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夜出发,离开了令我心碎的淮南。
淮南,就像一颗朱砂痣,在我的心里,永远抚不平,滴着血,挣扎着我全部青春岁月的苦涩爱恋。
车夫问我去哪里。
我的回答是,长安。
我要远远的离开沈优,因为,妓女竟然爱上了她的嫖客。
这是注定要幻灭的预言。
我以为我是铜墙铁壁,却没想到陷落在文弱,多情的淮商手里。
我躲在车里,第一次痛哭流涕。
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爱上了沈优。我爱上了,沈优。
来到长安,我惊羡于帝都的繁华。
那么温柔如水的长安的夜色,那么深沉伤感的渭水河边,我一下子,便融入了这个浮华中透着猎猎风声的地方。
在一个春日里,我用了几乎所有的钱财,盘下了倚翠楼。
这里,是章台的金穴。
血残阳 红绡(二)
沈优的钱,让我赚到了更多的财富。不久后,我便成为全长安妇孺皆知的人物。
倚翠楼的老板,时常可以见到王孙贵胄的头号女人,红绡。
全长安的人都要给我些面子。哪怕是身带玺绶的官员。
然而,每到夜色降临,倚翠楼最繁华的景色开始升腾时,我便会想起沈优,我的丈夫。
尽管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契约,在沈家的族谱上也没有我的名字。但爱这东西,却从来都不需要这些物质化的点点滴滴。它只是一种来自灵魂的牵引和默契,我们,爱着彼此,这样的人如果不能被称作夫妻,那么这个世界上便不配有人再说起这两个字。
我站在繁花深处守望着他,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身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开始听见身体衰老的声音。
好像是退了潮的海水,仓惶而逃的从我的身体里抽离。
我的青春已经在逝去。
一天,倚翠楼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都水长,并不大的长安官员,掌管水利,隶属少府。
此人以前是我丈夫的同窗。
曾垂涎于我的美色,而未果。
我知道,这次他一定不肯放过我。
不过那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嫖客。
可是,他犯了个最大的错误。
他只知道我有着热情的面庞,却不知道,我的心是滴着血的残阳。
他用沈优的死来伤害我,却没想到,那成了让他送命的借口。
我承认,沈优的死,让我的心彻底的荒凉。
我仿佛看见他惨白的手臂,他冰冷的胸膛,可我就是看不见他的脸庞。
这么多年,在我心里越来越明亮的脸庞。
他不该就那么死掉。
我甚至没有听清都水长对他死亡的描述,就早已经在脑子里谋划着,如何让这头猪死在我的手上。
身体里的每一寸血肉都在朝着我呐喊,“杀了他!让他万劫不复!”
这是个法度森严的世界,我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
尽管我是名贯长安的红绡,可若亲手杀死朝廷命官,屠刀,亦必然会架在我的脖子上。
就因为这样,所以那头猪就敢瞧不起我,对吗?
我的头顶有热血在沸腾飞舞。
沈优,我的丈夫,此刻他正在深冷的泥土里等待着腐烂。
他那苍白却曾经激情四射的身体,将慢慢的爬满蛆虫,光洁的面庞,将被树木的根须侵蚀盘桓的惨不忍睹。
我抬头绽开了最美的笑容。
沈优,站起来,我们一起杀掉这头该死的猪。
不过,我还是低估了猪的能力。
他比我要强壮有力。
我的金簪还是没能完全刺透他的喉管。
他仍能发出支吾的叫声。
我正在注视着他,在他肥硕的身上寻找真正足以一击毙命的地方。
却在这时,门开了。
邴吉面色奇怪的出现在了那里。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房门,我明白,我们找到了某种默契。
于是,我愤然起身,朝那人的心口刺去。
当我被推开时,一道雪白的光,似冰冷的瀑布,瞬间便落在那人的身上。
他甚至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
我无奈的看着他,邴吉。
他俯身在男人的身上擦拭着他的钢刀。像个立在战场上的将士。
哦,对了,他本来就是个将士,戍边归来的。在他的脖领上,我甚至还能看见塞外的黄沙和月光下的冰凌。
他和我,共同掩盖了事实的真相。
都水长,就这样离奇的失踪了。
朝廷没有时间来管这些事情,既然没有抓到凶手,便由另一个年轻人代替了他的位子,听说,叫商誉。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关于权利的更迭,我只关注,后来再没人提起那头猪的事情。
其实,这件事情里,霍光和邴吉,都帮了我的忙。
我安然的逃离了法度的制裁,默默的,将这个故事埋葬。
长安的风尘岁月里,我越发的容光焕发,声名显赫。
然而,人终究还是要老去的。我并不害怕。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象过我的老去。
孤独一人,寂寞的,依偎在长安街头的某个客栈里。默默无闻的死去,最后,被一些善心的人,用席子卷了,埋在乱葬岗里。
每当想到这些,我都觉得好笑。
人,从来就是这样悲哀,我们之间的区别,不过是死的时候,被葬在了哪里。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
看起来,我的老去,应该不是我想象里的样子。
两个男人,共同改变了我的生活。
他们像上天派来为我祈福的人。
第一个就是淮商沈优。
我的丈夫。
他用一半的家产为我打造了可以挥霍几辈子的金穴。
接下来的,就是邴吉。
上林苑将军。
他成为了我最后的客人。
他说,要娶我。
我只是笑着摇头。
他说,我不介意。
我仍旧摇头。
他说,那好吧,我把家搬到倚翠楼来。
这次,我点了点头。
我们都是不怕死的人,因为我们都做过足以让自己赴死的事情。
我们都是枕着尸体睡觉的人,谁让这是个乱世。
我们什么都不介意,我们只要活着,然后死去,从不想日后的事情。
卫皇后全族被诛,霍光满门抄斩,就连金枝玉叶的鄂邑,和身为皇子的燕王刘旦都无法避免的沉浮和杀戮,我们,又怎能逃过呢。
邴吉始终没有娶亲,其实,他是把我,当成了妻子的。
而我的心里,丈夫叫沈优。
邴吉救助的孩子刘病已,后来成了汉宣帝刘徇。
他被封了光禄大夫。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这一切,要归功于十八岁的上官燕。
在我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孩子。
可她却有这比我还要凛冽果敢的作风。
我很敬佩她。
邴吉曾不止一次的说过。
“我们是最幸福的人,因为没有族人可以令邴家兴旺,因而,也就没有被屠杀的必要。”
我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心的。
他站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仰望着天边的月亮。
我们,只是两个人,孑然独立的两个人。
其实,邴吉从没有沾沾自喜或者膨胀跋扈。
从霍光身上,他懂得了权倾朝野等于万劫不复。
于是,他只是那么谦虚谨慎的围绕在他的陛下周围。
刘徇虽然年轻,却有着和刘弗陵一样的城府,他甚至更为果敢霸气,却从不会将喜怒形于表面。
他是刘彻与刘弗陵的结合体,既勇猛威武,又适可而止。
霍光挑战了他的底线。
用许平君的死为自己埋下了粉身碎骨的祸根。
我告诉邴吉,我们或者可以归隐。
他说,放心吧,我什么都不要,刘徇就像我的孩子,我只想看着他成长成大汉朝的中兴之主。
我仍有些忧虑。
不过,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确多虑了。
邴吉的官位,升到光禄大夫就停止了。
他没有继续在政治上拼尽全力。
刘徇对他很尊重,他们君臣之间,存在着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感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或许是患难相救,或许是莫逆之交,或许是道义之举。总之,刘徇看我们的眼神,总是非常诚恳和友善的。
这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再后来,我真的老去了。
在邴吉的怀里。
没有悲哀的眼泪,也不会被葬在乱葬岗上。
我知道,迎接我的是另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不会再有没完没了的杀戮和险恶的嘴脸。
我依旧是牡丹,开放在风尘中,却陨落在邴吉飘舞着塞外黄沙的怀抱间。
“别怕,早晚我们会再见,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我看见一道白光,深处,是沈优幸福的笑脸。
他的脸庞第一次那么的清晰,就像年轻时一样。
他没有被尘土和树根掩埋,我轻轻的飘起,跟着他的脚步,朝那遥远的虚空走去。
离歌 杜怀仲(一)
我出生在鲁国。
齐鲁大地,用博大而宽厚的胸膛孕育了无数文人墨客。
最让人膜拜的,就是孔丘。
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我自由的成长。
最终,成为了一位云游四方的画师。
年轻时候的日子,是拮据的。
然而,狂放的心,却从没有停止过幻想。
在我刚满十五岁的时候,便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养育我的鲁国。
因为,我的父母死在那一年的大雪里。
我漫无目的的漂泊,先后去了齐国,赵国,燕国……我几乎是在用脚步,丈量着大汉朝的版图。
然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却是玉门关以外的景色。
那些放大了的山脉和河流,用常人难以想象的狰狞豪迈宣泄着最雄浑的霸气,那些苍凉的绿色,让人看在眼里,便挥之不去。
我沉浸在这漫天遍野的雄性景象里,发现了纯粹的阳刚之美。
那是令人动容的震撼力。
沿着张骞出使的路线,我游历在最澎湃的山川之间,忘乎所以,热泪盈眶。
在这些年少的浪迹中,我的画艺飞速精进起来。
从各种地方艺术中吸取养分,成为了我人生的第一笔财富。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完成了肆意悠游的日子,回到鲁国。
因为,我听说,鲁王刘庆忌要为自己开凿陵墓,需要一批画匠。
那个时候,虽然我还只能算是个匠人。
为鲁王开凿陵墓是件颇费周折的大事。
许多人拿着图纸走来走去,选来选去。
最终,在曲阜亭山附近开始动工。这是场声势浩大的工程。
在三个月后,我和其他几位匠人,被带到了墓室内。
进入甬道开始,就有火把分列在两边,如果没有这些火光,我猜这里该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我第一次为陵墓作画。
我在盘算着,会不会如别人传言的那般在竣工的当天便被处死。
但是,我必须搏一次,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飞黄腾达的机会。
要知道,画师要想出人头地,比将军和政客还要有难度。
漂泊了十年,我必须要为下半生做好充分的储备。
尽管我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
在游历的途中,我见过不少奇特的民俗和壮观的自然景象,这些都被我安排到画像砖之中。
然而,却被督造驳了回来。
我们只被允许画一些司空见惯的宫廷生活,不可以有任何的想象和创造。
起初我很沮丧。
不过后来,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几个月后,当我们见到了外面的太阳,我和几个画师一起欢呼新生的时候。我被鲁王宫里的人,单独带走了。
鲁王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我很笨拙的向他行礼。
当我抬起头时,竟然发现他的案头,摆放着我的那些被否定的画稿。
他面带微笑,很和蔼的看着我。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那么热忱的和我谈论起那些画稿来。
他先问我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否接触过不少游侠,我说是。
他显得非常高兴,眼睛里神采奕奕。
他承认自己非常喜欢四海为家的浪子,如果,我愿意停留,他很想为我提供机会。
我是那么感恩戴德的向他匍匐,那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张温暖的榻,和一个宽容的怀抱。
就这样,我留在了鲁王宫。
经常和刘庆忌呆在一起。
渐渐地,我发现他是个非常钟爱游侠的诸侯王。原来,这一切都和一个叫刘劲宗的人有关,但是,具体的,我不是十分清楚。
在得到了丰厚的俸禄后,我开始进一步研究绘画,渐渐的,我摸索出了一套完整的布帛绘画技术,并在鲁国的贵族之间流行起来。
我的帛画,要比战国帛画更为艳丽和炫目,线条更加生动流畅,因为不断的行走和采风,各地区的绘画特点和用色技巧,被我融合在一处,形成了独特而有些诡异的作画方式,渐渐声名鹊起。
鲁王非常喜欢艺术,他时常在宴请的时候邀请我们,那段日子,是我年轻岁月里,最峥嵘的时刻,让我积累了第一批人脉。
鲁王是整个大汉朝最仁慈的诸侯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治理下的鲁国,日益强盛起来,鲁国的民风,也依旧纯朴。
两年后,也就是我二十七岁那年,鲁王将一个俊美的中年人介绍给我。
他就是著名的乐师李延年。
汉武帝刘彻的男宠。
达官贵人我已经见了不少,但如他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到是不多的。
我有些失神,想要为他画一幅肖像,却不料,被他笑着拦住。
他说的确是为了讨画而来,但不是为他自己。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名字已经传到了长安。
几天后,我被带到长安章台。
眼前的繁华一瞬间将我击倒。当李妍面带桃花妆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几乎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幻境。
和着若有似无的乐声,她的身体似无骨的柳枝,飘飞在我迷乱的眼里。
那是怎样的舞蹈啊,轻的好似驾着云雾穿行在繁花深处。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安城的花魁是她,李妍。
然而,我还是不明白李延年的用意。
直到乐声渐渐止住,李妍轻盈的伏在我的身前,那满室的清香,一瞬间都聚拢在我的鼻子底下,一缕缕的往我的肺叶里钻去。
李延年才拉着我的手说道:“杜兄,帮助我妹妹入宫。”
我忽然间有些失望,心,似乎由云端坠落。
这不过是一次交易,我望着李延年递上来的银子。
在他们的心中,我是个可以翻云覆雨的画师,至少,在帝王还没见到美人的一刻,我的画,几乎拥有最绝对的权威。
李妍望着我的眼,像多情的沙丘。
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