的事情,她自然不会知道我与她口中那位生性残暴的二皇子早就有所瓜葛。两人争夺皇位也好,报仇也好,终究是人情往来,况且皇位面前人人平等,不能因为我杀了你就是我的不对,你之前不也是要陷我于死地吗?
我为楚辛叹了一口气,生在帝王家,有着诸多的身不由己。要活着,要么忍,要么残忍,这恐怕不仅仅是皇家的生存之道。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要紧?我直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去,流云在我身后道:“夜凉露重,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找师父,如今我已经跳完了舞,这禁足令对我再也没用,能帮长公主正名的事情,我也都已经尽力了。”我倒退着往外走,一边对流云解释道,“你知道我原本并没有因为这身份受过什么好处,你认识我时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公主,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曾府的女儿。可无论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只记得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些年养育我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