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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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锦-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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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拒绝吸食那些可以缓解疼痛的烟草。她默默的将我留给她的烟草积累起来,收在一个漂亮的紫檀木妆匣里,那是我们唯一没有被搜走的东西。

当我回来后,她会颤抖着将那些烟草拿出来,然后卷起,递给我。

我不要,却总是抵不过她愤怒和绝望的眼神。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人生里只有我,我成为她维持生命的支柱。

也许,在长安的日子里,她从没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那时候她除了围绕父亲,就是对展屏言听计从。

那时候,她的手掌很有力,而现在,她窝在一团破烂的草席间,灰黄的脸孔,早已殆尽了从前的美丽。

我多希望她还能那样打我,即便是疼,也是幸福的。

我至今仍记得她得知我训斥展屏后的那一巴掌。

有时我也会因此而想起长烟,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爱过的女子。

可是,我一直缺乏对她坦白的勇气和机会,于是,只能成了彼此错过的男女。

我不后悔,我甚至觉得庆幸。

如果对她倾吐爱恋,她和我的日子都必定不会过的轻松。

其实我是个比较懦弱的男人,别看我长的很魁梧。

比起相对的尴尬,我到宁愿她能自如的面对我,以及我的离去。

其实,不必拥有的爱恋,才是最高的爱恋形式。

既然不可能被接受,就没必要以自己的单相思拖累别人。

我时常这样怀想着过去的时光,扶着母亲穿行在潮湿的水雾间。

这里总是潮湿。

如今,没有我的搀扶,她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时常望着窗外的雾霭发呆。

那微翠的气泽,仿佛笼着烟的翡翠,看着美丽,实际上却比毒蛇还要可怕。

同样的流放,我想,我们是被扔在了最可怕的地方。

揭阳县位于南海郡的最东边,仿佛一颗怨毒的珠子,镶嵌在黑绿的底色里。因而,我们总是南海郡最先看到日出的人。

揭阳的日出对我来说却总是模糊的。

我时常是立在山间的密林里,感受到那一缕缕拖沓而至的光晕,却从没有中原的日出那般疏朗和亮丽。因为我的头上永远是浓密的树荫,那一层又一层,不断向上叠加,不断延展开去的浓翠,让所有工人赶到憋闷。

绿色第一次那么令人厌烦。

我们大口喘着气,仿佛每一口都弥足珍贵。

我记得,有个当地的赤脚壮医跟我说过,瘴分很多种。按时节来看,分为春天的青草瘴,夏天的梅雨瘴,秋天的新禾瘴,和冬天的黄茅瘴。按性质来看,分成热瘴,寒瘴,哑瘴。又因为瘴气是由于植物的叶片枝桠掉落以及动物死后尸体无人清理,加之天气湿热蒸腾而致。所以又分为菊花瘴,桂花瘴,或者孔雀瘴,和毒蛇瘴等等,但其中最毒的,就是瘴母。

通常,植物类瘴气袭来时,会有明显的香气,那直往肺里钻的香味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在密林里行走时,是十分小心的,有时甚至用布封住口鼻。动物的瘴气极好辨认,只要是看见大堆的腐烂尸体,或者血腥腐臭的气味一来,便要很快躲闪,这是动物尸体造成的瘴气。

在岭南生活的日子,我逐渐学会如何辨认这些瘴气,进而学会了躲避瘴气的方法,以及治疗瘴气的手段。

当地的壮医十分聪明。他们掌握了最好的除瘴密术,后来,在我的手里发扬光大。

我喜欢和壮人们聊天。

他们的性情非常坦率直爽,嘴巴里总是喷出形形色色又苦又辣的烟味,因此,他们的牙齿总是有着浅淡的黄斑。

我知道,年长日久,我也会如同他们一样,那原先佩玉舞剑的潇洒武库令,将会永远的消失在我身上。

我穿起了壮族男子的衣服,其实,不过是在头上围着一段十分长而厚的头巾,可别小看了这东西,在浓密的瘴气袭来时,它可以成为最好的武器,起码要掩住口鼻,以最大限度的减少摄入体内的气体。这可是在事后是否能得救的关键一步。

我的武功基本上荒废在了日复一日的砍伐里。

我只需猫着腰,不断的举起斧子,然后下劈。力道大的惊人。

想起从前在长安,我掌管着整个汉朝的武器。

在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一座不小的建筑便是武库。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与其他宫阁比起来,它显得有些简陋和矮小。然而,征和二年,这里曾是汉武帝重兵把守的地方,元凤元年,汉昭帝刘弗陵更是在这里调用了最精良的武器,由刘晙带领最终捣毁公主府。

这里是刀剑沉睡的地方,也是历来战争欲来时蠢蠢欲动的处所。

我,曾经是这里的头儿,武库令,子砚。

翠烟笼 杜子砚(二)

然而今天,我只能挥动一把卷了刃的斧子,砍向不会移动的树木。历史总是很会捉弄人,我的人生是最讽刺的闹剧。

母亲曾对我给予了很大的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就是妓女的经历,这后来几乎成为她永生无法解脱的枷锁,为了向所有人反抗,她迫不及待的希望自己的儿女门攀上高枝。

其实我并不喜欢做官,但为了让她快乐,我不得不走进未央宫。

在那里,谋得了少府手下武库的职位。

是宫里名不见经传的要职,尽管官位不大,却极为显眼。

然而,展屏,她最引以为豪的展屏,却最终让所有人陨落。

至今我仍不能原谅她。

母亲虽然病重,却意志坚强的活着,我想,也许是岭南特殊的气候,似乎随时有可能要了她的命的怪物,这反倒激起了她年轻时代的斗志,她调动了全身的勇气与环境搏斗。

这让我看到了属于妓女的那种残酷的求生之眸,她的眸子,不管装过怎样的悲哀绝望,到了生死关头总会绝对的选择活着,这使得我开始真正的佩服她。

跟我很要好的,是一个壮族的巫医。

我们都亲切的叫他父冒。这是壮族有了男丁的成年男子的统称。通常我们不太会关注他们的真实姓名。

父冒是个非常和蔼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儿子非常可爱。

我在没有伐木任务的时候便会跟着他学习医术,主要还是希望抵抗时常威胁着伐木者的各种瘴气。

却在这样的学习里,我额外掌握了不少的知识,比如怎样治疗疟疾,甚至是去除蛇毒。当然还学习到了一些岭南的巫术。

渐渐的,对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也不得不信了。

不过,不是每个被流放到这里的人都能如我一般幸运。与父冒的结识是有段故事的。

当时,我和几个男人帮助将一棵伐倒的大树运下山来。沿途经过一条小溪,在溪边,我们发现了一个中了蛇毒的孩子。

当时情况十分危急。

然而,几个男人都不赞成救助那孩子。

因为从装扮上可以看出他属于壮人贵族。当地的壮族人十分团结,对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尤其是流放来的中原人非常排斥。如果你在他们的土地上进行买卖生意,那就更会遭到白眼,有时候甚至是故意的挑衅进而发生群体殴斗。他们鄙视商人。不少中原人都吃过他们的亏,因此不愿意主动接近他们。

可是,眼看孩子奄奄一息,我顾不上许多。

先是给他清洗了伤口,然后用嘴将毒血吸了出来。

在他喃喃不清的低语中,我得知他的父亲是为壮族巫医。

我抱着他找到父亲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因此,我的同伴们被我连累,耽误了那天运送木材的行程。

正在我们一筹莫展等待官府的鞭笞时,当地的寨老来到了县城里。

他找到了官府,并说明了情况,当时,我看见那孩子的父亲,那个后来教会我不少医术的父冒,神情镇定的跟在寨老的身后。

其实哪里的人都一样,只要不狡诈,便会交到真正的朋友。

见证了这么多虚假和争斗,来自于都城长安的我,又怎么会不清楚这个简单的道理。

最后,我们全体获释。

那次迟到,被层层上报,最终销声匿迹。

其实我很清楚,只要当地的官府不予以追究,京城又怎会为了几个流放的罪犯而震动。

我又回归到每日伐木,吸烟,幻想长烟的日子里。

再后来,父冒来找我。问我需要怎样的报答。

我笑着说,请教教我如何对抗瘴气吧,我厌烦死了这种恶毒的东西。

就这样,我成了我们队伍里的大夫。

我建议他们试着穿壮衣,尤其是那多功能的头巾。

然后教他们平时多喝薏仁水,嚼槟榔。并且在入山前,准备一包雄黄和苍术,以备不时之需。

而我自己则将银针带在身上,在有人被瘴气放倒后,以最快的速度扎他的上下嘴唇。但后来我发现这也不是最根本的办法。

其实瘴气入体深时,嘴唇已经不是最重要的穴位,直捣病根的部位实际上是阴茎,于是在我的细心和长期习武对人体经脉了如指掌的常识下,将壮医对瘴气的治疗再次向前推进了一步。

也正由于这样,我的地位,竟然上升了。

成了揭阳县家喻户晓的除瘴高手。

渐渐的,我发觉自己并不应该自卑,这里的百姓给了我最忠诚的信任,我能做的,远比在长安掌管一个皇家武库有意义。

我的母亲被人们尊称为善婆。

她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绽放那样亲切的笑容。

善婆。善婆。

我时常望着他,故意的叫着。

她很爱听。

是啊,她年轻的时候,听惯了的是常喜,那是别人给她的称呼,因为她不爱笑,不好招揽客人。而今天,在瘴气遍布的岭南山野里,她竟然脱胎而成最善良的婆婆。她是惊喜和诧异的。

善婆的称呼让她打开了心扉,她对我说,其实,这个名字她最喜欢,远比什么常喜来的好听多了。

虽然变的丑陋,虽然她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起舞,可是,她蹒跚的步伐和佝偻下去的腰身让每一个人深深的爱戴她,她逐渐变的平实无华的身体,却在这个时候显得无比的清透美丽。

一天,她郑重的对我说。

“孩子,母亲一直错,错在以为你是无能的,错在认为只有展屏才能让母亲得到世人的尊重。可是我错了。”

我握着她的手,那变形的双手,让我的心猛然抽动。

“我会多救一些人,替妹妹赎罪。”

我这样,如同发誓一般说着。

母亲沉重而长久的点着头。

然后,将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睡去。

她就这样离开了我。

最终归属于这片遍满瘴气的地方。

那天,我背着母亲。父冒手里拿着弓箭。

这是这里的习俗。家里有人去世,一人背着死者,另一个人引弓而射,箭落在哪里,就以此箭落点为穴。

母亲埋在了一个小山丘上,那里,能看到第一缕朝阳。

我和父冒坐在那里,忽然间,感觉到一阵温暖。

那朝阳,是我来揭阳县至今,第一次见到的壮观景色。

我想那是我母亲的微笑。

翠烟笼 商誉(一)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是个木讷的人。

鲁王刘庆忌是我的爷爷,刘封是我的父亲,而我,是鲁王孙刘晙。

鲁国是大汉王朝势力最为雄厚的诸侯国,源自于这里肥沃的土地和浓厚的文化积淀。

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在靶场上度过的。

这和父亲刘封完全不同。

爷爷曾说,父亲从小就是个病包,一听到刀剑的争鸣,便会吓的躲到角落里。从那时候起,爷爷就断定,鲁国断然不能交到他的手上。

我的降生是在冬天,大雪纷飞,整个鲁王宫变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人们脸上似乎都结了霜。

刚生下来的我,哭声震天。

母亲梁氏几乎被我的嗓门吓了一跳。

术士则惊喜的告诉爷爷,说我将来必定成为一名栋梁。

爷爷十分相信,日夜守在我的身旁。

果然,在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便特别喜欢靶场。

爷爷特地为我制作了一把小小的弓箭,又派来鲁国最优秀的弓箭手来教我骑射。

再后来,我稍微大了一些,又开始迷恋上了剑术。

几乎那时候的时间都用来研习武艺和学习诗文上。这铸造了我既儒雅又骁勇的性格。

有人说,这就是汉人的性格,如同一块温润的玉。仁慈、义气、礼乐、智慧、诚信。用孔子的定义,我便是中原所谓君子的最佳模范。

因此,我自小便在赞扬声中长大。

可是,我并不快乐,我很孤独。这性格让我自相矛盾。儒雅和骁勇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个极端。

直到病已来到鲁国,我才找到了人生的乐趣。

他并不像我的其他弟弟们那样,见到我便卑躬屈膝阿谀奉承。他总是很有礼貌,却敢于直视我的眼睛。

其实骨子里,我是反对卑微渴望平等的人。

我知道,从刘弗陵在位的时候,我的名字便在长安传开了。

人们把我说成是大汉朝众多王孙贵族里最英勇儒雅的少年王侯。而事实上,我只是个很木讷和顺从的人。

在我的人生进程中,基本上没有反抗过任何人。我明知道自己有掀起惊涛骇浪的能力,却从不乐于做那样尝试,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忠顺的男子,效忠我认为值得扶持的帝王,这既是对刘氏家族的义务,也是对帝国江山的责任。我自小便习惯于被寄予厚望。

后来我随着病已来到长安。

在沉淀了几年后,便被派往边关。

那些年,我带着一队人马,不断的活跃在匈奴的战场上,接应过无数次帝国的大军,几乎战无不胜。

也许,将士们对刘姓王侯亲自上阵感到振奋,因此,我手下的士兵总是非常英勇。他们对我绝对的服从,不惜奉上性命。我树立起严明的军纪,对每一次进攻和撤退照顾周全而行为果决。从那时开始,我发觉一名将军注定要背负全军的生死,一名帝王则要背负整个王朝的兴衰,相比之下,作为将军的我,已经是历史的幸运了。

然而,我的人总是会死去。然后又有新的人从长安派来。

无数个黑风呼啸的夜里,我立在烽火台上,将目光尽可能的放到最远。

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关注战事或者想念家里的亲人。其实我在缅怀,缅怀那些将性命交付给我,却因此而永远长埋在边关的我的兵们。每到这时,我会觉得心口处有着一把钢刀,不断的来回翻滚。

要到何时,大汉的边界才能不受侵扰。我们的家园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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