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徇仰着头,坐在阳光里。他喜欢春季,因为,一切都在这个时候显得颇有可能,他喜欢这样的蓬勃和朝气。
长烟没有想过,这竟是自己最后一次和淖方成一起登上神明台,她以为还有好多机会,她那时是真的打定主意在宫中终老一生,可谁知道,冥冥之中,春风竟送来了另一份改写她命运的信笺,至此,她便有了选择的可能。然而,置身滇南的雨中,她仰头望向空中高悬的明月,仍旧觉得一切都是梦幻,她,最终还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以一种静默的姿态,等待着每一次的转机。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心情很好,怀里还留着淖方成的墨香。宣室殿,她第一次看见,刘徇如此安然幸福的躺在阳光里,嘴角带着孩子般的笑意。
“鲁王来信了。”他微笑着看住长烟。
“哦。”长烟不解的看着他兴奋的眸子。
“他跟朕要你。”他声音很好听,似乎非常高兴。把一个要字,说的有些撩动人心。
长烟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便又接下去说道:“朕已经答应他了。”
“陛下!”长烟跪地。
刘徇却将手一挥。
“朕知道你曾经中意商家公子,不过,事过境迁,他人已不知去处,或者早已成为枯骨。元丰元年的刺皇之举,已经让他不可能再走上仕途,即便活着,朕也不放心你随他一起。”
“陛下……”长烟有些无助,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陛下眼中浮起一丝潮润。
“说起来,你是朕唯一的母系血亲,朕真爱你如至宝,怎能一直留你在宫中。虽说是女官,却也终究不忍。”他说着,伸出手去。
长烟忙俯身上前,跪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一种真实的亲切,那是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
“朕已替你经备好了嫁妆,朕会像嫁姐姐一样,把你嫁到鲁国去。”说着,他高兴的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长烟忽然间握住他的手。刘徇一愣。
“让长烟再好好的看看陛下……”她微笑的眼中,分明还有泪光。
刘徇长长叹了口气。将两只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是大汉的天子,才二十多岁,他长的真英俊,宫里的人都说,他和武帝年轻时像极了。可当他安静下来时,白头宫女们便悄悄议论,他们的天子身上,有着卫皇后的温柔细致。这个男人分明有着霸气和周到两种气质。她缓缓将头靠在他的膝上,那丝制的龙袍,从下面传来阵阵凉意。
“陛下,请不要失去耐心,神明台上的人,并不是心冷如铁。她只是需要时间。”她缓缓说着。
那是长烟记忆中,最温馨的时候,刘徇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的坐在那里,垂首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女子。他的血亲,顾长烟。
“陛下,从前长烟只是恪守本分,可若是真的要长烟远嫁,那便不能时刻守望陛下,宫中险恶,请陛下谨言慎行,且不可因为自己的一时之快而造成抱憾之事。”她语气很轻缓,刘徇缓缓点头。
那一刻,仿佛就是民间的姐弟。
然而,长烟的辈分却是要大过刘徇许多的。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当人们将心门完全打开后,辈分,地位,这些都算的了什么呢。一切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仅此而已吧。他是多么想告诉她们。
他希望她们幸福,希望她们全都幸福。然而,她们的幸福又在哪里?在这颠簸的乱世里,除了依靠男人,她们还能选择怎样生活?晙是个理想的依靠。鲁国地大物丰,长烟曾为刘弗陵,为自己做了太多。如今,该让她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他知道,他虽然自作主张,但多年以后,她们还是会感谢他的,感谢他曾经为她们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千秋岁 古今一梦(八)
长烟就这样走了。没有时间向淖方成告别。她披上了猩红的嫁衣,如公主一般光芒四射。宫中所有的女眷都惊为天人。原来,神手长烟,竟是如此的美丽动人。就像山间的泉水,周身散发着清澈和灵气。在宫中行走,却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她的头,总是低垂着,别人又怎能看到她惊人的容颜呢?她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却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朵。
宫里的人,默默垂泪。一直送到渭水桥头。郭云生也在队伍里,他要负责将长烟平安的送到鲁国。他知道,刘徇是珍视她们的。她,和淖方成。
典妇功长烟,竟然像公主一般出嫁。长安城中,留下了一段浪漫的佳话。
然而,只有上官皇后和刘徇知道,长烟必须这样出嫁,她是大汉朝名副其实的贵族。在这些年的皇室兴衰里,她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上官燕默默的立在城头,风掠过她的脸庞。刘徇凝眸望着远行的队伍,深重的叹了口气。他永远忘不了,刘弗陵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对着所有宫人咆哮。那时候,她就像一片单薄易碎的叶子,蜷缩在他的龙袍之下。苍白的脸和散乱的发,让人想起死去的柳伶。刘弗陵几乎是疯了,人们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他一直那么爱干净,一见血就呕吐,可那日,却披着被血染红的衣服,守在长烟身边,不眠不休。那一刻,他看到了长烟的心。刘徇缓缓叹了口气。
“朕早就知道,其实长烟爱上了先皇。”
上官燕轻轻的勾了勾嘴角。展开了一抹温暖的笑。
“本宫印象最深的,是她为本宫织锦时说的话,她说,在奴婢心里,娘娘就是大汉朝的皇后。那时本宫多么懦弱和丑陋,可本宫知道,这个女子可以信赖。”
刘徇微微转身,展眼望向上官燕。
他们同时出现的几率很高,却从不会离的很近。不知为何,刘徇总有戒备。今日长烟忽然离去,他的心有些无落。
“太皇太后可曾后悔?”他缓缓踱步,来到上官燕身旁,俯首低语。
上官燕先是一愣。他眼眸深处有着深而静的清澈。
“本宫无悔。”她顿了顿,坦言道。
刘徇微微点头。
“黄鹄归去,日后,让朕来替他照顾你。”
上官燕垂首微笑。心头却掠起一丝温暖。汉宫低垂的帷幔后,终于有了悦目的颜色。她淡淡的转过身去。
“不负苍生,便是照顾。”
刘徇第一次站在上官燕的身侧,像一道厚重的墙。他终于明白,刘弗陵留给他的不仅仅是江山社稷,更有未尽的责任和未泯的情缘。这一切,他要用道义来担当。不负苍生,不负卿。
谁知,就在长烟离开未央的那天傍晚。许皇后的产房里传出一片恸哭。在顺利产下皇子后,许皇后忽然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一切会来的如此突然。
刘徇立在殿前的回廊里。落日西斜,天边现出一片血样的红霞。他抬起头。仿佛看见许平君赤身裸体的躺在自己的鲜血里。她苍白的脸上,还带着新生的喜悦,然而,一切,都在刹那间化成飞灰。
女医将婴儿举过头顶。
“陛下,看看皇子吧。”
刘徇垂下眼来。那孩子闭着眼睛,仿佛新鲜世界的空气让他无法负担,他长大嘴巴,发出最强悍的啼哭。刘徇伸出手去,将他抱在怀里。如同一块旷世的珍宝。他不断的倒着气,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哽咽声。
所有的宫人都跪了下去。未央宫陷入了空前的绝望。白色的衣袂在秋风中摆动。女子轻轻的走到他的身后。她没有忘记,长烟曾经和她说过刘徇的不易。是啊,自古帝王之路便没有坦途。
听说许皇后的噩耗,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他的身旁。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间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可怜,一样无法把握命运的方向。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这样,以塑像般的姿态,坚毅的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抽动的肩膀和不断弯下又直起的腰身。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宁愿背信弃义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这宫里太险恶,即便是他,游侠出身,混迹长安的泼皮刘徇,也依旧会怕。
那些隐藏在黑暗深处,历史缝隙里的暗箭,时刻瞄准着帝王最软弱的部位,让他夜不能寐,如坐针毡。
她知道,刘徇不一定有多爱许平君。然而,她是他第一个正式的妻子。且用她的谦逊和温良,包容和理解着复杂而霸道的刘徇。她是不可多得的女人,在刘徇刚毅冷峻的内心深处,她同样是旷世奇珍。
他的爱情是复杂的。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刘徇转过身来。对上了女子悲悯的眸子。女子看见了他眼中致命的悲哀,那绝望如失去生命般的姿态。她点点头,转过身去,朝许皇后的产房走去。
“不能入内。”一个中年妇人拦住了她。
女子英气的眉顿时一沉。
“我是披香博士淖方成。这宫里,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说着,她一扬手,将那妇人推到一旁。妇人刚要上前,却被刘徇喝住。
淖方成来到屋内,只见血沾染了所有的织物。一股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人们正在给许皇后穿衣。
“等等。”
她喝止众人。众人忙停下手里的活,俯身立在一旁。女子入宫被封博士的本就极少。再加陛下对她有情,这也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故见她说话,谁也不敢反驳。她仔细检查了许皇后的尸体,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便盘问一旁的女医。
女医共有五人。
“皇后产前就有危险的症状为何不报!”
一边说着,一边朝女医逐个看去。
女医早已吓的魂不附体。
“没有……什么症状也没有……太医院都有诊断的,我们怎敢瞒骗陛下!”女医们七嘴八舌。
淖方成只不过是试探她们,见她们说的有道理,便又道:“产中可有什么不适?”
女医们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妄言。
“都很好啊,很顺利,许皇后年纪轻轻,身子硬朗,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女医瑟瑟的说道。
“也就是说,皇后在生产的过程中也很正常!”
淖方成忽然灵机一现。
却在这时,王淳已经赶来。
淖方成退到一旁。忽然,墙角一团血污的白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将布团轻轻拨开,竟发现里面有一只瓷碗。碗内尚存一些液体。似乎是药水。
“这是什么?”她转向女医。
一个女医忙上来道:“给皇后喝的药汤。”
“为何要喝这个?”
她冷言道。
王淳走了上来。
“是帮助产妇止血的汤药。”
女医看见王淳,顿时面色惨白。
淖方成顿时一凛。
转向王淳。
“王太医,找人查查这只碗,看看里面的药水是否安全,再看看药渣,是否掺有毒药。”
王淳接过瓷碗。
女医却早已瘫坐在地。
淖方成心里已经有数,转身道:“来人,先把这个女医押下去!”
千秋岁 古今一梦(九)
事情终于查明。汤水里附子过量,造成产妇呕吐,心悸,口流涎水,最终瞳孔放大,一命呜呼。
淳于衍被砍头。杜展屏被收押。子砚母子被流放。
只有霍光的妻子显儿,无法处置。
刘徇愤怒的将手中的竹简扔在地上。
“霍光,难道朕就当真动不了你吗?”
“陛下,若欲除之,必先予之。”
女子清冷的眼,不着痕迹的落在天边的流云上。
“你要朕隐忍?”
“没错。而且,还要娶霍光的女儿,霍成君。”
刘徇目光一凛,不解的望着女子。
那新月形的眼睛,他曾无数次窥探却不得要领的眼,却在这一瞬间,忽然间找到了某种默契。
几个月后,霍成君入宫。
封,皇后。
鲁王晙,传来信函,他休了长烟。
刘徇大惊,连淖方成都觉得奇怪。晙绝对不是始乱终弃的人,更何况,是他上书向刘徇讨要长烟的。
刘徇长久的思考着这件突如其来的怪事。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淖方成。淖方成总是摇头。只有这一次。她望着廊下笼子里的鸟雀。忽然间,展眼一笑。
“陛下怎知不是好事。”
刘徇不明所以。只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笼里,一只金丝雀儿,正朝着他,啾啾的叫着。
刘徇很少去霍成君那里。不久,卫融生下一子。刘徇生怕霍皇后会对平君的儿子不利。便将他交给淖方成抚养。且不断的封赏霍家,一时之间,长安城里,竟俨然霍家独尊的局面。
众人都以为刘徇畏惧霍光,所以才会压下当年许皇后惨死的案子,这样善待霍家。然而,只有淖方成知道,他的心里,正在酝酿什么样的疾风骤雨。霍成君并不知道许皇后是如何死的。她只知道,刘徇对她的娘家恩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刘徇正在利用升迁的手段,逐渐将霍家子弟调离原先具有实权的岗位,反而,在霍家烈火烹油之计,将许平君娘家的人,逐步安插进来。
他正在一步步,掘去霍家,这棵参天大树的根。尽管连筋带骨,却在所不惜。
他伏案深思的背后,是淖方成冰冷的眼。
在这段非常的日子里,他们结成了亲密的同盟。
霍成君骄横跋扈,时常浪费无度,与之前许皇后的节俭谦恭完全不同。宫中自有对比。
长乐宫,太皇太后虽然多年不理朝政,然而,却时常会为椒房殿的飞扬跋扈愤然而起。
霍家兴盛了太长时间,从武帝之时,经历昭帝,一直到刘徇这里。
上官燕望着窗外的风景。
喃喃自语。
“霍氏已超过当年的卫家,然而卫子夫知自持忍让,霍成君却自高自大。看来,他日,霍家必定比卫家还不如。”
地节二年。刘徇登基后的第六个年头。
初春。
长安城南,踏青之人轻裘香车,十分惬意。一辆马车轻盈的驶过渭水桥头,人们隐隐听见车里有女子娇憨的话语。微风熏醉着人们的眼眸,王孙贵胄狎妓出游本就是常事,大家垂手让路,转瞬便将那辆华丽的马车忘在了脑后。
谁知就在那天下午,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便传遍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平恩侯许广汉被人刺杀。
宣室殿上,刘徇手按奏章,双眉倒立。下面的群臣各个敛声屏气,只有霍光眸子冷定,竟有些微微的怒意。
刘徇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敢于刺杀平恩侯者,势必居心在朕。”
群臣顿时一凛。
“陛下,”隽不疑忙俯身道:“陛下息怒,平恩侯最近十分宠爱一名女子,使得府上夫人们颇为不满,许是家仇也未可知。”说着,他皎洁的抬眼望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