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开始纷飞,一点点,由细小变成棉絮一般,团团飞舞,铺天盖地。却被挡在空旷的回廊外面,悄无声息,似个敢怒却不敢言的人。
隐约有梅香飘来,穿过银红色的帘幔,弥漫开去。
“让她进来吧。”一个甜而欢乐的声音把“进”字托的很长,柔软的让人心里一酥。
少女忙起身整理好衣裙,翩然入内。
帘幔把殿内度上了一层红晕,淡淡的,并不十分刺目。
香炉中没有熏香,漪澜殿从不熏香。
只在这个时候,主人喜欢红梅。
少女进出这里已经不下数百次了,可每次都小心翼翼。因为,这里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地方。
“周婕妤长乐无极。”少女俯身下去,大拜匐地。
檀木榻上,一个身穿藕粉色深衣的女子披着头发,发髻上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步摇,紫色流溢,映射着她的眉眼都越发的灵动起来。那女子的皮肤极白嫩,像初生的婴儿一般,透着新鲜的红色。
“正月十五,还有五天,本宫的锦可是快织完了?”她笑盈盈的说。脸颊饱满的红晕让人羡慕不已。
少女忙抬起头。
“请周婕妤放心,明日便可送来。”她一开口,腮边便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十分讨喜。
女子点了点头,命人拿来一盘点心赐给少女。
“说说为本宫织的锦是个什么样子?”她笑着说道。
一个月前,陛下宴请后宫女眷,心血来潮,让织女只管按着自己的意思为她正月十五的新装织锦。这一举动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大家都知道陛下宠着这个小织女,却没想到会这般过格。往常,鄂邑长公主必会说话,可那日,却偏巧生病没有来。
女子依旧笑着,一双水灵的眸子,却盯得少女垂下头去。
“是芙蓉花,枚红色底子,银色花纹,富贵雅致,超然脱俗。”她忙回答道。
三年前入宫,她便学会了看人眼色。
“好啊。”女子笑着说。
“这个,你替我交给上官皇后。”说着,她甜甜的笑着,将一个小小的螺钿盒子交给少女。
少女退了出去。
外面的雪更大了,和着风压过来,让人不得不粗重的喘息。
漪澜殿的小黄门望着少女的背影,冷冷的哼着。
每当想到这里,长烟都会觉得战栗,周嫣的笑让她觉得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在人们都称赞周嫣随和亲切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怕她了。她总是能看到她笑容背后的寡淡,她的美丽让未央宫倾倒,却让长烟如履薄冰坐立不安。她从没想过,替周嫣送点麝香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她也从未想过,日后她还会亲眼见证多少笑容背后的阴谋。她更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多少波澜起伏。
椒房殿的大门一如既往的敞开着。
少女快步登上台阶,拍掉身上的积雪,只等了片刻,便见宫女巧智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一蹦一跳的小兔子。
她搓着手,冷着脸道:“还不快进来,不知道我们椒房殿的规矩吗?”
少女忙点点头,随她入殿去了。
偌大的椒房殿,光铜炉就烧了二十多个,炉火正旺,殿内,隐隐有了些黑烟。
描金的梁柱透着冰冷的光芒。
巧智似乎冻得够呛,瞥了少女一眼,便转身立在镜台前那个瘦小的身躯之后,恹恹的看着她们。
那女子便是上官燕,入宫的第二年被封为皇后,却到现在为止,陛下从未来过这里。
上官燕转过身来,露出了个苍白的笑容。
“长烟,过来坐。”她向前挪了挪身子,有些羞怯的看着对面的少女。
不知为什么,许是入宫太早的缘故,她总是觉得害怕,这椒房殿太大了,从她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就必须点着灯火才能入睡。她知道自己不漂亮,甚至连宫人和织女都比不上,就像一片瓦砾,被扔在一堆珍珠里面,她总是觉得羞赧。对任何人说话都有些难为情。也可能是椒房殿很少有客人的缘故,她无法很好的和外人沟通。而宫里的女人都太精明了,她们看出陛下不喜欢她,似乎也永远不可能喜欢她,那么,有强势的娘家又有什么用呢,她们只是不欺负她罢了,可言语间,却并无多少敬意,更别说亲近。
只有这个叫长烟的织女,来自民间,毫无背景,靠着一双绝世无双的巧手,带着两个讨喜的酒窝,用善良的眼睛敬重她,诚恳的叫她,上官皇后。
“皇后殿下,今年冬实在太冷了,您就关了殿门吧。”少女安静的说,眼里有些同情。
上官燕摇了摇头。
刚入宫时,她才几岁,什么都不懂。每次看见陛下揽着周嫣的腰,游弋在宫中,她都有些不解。他们为什么那样好?渐渐的,她开始知道,这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是天性使然。而后宫的女人,则更是以此为荣,若没有陛下的流连,怕是终生都要被人耻笑。于是,她开始暗暗的观察陛下。她惊奇的发现,陛下真的很英俊,或者该说是漂亮,艳丽,或者美好。总之,他像春风一样,扑面而来带着让人熏醉的力量。她开始夜不能寐。
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怀恋一个男人,一个在身边,却比天边还遥远的神一样的男人。
我该怎么办?
她曾经这样问过鄂邑。
鄂邑也曾无数次的帮助过自己,希望将陛下推到她的身边。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于是,她给自己出了这样的一个自残般的主意。
打开宫门,迎请陛下。
一日不来,开一日,一年不来,开一年。
“他终生不来,我便终生为他开门等待。”上官燕微笑着说,脸上浮起一丝哀怨的幸福感。
少女摇了摇头。
“可殿里太冷了,这样要冻坏的呀。”她关切的看着上官皇后。
上官燕的脸色苍白萎黄,像还没开,就已凋谢的花朵,没有水分,也没有力量。
她抬起头,注视着少女的脸庞。
温润如玉,灵秀明媚。
若能如她这般,陛下也定会看的上吧。
“陛下真是疼你,你比我强。”她淡淡的说,语气里有点落寞。
长烟闻言吓了一跳。
“殿下不要这样说,若让别人听见了,怕是长烟性命不保啊。”
上官燕展颜笑了。
“你何苦这么惊慌。”
“这是周婕妤让奴婢转交给殿下的。”少女从怀中取出螺钿小盒递给上官燕。
她接了过去,命巧智打开。
“是白麝香!”巧智也有些惊讶。
上官燕伸手,从盒子里取出一个陶瓶,只见上面描画繁复,色泽艳丽。
“可是西域进贡的?”巧智问道。
上官燕点了点头。
没错,这是西域的贡品,她毕竟长在豪门,虽然入宫后不得宠,但这些物件却见过的太多了。
“哼,什么好东西,周婕妤还当宝贝似的炫耀,真是没见过世面。”巧智小声说道。
上官燕摇了摇头。
“你别这样说,她自幼长在民间,父亲是屠户出身,不懂这些是自然的。”上官燕似乎也不介意,随手将陶瓶放到一旁。
“今晚就熏这个吧。”
巧智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撅着嘴拿起瓶子往炉中添香去了。
“皇后殿下,为何不询问奴婢锦帛织的如何了?”少女疑惑的问道。
上官燕笑了笑。
“问了又如何,你就是采朵云彩来为我裁衣,怕是上官燕也难以变成凤凰。”
长烟愣了愣。
转过头去,大殿深处的鸡血石书案上,振翅欲飞的金凤,一边的翅膀隐没在黑暗里。她没记错的话,这是大婚的时候,陛下亲手为她打造的。
“皇后殿下,无论如何,您就是凤凰。”
上官燕感激的笑了笑。
又命人取来一些钗环来赏给长烟。
长烟不敢拿,只挑了件银制的发簪收下。
临江仙 陇首云飞(八)
离开椒房殿时,天色已经向晚。
她赶忙加快脚步,朝织室走去。
未央宫的织室是专供织女劳作和居住的地方,一般情况,织女们是不可以随意出入的。但长烟是例外,她是作为长安城第一织女的身份被天子亲点入宫,且专门为陛下织锦,同时,也兼顾陛下宠妃和皇后的衣服织物,但是,除了皇后,就连周婕妤也无权直接差遣她办事。因此,在宫中,人人都对她颇为尊敬,说话办事不敢冲撞。
因技艺精湛,陛下也没有让她掌管什么具体事务,怕分了心,命她只管织锦,其余的盖不用考虑。这到也是很合她的心思。
因五日后哥哥成亲,陛下准了假,今晚将妃嫔的锦织好,便可家去了。
想到这里,心里却如被挖空了一般痛着。
待长烟交了锦,回到家中,已经是两天之后。
大雪过后,天空晴朗。
一进院子,便见火红的绸子已经挂了起来,花团锦簇,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的醒目。
李氏坐在屋内,外面的人在商同的催促下,忙碌而有序。
见长烟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商同更是松了口气。商家在长安没有亲属,如今去接亲又人丁稀少。本打算让长烟也随队前去,却怕她抽不出时间无法回来,现在看见她,到也心安了。
而商誉,却始终不见踪迹。
商同着起急来。这逆子也不知哪里去了,自从昨天起,便再也无人见过他。
李氏沉默着,始终不发一言。
她比谁都了解这个孩子。貌似平静,却容易冲动。
“只怕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她淡淡的说。
长烟一惊。
誉难道会逃婚?
商同无奈,派人出去寻找。
却不知,长安章台街此刻正华丽丽的上演着一场舞蹈。
红色的舞池里,一个锦衣公子将披风一抖,露出里面浅青色的长袍,他抬手将衣袂掖在腰间,脸上酒醉的红晕还没退去,他眼光迷离,英武的双目眯成一条线,两道剑眉高悬在两鬓之间。
只见银光一闪,他腰间的佩剑已经出鞘,瞬间便挥出一个硕大的剑花,整个人便向舞池中央奔去。
“好!”众人齐声叫好。
妓女们更是惊讶的花容娇艳,涌上来围住了舞池。
那男子旁若无人,手中的剑如旋风一般,整个人好似一朵绽放的花,闪烁着冷锐的光芒。
妓女们从未见过这个人,各个争着要他。
这时,一个红衣妇人微笑着扬起了下巴。
好一个锐意激昂的男人。
“你们急什么,一会他舞的累了,自然会来选你们,从来都是嫖客选妓女,哪由得你们自己做主。”她妩媚的双目,含威不露,却仍让妓女们嘈杂的声音散了开去。
“他不是嫖客。”一个男人走进人群。
妇人转头看去。
这是个不太起眼的男子,面色微黑,双眼皮,看起来非常敦厚。
几个女孩子顿时围了上去,却被一一推开。
那人来到近前,盯着红衣妇人。
“可是红绡姨。”他一脸正气,到是让红绡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是红绡,你认识我?”
那人一拱手。
“在下曾在邴将军麾下。”
红绡点了点头。一垂眼,果然见其腰间垂着一枚玺绶。黑绶,玺装在一个银色的套子中,可见官职不是很高。
“你说他不是嫖客,那为何要来我们这里。”红绡笑着问道。
那男子也不答话,只匆匆推开眼前的人,快步来到舞池旁边。
“誉,不要胡为,快跟我回去,你爹找你快急疯了。”
只见,池中的男子一反身,飘落在他跟前,微醺的双目,红的像两个桃子。卷着舌头道:“你是子砚,我不回去。”说罢,转身便要走。
那个被称作子砚的男子也不弱,上前一探手,抓向他的肩膀,那男子将身子一歪竟躲了过去。
子砚有些气愤,又一抬手,朝他另一侧肩头抓去。
男子足尖一点,竟从众人头顶掠过。
子砚顿时纵身而起,追了过去。
红绡皱眉,不要在这里打架才好。若伤了人或损了东西定要让这二人如数奉还。
“去请邴将军。”她朝身边的女孩低语。
女孩忙转身跑开。
那两名男子也不管这里客人众多,竟旁若无人的缠斗起来。
这二人身手都极好,几个回合过去,竟看得人们连声叫好。
“我知道,你也喜欢长烟。”忽然,那浅青色长袍的男子飞身立在一根柱子旁边。虽醉着酒,却极是英武。
那叫子砚的男子顿时僵住,愣在那里。
“我知道,今生今世,在世人眼中,我都只能是她的哥哥。”男子苦笑着,倚向身后的柱子。一双眼睛顿时萎靡了下去。
“誉!”子砚见他瘫软倒地,忙飞身上前,将他接住。
“谁在这里胡闹!”一行人鱼贯而入。
前面的是个精悍的男人,虽已不再年轻,却目露精光。跟在他身边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身穿白衣,眉心用银粉点着一枚银月,美而不妖。竟似嫦娥下凡一般。
众人都看的呆了。
红绡忙上前道:“大司马怎么突然来了。”
来人正是霍光。
而他身旁的,便是名贯长安的花魁宝筝。
子砚见来人是霍光,忙放下商誉,俯身上前请罪。
霍光问其原由,子砚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从小便不会撒谎,耿直的一塌糊涂。
霍光刚要再问,却见门外又来了一行人。
那人还没待进屋,便朗声道:“此人是武库令杜子砚,曾是在下的门生。”
霍光一皱眉。
却也不再说什么,只管迈步来到子砚跟前。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子砚忙垂首道:“在下知道,这里的主人是邴将军的心上人红绡姨,而花魁,是大司马的女人。”
“长安城没有一个人敢在这里胡闹!”邴吉厉色道。
霍光眯着眼睛,冷笑着转过身去。
“即是将军的门生,霍某就不再追究了。”说罢,携着宝筝转身离去。
邴吉见霍光离开,转身来到子砚跟前。
子砚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邴吉皱了皱眉。
“这样,只怕不妥,既然是陛下赐婚,就必须完婚才和礼数。待这小子醒来,就告诉他,此事本将军不会对外人讲起,不过,要是抗旨,怕是他全家性命不保。”
临江仙 陇首云飞(九)
长乐宫。
鄂邑席地而坐,对面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脸怒火。宫人也都不敢上前,远远的躲在帷幔后面,小心翼翼的注意着二人的动静。
鄂邑叹了口气。
已经是第十一次向陛下进谏了。
“为我丁外人讨个爵位怎么就这么困难!”男人愤然的挥舞着手臂。
鄂邑为难的摇了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