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要到何时,大汉的边界才能不受侵扰。我们的家园才能永久的平安快乐。为了这个目的和理想,我不断的鞭策着胯下的紫魄,一次又一次的冲向敌人的阵营。我当然杀人,杀人是不论士兵还是将军都必须做的事情,我们的霸业和安乐就是通过杀人来得以实现的。尽管残酷,可身处军营的我又能如何呢。
边关的月格外的高远。
烽火台上的月光也格外的苍凉。
狂风大作时,我的战袍随风激昂。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刀头饮血风餐露宿的日子,整个人都变的冷峻和麻木。
然而,八年后,我还是给陛下调回了长安。
我知道,陛下被架空了八年,而这八年,我已被战火历练的刚刚好。
在陛下面前,我如同那些将性命交付给我的士兵一样,愿意将一切交付给他。因为他是大汉朝的天子,是刘氏家族地位最高的家长。
我承认,长安的繁华令我有些不能适应。我已经被黄沙磨砺的有些粗糙。
我还记得,当日刘弗陵高高的坐在大殿上光芒万丈的样子,比起我刚来长安的时候,要更加美艳明亮。
成年的他,有种介于颓废和辉煌之间的美,那感觉令人目眩神迷。
他起身迎接了我。
我们君臣之间,总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
也许是来自于同一血脉,也许是来自于共同的理想和愿望。
长乐未央,岂是女人们一句句喊出来的,那是将士们用一捧捧热血浇灌出来的,是一具具年轻的尸体堆砌起来的,是一位位远赴和亲的公主用泪水充塞出来的。我有多么敬重为了太平盛世而流血牺牲的将士们,就有多么鄙视那些只懂得在后宫争宠的女人们。
因而,在再次回到宫廷后,我本能的漠视了她们。尽管我发现了周嫣不住投过来的目光,然而我终究不是个喜欢探讨女子内心的男子,我只对热血和衷肠投注敬意。
病已,时常说我木讷,甚至说我不开窍。
其实是我的心里太沉重。在八年里,我死了四个副将,他们有的死在我的怀里,有的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有的甚至被匈奴人托在马后翻山越岭,肠子流淌一地。我的八年血肉模糊,我的兄弟们用满腔热血筑起一道道屏障为中原的王侯们遮风避雨。因而,我连面对酒肉都不能大快朵颐,我总觉得有无数个英魂环绕在我的周围,我不能让自己那样的轻松快乐。这是一个将军必须背负的永生的沉重感。
我不可能如病已那样时常去倚翠楼。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女人,只是我不屑于在那种做作的媚态里让自己沉沦,我的确需要休息,可我宁愿找一个山遥水阔的地方独自生活,也不能让自身的浪荡亵渎那些带血的灵魂。
翠烟笼 商誉(二)
这些,远不是一个普通王侯能够懂得的事情。我知道,这血腥的八年,已经让我和大汉朝所有的刘氏贵族分裂,我的心,永远的站在了忠诚和信念这边。
我拒绝所有的享乐,每日都保持练武的习惯,这习惯是久经沙场的惯性。此时此刻,我已经不再是个长安城里细腻温润的君子,我成了个骁勇的将军,沾染了永远也擦不去的血迹。
后来,在我几乎是自持到有些封闭无趣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了我的生活。
她像一道春日里的阳光,有种轻描淡写的坚定。
我终于知道,我喜欢的,是这样的女人。
她叫长烟。那时候还是刘弗陵身边的一个小织女。
我喜欢她的名字,我甚至觉得,她的父亲也和我一样,曾经做过将军,否则,哪里会想到如此绝佳的一个名字,那孤独升起在大漠里的狼烟,仿佛一柄利剑,直冲天际。
那是只有战士才懂得的意义,苍凉的,带着战鼓的累累重音,气壮山河的扑面而来的神气。
其实,在我离开长安奔赴沙场时,就已经见过她了,只是那个时候她才入宫,还是个刚过豆蔻的女孩子,那样子,非常的伶俐和爽快。后来竟渐渐的淡忘掉了,直到这次回宫,她竟然完全变了模样,我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那天,她立在阳光里,似乎遥望着什么,浓翠的纱衣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有些温暖,我就站在她身后,而她却并没有发觉。
她只是那样默默的站着,翘首以望着什么心事。
于是,我有了时间仔细的观察这个女子。
她的身材很消瘦,似乎是常年劳作的结果,手腕和胳膊都很纤细,她的脖颈是最美的,柔韧而纤长,尤其在她垂下头去的时候,有种温顺却坚定的美感。
我有点忘情,竟朝她走去。
就在这时,她竟飞快的转过身来。
那件翡翠色的纱衣顿时随着她忽然的动作飘出了一道绿色的雾。
她先是愣了愣,一双细长如烟的眸子探寻般的看了我一会,忙又俯下身去。
然后说了句,请恕长烟无礼。
我不知道她无礼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是因为那样直接而不避讳的看了我一眼吗?抑或是不该在这个时间立在这么个显眼的地方而被我发现。
我刚要伸出手去扶起她,却见她已俯身而去。只留下了一个窈窕的背影。
或者,无礼的人该是我吧。
我喃喃自语,然后自嘲的笑了。
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走近一个女人,她仿佛是被悲伤笼罩的小兽,那样独自的舔舐着自己不愿被人发现的伤口。
我想,下次再遇见她的时候,一定要问问那伤口到底是什么。
不过,这更让我确定了,她就是从前那个女孩,长烟。
后来,我从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知道,她有个很有气魄的别称,“神手”。
是什么样的工艺,能被称之为神手,我几乎是有些怀疑。
然而,从沙场里走出的我,想象力是极为有限的。
我是斗士,并不是艺术家。
后来,我有幸见到了那被称之为“奇锦”的织物。然后,那东西,成了我以后人生梦境的底色。
那是刘弗陵为柳伶所织的锦帛。
朱红色上面划过一弯弯的漩涡,漩涡的缝隙里开出并蒂而生的金银两色花朵,闪亮的花丝,如同绚丽的金针和银针,那么嶙峋却饱满,令人眼前一亮。
后来,我听说,那花叫做忍冬藤,也叫金银花。能忍寒冬而生,所以成为经历忍耐而得圆满的象征。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花和长烟本人很像。她总是那样温柔和隐忍的成就着别人的快乐。
也许,织女就是为了成就别人而存在的吧。
于是,长烟在我的眼里成了一个无私无畏的女人。远远的超越了宫里的其他女子。
再后来,我的钦佩升腾成了爱恋,我本以为掩藏的很好。却还是被刘病已发现了。他好像很高兴,时常拿这事和我玩笑。
就在这时,我得知长烟心里爱的是商誉,那个已经死在上林苑的都水长。
我又得知,商誉是有妇之夫,新婚妻子是杜怀仲的长女。
我终于深深的懂得为什么长烟总是被悲哀包裹,那是从她心底里流淌出的无法附着的爱恋,那永远落空的思念成了她眉宇间无法脱去的感伤,在她微微垂首的时候,划痛了我的视线。
我的,带着心疼的眷恋,是否能填补她内心那块难以愈合的伤,那抹浅淡如竹的身影可否成为我怀里的风景。
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将这份心意亲口告诉她。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陛下开始策划铲除上官桀。我知道,这是他调我回宫的最终目的,因此,我的私人感情必须先放下,待到替陛下平定上官和鄂邑的叛乱后再做打算。
然而,陛下没有给我任何旨意,甚至拒绝见我。我们之间只能通过黄少原来传递讯息,这让我觉得非常不得力。黄少原是个男宠,我厌恶他那妩媚矫情的眉目传情,所以每次问他陛下为何不出来主持朝政,以及陛下何时反击时,我都尽可能的回避与他对视。
可是他从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是陛下正在休息,就是陛下身体不适。
一开始我颇为不解,可后来,病已却点破了玄机。他说,陛下不上朝,朝中自然会乱,这个时候矛盾必然会激化。
是啊,矛盾凸显且激化,是促使问题尽早解决的最好方法。也许陛下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要的是对方先动。
果然,鄂邑和上官桀坐不住了,他们被迫采取了行动。
我惊讶于陛下的深谋远虑,虽然比我还要年轻,却被宫廷的斗争磨练的虚怀若谷。
于是,我开始秘密部署。准备在陛下行动时,给以最有力的援助和支撑。
我知道,陛下在这时候不能轻易向外界吐露风声,鄂邑和上官桀可都是他的家臣,他的身边,早已经被安插了无数的眼线,稍有动作便会刀锋走偏功亏一篑。
果然,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我接到消息,陛下明天要去公主府赴宴。
直觉告诉我,陛下的反扑开始了。
于是,我秘密命李弋,李众调动了一队死士,深入到公主府周围,在刘弗陵踏进公主府的第一时间内,击破了他们自以为稳妥的最外层防线。
要知道,我的人可都是从匈奴的万里黄沙中走出来的家伙,各个沉默无言,却骁勇善战。手起刀落时,几乎半点血迹都不会沾染。
在打掉他们的人后,我们的人马埋伏在了那些重要的位置上,随时准备接应里面的陛下和大司马霍光。
邴吉在上林苑集结人马,防止上官桀的人马直捣未央。
这便是我们君臣之间,不用语言也能传达和明了的默契,在大敌当前之时,能以最快的速度守住自己的位置,进而成为刘弗陵最强有力的左膀右臂。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公主府里发生了惨烈的战斗。
陛下险些遇刺,而此时,霍光的拔剑已经显得有些廉颇老矣的无力了。幸而有长烟。然而,我没想到,她竟然会为了陛下而挡下那么致命的一剑。
翠烟笼 商誉(三)
当我看见她满身血污的躺在刘弗陵的怀里,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那紧闭的眼角竟然有泪水氲过。我忽然间怀疑,她到底爱着谁?商誉,还是刘弗陵。
这发现令我恼怒,我疯狂的砍向那些身披舞服的杀手们,飞舞的血肉间,我看见自己几乎崩溃的眼。长烟,难道一切都是假象?你对誉的,令我感动的痴情都是假象吗?
后来,刘弗陵在我杀开的血路中全身而退。
在整个退回未央宫的过程中,他拒绝所有人伸出的手臂,只那样,用羸弱的胳膊紧紧的抱着长烟。
他的举动不仅令整个未央宫震动,更令我痛心疾首。
在霍光站出来要求为这场政变善后时,我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里,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溃塌的样子。
刘病已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进来,远远的跟我说话。
“你在为长烟而生气?”
我仰面躺在榻上,使劲闭着眼睛。
“你认为一个人真会一生一世爱着另一个人?”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也许是经历了公主府的厮杀,让他的亢奋至今仍没有殆尽。
“我会的。”我沉声答着他。
他似乎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是的,我会一生一世的爱着她。(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战场的黄沙和鲜血让我对某一件执着的事情可以树立起一种接近信念的坚持,我可以不去看任何的女人,只让自己的生命里留下一个人的足迹。
这样的我,却被现实撞的有些懵了。
我躺在床上,保持着始终如一的那个姿势。
当刘病已再次走进来的时候,我仍是那副模样。
他走过来,轻轻的停在我屋子的中央。
“其实,我并不爱平君。”
经过一晚的休息,他仿佛恢复了平静,声音也润泽了许多。
我知道,娶许平君,不过是他自暴自弃的一种堕落方式,他不可能爱上那么平凡无奇的女子。
“然而,我仍旧还是决定娶了她。”他似乎有些自嘲,接着,淡淡的发出了几声轻笑。
我没有起身,却将眼睛睁开,朝他的方向看去。
他立在清晨的微光里,脸部看不清楚,身形在光晕里显得很高大。
“并且我不会让她为我而受苦。”
他再次轻声说道。
我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你是个自相矛盾的人。”我撕裂嘴唇,喃喃自语。
见我接了他的话,他微笑着关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黯淡下来。
他缓缓坐下,开始了我们之间,前所未有的一次谈话,内容是爱情。
他淡淡的语气里有着似有若无的哀愁,我感觉到,那是他也曾经面对的,不得已的情感经历。
他说,人不可能始终如一的追求自己的梦想,在更多的时候,人们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而这种放弃,最终会成为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疤。然而,我们没有理由在这种哀怨里纠缠,我们必须靠自己走出困境,然后,寻找下一段恋情。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爱错了人。
他当时只是笑笑。
然后,倒了一杯茶水自顾自的饮着。
我望着他,终于承认,在感情上,他比我要先走了很多步,因而也得到了更多的经验。这些经验,虽然未必光彩,却使得他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仍旧躺着,忽然间叹了口气。
“长烟在我的心里,曾经是多么的完美,我本希望在这次叛乱后,向陛下请求赐婚。”这是我的心里话,一直埋藏在我被黄沙和战火熏染的麻木掉了的内心深处。
它像被天雷燃起的地火,不断的吞噬着我的理智和桀骜。
我无数次的扣问自己,这个女子哪里征服了我。
答案竟然是那种守望的姿态。那种背朝诱惑,面向真爱的姿态。犹如那天傍晚,她的那抹背影,深刻却温柔的印进了我的心里。
病已笑了笑。
“女人是可怜又可爱的动物,她们实际上非常脆弱,却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强大,因而,一般的男人总是会被其蛊惑。”
我抬头望着他。
他的话,有些让我不寒而栗。
长烟对于我,怎么能用蛊惑来形容。
“不,她不是有意的。或许,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更正了他。
然后转过头去。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然后,我再次听见了他轻轻的笑声。
也许,那个时候的我,在病已的眼里十分幼稚。
“你还是爱她。”
他正色说道。
是啊,我还是爱他。这让我感到十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