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养了个万人敬仰的好女儿!”
商同一愣。转头看向长烟。
只见长烟早被那少年看的低下头去。
“什么意思?”商誉不解的问道。
那少年皱着眉头看了看他。
“只是你——记住,凡事选择最为重要。”说完转身便走。
“等等。”长烟见少年欲走。忙追了上来。
“请这位哥哥留下姓名,日后长烟定当报答。”
少年见长烟说的认真,也正色道:“在下姜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说罢刚欲转身离去,却禁不住又转过头来,俯身在长烟耳边小声说道:“小姑娘,花虽好,却未必能结出令人满意的果子,凡事早做打算方能全身而退。”
姜小,商誉在心底默念了几遍,也不知是哪个姜,哪个小,待要再问,那少年早已离去。
长烟并不理会姜小的话,转身将大包松针抱入织室,又命人找来石臼。
商誉也陪着长烟忙里忙外。
一时之间,众人早把姜小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唯独商同立在原地,暗暗思量着白衣人的话。他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民间自有许多高明的术士,今日的年轻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他眉宇之间的灵气和通身隐藏着的气派,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姜小。”他缓缓眯起眼睛。
少年游 晓色云开(十一)
次日清晨,织社里,众人正在忙碌,竟有家丁来报,杜家大小姐来了。
商同暗奇。杜家的人很少来买织锦。
待他迎出去后,果然见杜飞华携着家丁和婢女立在门口。
这杜飞华虽然只是个和长烟年纪相仿的女孩,但其母亲的家族势力庞大,况且,杜怀仲绝不仅仅是位普通的宫廷画师,他来往于后宫妃嫔及各个诸侯之间,这几十年来,已经积累了有十分宽广的人脉。他个性温和圆滑,极为精明,但早早看透官场名利,拒绝当官,只利用手里的人脉和岳丈的地位,帮助弟弟杜延年坐上谏大夫之职。
因此,长安城中,虽然人人都知杜怀仲只是位宫廷画师,却没有人敢轻易得罪他,就是这个原因。
杜飞华是他的嫡出长女,从小娇生惯养,据说不通礼数,傲慢冷漠是出了名的。自母亲梅英去世后,更是移居别苑拒不见人。今日,怎么会突然造访。
商同将飞华引进内堂,笑道:“令尊为何没有一起前来?”
飞华透过面纱淡淡的道:“我爹说,这些小事,自己就可以处理的。”她年纪虽小,却有着异常冷漠的眼神,直盯得商同有些不舒服。
“听说,你们家里有个女孩子特别会织锦?”她仍旧冷冷的说着,面纱下,看不见任何表情。
商同点了点头。
“我想要她为我织一批锦,不要华丽的,我有用处。”
商同见她语气冷淡,虽然心里不满,却也不好发作。只赔笑道:“小姐来的不巧,日前,我们正在为陛下赶制锦帛,所以,请小姐十日后再来。”
谁料,那女孩听见这话,顿时将眉毛一立。
“难道你们家就没有存锦吗?”
商同不好得罪杜家,只好陪着笑脸。
“那就请小姐随我来选一选吧。”
商同引着杜飞华来到后院的库房,只见各色锦缎铺天盖地,花色样式精美绝伦,将库房四周的松木架子堆积的满满当当。
商同早已看出阿久眼中的艳羡,回过身来再看杜飞华,却见她新月般的眼中竟并未表现出任何的喜悦和神采,难道她不满意?这哪里是个小孩子,分明是个人精。
婢女阿久却早已按捺不住,伸手抚摸着离她最近的一批丝罗,上面用银线织成的梅花格外清雅,任她在杜家几年也不曾见过。
杜飞华上下打量着木架上一排排的锦缎,确定没有她要的东西后,眉头微蹙,转过身来。
“商先生,你可有素锦?”
商同没想到这么年幼的女孩竟喜欢素锦。
“有,当然有。”
转身从高层的架子格里取下几匹麻色的软锦。
杜飞华忙接过去,来到外面阳光底下,展开来细细观察。
她将锦举过头顶,对着日头,只见经纬整齐,色泽均匀,太阳的光芒刺透纤维,留下一团清晰明朗的光雾。
她伸出手轻轻捻了捻,只觉得爽滑柔韧,轻盈却不浮漂。
商同看在眼里,惊在心中。
这个女孩,怎么这样挑锦。显贵的人,他见的多了。人人皆是在身上比来比去。而她,竟只考量质地,真是奇怪。
杜飞华仔细参详了一番,才转向商同。
“好锦,但不是我想要的。”
商同顿时赔笑道:“那这一匹呢?”说着,将一匹月白色的轻纱递给她。
谁知,杜飞华只瞟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墙角的一团棉麻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俯身过去,片刻,欣喜的道:“商先生,这些棉麻可有不染色的?”
隔着面纱,商同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神采奕奕的双眸昭示着,这一次,她满意了。
“这个,我需要问问内人。”说罢,他引着杜飞华主仆出了库房,朝后院的竹园走去。
竹园里,长烟正忙的不亦乐乎,松针已碾碎,眼下几个大石臼中已满是翠绿色的浓汁。她命人用细纱布,一次次的过滤,将其间残渣除去。
几个回合后,石臼中的汁水,已经变的澄清透彻了。李氏坐在一旁,却面无表情。
远远的见商同带着杜飞华,众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
李氏微垂着头,听见商同问自己素麻的事,抬起昏沉的双眼,摇了摇头。
杜飞华被眼前的场景吸引,踱步朝石臼走去。
“这是做什么?”她觉得十分好奇。
长烟伸出手,将额头的汗珠抹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是为陛下织锦用的。”
杜飞华年纪相仿,可她眉眼之间的神色,却似乎比长烟还要成熟。
“用松针水可以染色吗?”她很好奇的低下头去,仔细观察着石臼里的液体。
长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忙笑呵呵的解释道:“陛下要带着香气的锦帛。”
“有这样的事情。”杜飞华也觉得惊讶。
此刻石臼中的水已经澄清碧绿,毫无杂质了,旁边架起一口大锅,商誉正立在锅旁,注视着锅里的水。
“这是为何?”飞华指了指那口大锅。
长烟笑着说:“将松汁倒入热水中,并将已织好的丝绸同时放入继续加热。这样,绿色便会染至丝中,香气也会残留其间。”
飞华点了点头。
商誉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眉头深锁,似乎若有所思。刚想询问,却转念一想,飞华不过是个小孩子,她又知道什么。
飞华一抬头,刚好掠过誉的脸,他明朗温柔的容颜和平日里在杜家见到的并不一样。不可否认,誉的脸是她最喜欢见到的一张面孔。每当看到他,面纱下的嘴角都会轻轻的扬起,可惜的是,誉从未觉察。
誉转过身去,指挥着工人,准备将绿汁倒入锅中。
却在这时,一道电光闪过飞华的心头。
“等等!”她大声喊道。
众人一惊。
“要想得到香锦就停手。”说着,她转向长烟。
还不等长烟说话,商同已经来到近前。
“杜小姐,你还是个孩子,可能不懂什么是王命。若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商家十几口便会人头落地,此事不容玩笑。”
长烟也上前一步道:“杜小姐,我们染布是需要时间和水温的,一会水温过高了就不成了。”
听她这样一说,杜飞华坚定的道:“你只想着染布,却没想到加热后松汁的味道是会变的。”
长烟一愣。
杜飞华也不看众人的表情,只自顾自的说道:“我曾经想,为什么其他树的叶子不能烹茶,于是,采来各种各样的树叶加热,结果不说能不能喝,光是那味道就让人不敢去闻。”
“为何?”商誉问道。
“令人作呕。”杜飞华冷冷的说,那语气完全不似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众人闻言,忙放下手中的活,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大锅中的水开始沸腾,鸡蛋大小的水泡一个个窜了上来。
长烟更是双腿一软,跌坐在大锅旁边。
李氏则抬杜起昏暗的额头,以一种令人悚然的眼神望向飞华。
杜飞华并不理会大家的反应,只默默来到松汁跟前,俯身闻了闻。
喃喃道:“即便是染色,也是不能的。”
誉忙一步跨了上去。
“什么?”
飞华忙转过身去,肯定的说:“你看看,加热后,这液体会是什么颜色。”
商誉摇了摇头,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商家织锦用的丝线,都是有丝线供货商直接送来的,长烟只管织锦,哪里还做过染色的工艺。
“爹说过,染料和绘画颜料一样,大多都是从矿物中提取的。”
“不对,自然界中,也有可以染色的植物,比如栀子的果实。”长烟不服气。
杜飞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立在那里,面纱下面的表情让人无法猜测。
商誉很清醒,直觉告诉他,杜飞华和长烟都是有着超出常人智慧的女孩。
“你有什么办法。”
正在众人不知所措时,李氏开口了,沙哑的声音穿过竹林里的风,像呓语般落在杜飞华的耳膜上。
少年游 晓色云开(十二)
杜飞华小小的身子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眼前的妇人面色灰白,昏黄的双眼似乎动物一般,声音黏黏的,让人很不舒服。
“可以将锦帛泡在松汁中,然后埋入地下。此物不能见光,将其密封后阴干,以松木匣子盛放,于夜间呈给陛下。”
她一口气说出,语气坚定,让整个商家为之一凛。
誉摇了摇头,“这样,陛下怎能不怪罪,哪有在夜间入宫送锦之理。”
谁料,李氏竟幽幽的笑了起来。
商同也侧过身去,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好办法。”李氏暗无光彩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欣慰。
“夫人,你疯了吗。”商同不明所以,呵斥道。
李氏拄着手里拐杖,列些着来到近前,俯身下去。
只见杜飞华额头光洁,一双新月形的眼睛黑白分明,其余的五官无法得见,只能看到面纱下隆起小巧的鼻翼。
“为何要避光?”李氏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植物颜料多半见光褪色。”她冷冷的说,眼中露出惊异的神色。
她不明白,商誉长相俊美,为何他娘亲竟是这般样子。
李氏点头,干裂的嘴唇勾了勾。
“娘,这样不行啊,事物不见阳光就是极致的阴寒,大不敬啊!”商誉忙上前扶住李氏的手臂。
飞华不懂他的话,只转头看着他。
“这是我爹说的,你若不信就算了。”说罢,扭身便走。
李氏望着杜飞华远去的背影,淡淡的道:“就按她说的做。”
“娘!”商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父亲拉住。
商同明白,李氏虽然身患重病,但她的头脑是清晰的,如果说织锦,长烟虽然灵巧聪明,却仍旧缺乏经验,李氏曾经在齐国宫服织造做过织女,齐国宫服纺织是整个大汉朝纺织界的最高水平,她曾经的辉煌又怎是如今的小字辈能知道的。
李氏缓缓转身,瞥了商同一眼,淡淡的道:“誉说的不错,这锦帛织成后是极阴的,不过,这正好合了陛下的意思。”
商同和誉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做阻拦。
长烟不明所以,忙跟了过去。
李氏只管踱着步,却不再说话了。
风从远处吹来,穿透浓密的竹叶,发出沙沙的清响,让人的心一下子疏朗了。
她闭住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她和妹妹本是云梦人士。
那时候,她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身姿俏丽,不似现在这般模样。
她和妹妹幼年丧母,后来被父亲买到齐国做婢女。
当时的齐国经济发达,官宦甚多。
二人又辗转入了齐王宫。
后来,妹妹被送到汉庭,成了武帝宠姬身边的婢女。而自己则因善于纺织,被调到宫服织造,在那里一待就是十年。在那里,她经过潜心研究,织出金丝锦。却不料,管事将其据为己有呈给当时的武帝,武帝大喜,命齐国金丝锦全部进贡朝廷。自己年少气盛,不愿被人利用,于是趁夜逃走。齐国宫服因此获罪,死了很多人。
而自己,也是在出逃的途中,遇到了四海为家的商同。
想到这里,禁不住沉沉的叹了口气。
“娘,你怎么知道陛下不会介意我们的做法。”长烟终于找到机会,轻轻的问道。
李氏缓缓睁开双眼,嘴边竟带着冷冷的笑容。
她怎能不知道,她的妹妹曾经是钩戈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云儿,看着当今天子成长的人。再过一个月就是钩戈夫人的祭日,以刘弗陵的性格,怎能不为母亲准备祭品,况且,钩戈生前最爱的就是锦帛,她比谁都清楚。
“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最不愿提起的伤痛。”她眼神昏懈,淡淡的说。
长烟不解的看着她。
“这锦,陛下是做给死人用的。”她再次开口看。
这次长烟恍然大悟。
“谁?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长烟追问。
李氏沉沉的摇着头。
这些小孩子哪里能明白,这纷乱的世界,哪有清澈的一天。
“有时候,人不得不伪善。”李氏看向长烟。
“你早晚会明白,只是那时,你只怕会恨自己,恨自己不如像现在这样单纯。”
长烟被李氏的眼神刺痛,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她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要比织锦还难。
那时候,长烟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她甚至不知道和杜飞华之间竟然还会发生多少的纠葛,她和她,是上天注定要交错并各自生辉耀眼星宿。她们会共同见证这一段灿烂壮烈的宏大历史,进而在时间的隧道上,留下温婉凄艳的一笔。她也许更不知道,对杜飞华的恨意,就是在这个时候悄然升起的。
未央宫中,刘弗陵高高的坐在上面,却不过只是坐着。
一旁的霍光,正代替自己与众人商量着大事,他也懒得去听,只摆弄着手中的玉佩,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时,谏大夫杜延年开口道:“陛下,大将军金日禅不大好了。”
众人一愣。
谁都知道,金日禅是先皇御定的辅政之一,却因与霍光异,而遭朝廷冷落,几日前已经卧病在床。却迫于陛下对霍光的宠信无人敢提,杜延年新升了谏大夫,竟如此不知死活。
刘弗陵闻言也是一怔,转眼又朝霍光望去。
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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