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惊讶于我的记忆力。
其实,他的样貌和神情,又怎是寻常人模仿的来的,只是这些年过去了,那种泼皮的样子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出离超然的气质。
后来我们打了起来,他只是躲闪,并不怎么还击,这激怒了我。
不过,面对这样的人,我是不能使用匕首的。那不道德。
我惊讶于他挥剑的样子,那是种极度的美丽。
谁教会了他如此完美的剑术,若是他肯杀人,必然是史诗般的死亡吧。那么,能死在这个人的剑下,便是一个剑客最好的归宿。
于是,我的剑更加刚猛,我如夜枭一般的身形,在月色里肯定非常阴森恐怖。然而,我始终没有用深藏在左袖里的匕首。
他被我逼的有些恼怒,终于采取了主动的姿态。
其实,我是准备赴死的。
我想他可能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拼尽全力。
当然,面对我的进攻,他也不可能那么轻松,我们的距离并不远。
如果他再这样风度翩翩,注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我冷笑着,反正活着已经没有什么意思。
于是,在他最后一剑袭来时,我直接选择了放弃,停止了一切的抵抗,只将胸膛留给他的剑锋。
我们的动作太快了,外人根本无法发现,可是他还是猛然间将剑歪了下去。此时收剑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我的胸前被划开了一条深深的血口,血液顿时喷涌而出。
我望着他惊诧的眼,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为什么不杀了我。能解脱对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我不能退婚,不能让杜飞华跟他走,我必须顾及我的家人,可是,如果我死了,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为什么不杀我。”
我们纵身相错的短暂时间里,我这样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飘身落在一旁,眼里充满了惊异。
然后,他转过身去,扯起飞华的手,快步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术士,也许在那近距离的对视时,或者更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郊外密林里,他就已经看到了我的宿命。
我是不可能被这个社会承认的个体。我的人生注定会隐没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一直在改变着模样,不是自愿,却无能为力。
或许,他会深深的同情我,或许,他只是嘲笑我。
可是,当我再次抬起眼时,我看见他们被拦在了夜风里。
姜浪萍低声和杜飞华说着什么,然后飞身朝对面的人扑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最终阻拦住姜浪萍的黑色旋风,名字叫玄墨。
翠烟笼 商誉(四)
我缓缓起身,只要没有死,我就必须将杜飞华带回去,我不能拿我父母的性命开玩笑。
姜浪萍,你错就错在太仁慈。
我走过去,拉起飞华,消失在惨淡的夜色里。
杜飞华没有哭,这很好。
回到家里,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我将这件刀兵相见的事情掩藏在了守口如瓶的灯火下,算是对她没有告发我的一种报答。我对姜浪萍的事情没有再提起。
现在的我,已经如同半个死人。
心智上,我已经残废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上林苑,胸口的伤口还在丝丝拉拉的疼着。谁也没想到,我的命运就在这一天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上林苑的白虎脱笼。
那只虎几乎是朝着我扑过来。
我只能躲闪。
却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再次扯开了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痛不欲生了,只是旁人都没有发觉罢了。
我忍着痛,却发现,此时此刻,剑,那象征着君子侠义的长剑,根本就成了最可笑的摆设。
猛兽怎么会跟你讲究招式,一切都不过源自于最原始本能的攻击罢了。
于是,我轻轻的扣动了机关,匕首的一端,已经掉落在我的手里。
当那白虎再次咆哮着朝我扑来时,我做出了最后的反击。
将身子深深的向后弯倒下去,那几乎将我的伤口全部撕开,我甚至听见了它咧开大嘴的声音,鲜血一瞬间将我的身体燃烧,从里向外焦热着。
与此同时,在虎头划过我的腰迹的瞬间,匕首已经出鞘,我看见它张吐着惨白的舌芯,狰狞恶毒的闪过一道寒光。
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我几乎淹没在自己的鲜血之中。
这一个瞬间,又将我的人生分割成两半。
一段是为了感情而频频犯险的都水长,另一段则是戴上面具失去姓名的刺客。
我是谁?
事到如今,连我自己都觉得恍惚。
人们以为我就这样死了。
可是,我还是再次醒来,醒来时,已经躺在长乐宫柔软的锦帐里。
有一个宫女俯身跪在我的对面。
见我醒来,忙转身出去。
不久后,来了一个人,我知道,那是鄂邑盖长公主。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她淡淡的笑了。
然后问了一些没要紧的话题。
我知道,那不过是贵族的交谈方式,真正的目的总是隐藏在最后。
不错,可是她的意图仍旧让我觉得一阵战栗。
她说,要我成为她的死士。
我当然摇头,并且起身要走。
然而,她缓缓的笑着,指了指紧闭的门。
“殿外有一队死士,只要你推开这扇门,他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城南,你的父母不过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我相信,你骑着马回去收尸,应该还来得及。”
我真是幼稚,竟然想从她的手底下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出去,要知道,他们怎么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我转过头来,久久的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竟找不到一点战斗过的痕迹。
那双凤眼里,流过的到底是什么?
诡计,权谋,甚至还有些凄厉的哀怨。
她与我对视。
然后,淡淡的笑着。
“你知道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毁掉自己,而是复仇。”
我有些震惊,却无论如何努力,也听不出她声音里除了平淡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她只是在平淡的交代着我该做的事情,她怎么能那么冷定的谈论着别人的生死。
她看着我,似乎对我怨毒的眼神非常满意。
“你不能和长烟长相厮守,这都是刘弗陵的错。”说到这个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她有些神色。似乎是带着点鼓动的意思。
我将眼睛移了回来,不再看她。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探寻,我知道,她希望我对付陛下,现在唯一要探讨的,就是采取哪种方式。
而我需要做的,则是深思。这不是件小事。
“只要不成功,我全家依然要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也用如她一般淡淡的语气说道。
她忽然间笑了,声音很大。
我甚至怀疑这笑声里,带有某种暗示性的意思。于是,我下意识的看向四周,以防备有任何的变化。
“你是天生的刺客。”她的语气充满了赞叹。
我转过头去,她的脸上飞扬着桀骜不驯的光芒。那是专属于长公主的帝国明珠般的光芒。
“放心吧,没有万一。”
她微笑着看住我,眼眸里满是夺目的自信,让我开始疑惑。
“我不相信。”我很直接的说道。
她似乎为我的直言不讳而感到惊讶,然后,她收了笑,伸出手去,示意我坐到她的身边。
我迟疑了片刻,却还是俯下身去。
我没想到,她竟然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似乎是欣赏,又似乎是防备,总之,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色,她总是很复杂。
“你有点太聪明了,这不可不太好。”她先是这样说着。然后,又自顾自的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完全不必担心这件事情,他并不是真正的陛下。”
她的声音实在是很小,可仍叫我不寒而栗。
不是真正的陛下,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假冒的?
她笑着看住我。
“他并不是刘彻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前朝绣衣使江充。”
我大惊失色。
对于我的表情,鄂邑似乎很满意,她微笑而得意的看着我。
我忽然想到陛下的赐婚,既然他不是刘彻的儿子,哪里有资格做皇帝,既然不是皇帝,那赐婚便显得极为可笑了。
“即是这样,长公主为何不直接昭告天下?”我想了想,说道。
她冷笑着摇了摇头。
“唯一的证据,已经陪葬了。”
我忽然间心念电转。陪葬,这个词我听了无数遍,却是在我母亲的口里,还有,就是秘密。的确,陛下的事算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和我的姨母云儿有关的。
我忽然间明白了,她说的证据,是云儿。
这时,她又说道:“云儿的姐姐,如今还好吧。”
我忽然间一凛,难道她也认识我的母亲?
“你不用这样惊讶,你母亲叫李媚,是李云的亲姐姐,她们一直都是鄂邑人,对不对啊。”
我恍然大悟,母亲姐妹曾经必然是长公主手下的人。
“我调教的那么好,自然要派上用场,为了打探齐国的军情,我将他们派往齐国,后来你母亲因为女红过硬,被分到齐国宫服,却因为这一步,让她这枚棋子成了废棋。”她淡淡的望着我,转而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我顿时觉得一阵眩晕,这女人怎么比毒蛇还要毒。
“我本是非常重视你母亲的,却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脱离了我的视线,后来又与宫服的人不合而逃走,继而嫁给你父亲,又装疯卖傻。我本是仁慈的,既然她以疯子的姿态示人,且又得了痹症,人人都不会认出她原先的样子了,那我也就没必要铲除她,这也是我做的一件好事。”她淡淡的说着,脸上不断的向我挤出一些得意的神情。
我越听越恐怖,难怪母亲那样阴晴不定。
“其实她是真的已经崩溃了。”我低声说道,仿佛在一个孩子在向大人,承认自己犯了很久的错误。
她缓缓笑了,又道:“是的,她确实疯了,可是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探子!”说着,她竟将袍袖一挥,狠狠的打翻了我面前的茶盏,茶水溅了一地,却没人进来打扫。我忽然明白,岂止外面有人,就连门口怕是也有人,为了防止我对长公主不利,那是必须的一道埋伏。那么如果我刚才傻里傻气的走出去,怕是必死无疑。
其实,我已经成了她网里的鱼,只等着被人宰割了。
“要不是她的妹妹李云,我一定会杀了她。”说着,她恶狠狠的看着我。
是啊,这样的她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设计落空呢。
“那后来怎样了?”我竟然很平静的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那么,就不妨知道的再多一点。这些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人和我谈起了,我心知肚明。
可能对我的平静很满意,她渐渐露出了笑容。
“后来,云儿很努力,做的很好。她成功的说服她当时的主人,将她送往汉庭。”
我俯身将那只可怜的茶盏捡起来,重新放到案上。
然后举眉问道:“之后她成了钩戈夫人的奴婢,并且获得了江充与其私通生子的消息。”
鄂邑笑着点点头。
那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长谈,后来她走了。
我始终没有迈出那扇门,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从公主府走出去。
此时此刻,我开始升腾起新的斗志。
不管刘弗陵这个皇帝做的如何,他的身世都是他自己以及世人必须面对的最大问题,那个事实摆在那里,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众口铄金。
那几天里,我不断的擦拭着手里的剑,长剑,和匕首。
我发觉,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有一把匕首,不是刺伤别人,就是刺伤自己。
那就是关于我们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知道,我的家族早已经卷入了这场宫廷的阴谋当中,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长烟,你必须忘记我,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注定陨落。
后来,我选择了推进历史的进程。
我要成为那个亲手了结此事的人。当然,是作为刺客的身份。
翠烟笼 商誉(五)
于是,人人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混迹在长公主的众多死士中,整日带着饕餮的面具,连吃饭和睡觉都不曾摘下。
我成为了真正的匕首。
不为人知,却暗藏杀机。
在越来越麻木的日月更替中,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令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长烟竟然出现在了陛下的身边。
我必须面对的是,在她的面前杀掉刘弗陵。
起初,我只是不忍心让她面对那血腥的场面,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他以那样的姿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断口。
它在最后的时刻,彻底将我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杀心颠覆。
我隐没在舞者里,和同伴,玄墨。
他是燕王派来的人,协助我完成这次行动。
然而,最初的计划是,由我来击出第一剑,因为我站在队伍的最前排,这是离陛下最近的地方。我的匕首藏在左侧袖子里,最适合近距离的突然袭击,而距离越近我的杀伤力就越强。刘弗陵用的是长剑,那象征着君子的可笑家伙。要知道,在近身作战时,它已经发挥不出优势了,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羸弱的病人。我甚至想象,他根本就连剑都没有出鞘,就死在了我的脚下。
可是在长烟出现后,我无法行动,我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那早该停止的舞蹈动作,却无法以行云流水般的优美姿势拔出我的匕首,这种残酷的杀戮,我怎么能对付以那种姿态抱着她的男人。
刘弗陵,此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也许,出于本能,他也感觉到了来自于我的杀气。
就在我游移不定又痛苦万分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我的耳畔掠过。
我知道,玄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用的是长剑,因为身材异常高大,所以他必须选择比较有长度的武器。
可就因为这样,他的位置不得不位于我的身后。
长剑的出击,是难以一击毙命的。
尽管此时,他用的是一只隐藏在腰带里的软剑。
当他飞身上前时,刘弗陵还是进行了躲闪。
虽然不甚漂亮,却是训练有素的闪躲。
然而,玄墨的剑岂是走空的角色。
那如同蛇芯般的剑锋,颤抖着再次朝刘弗陵的喉咙刺去。
谁知,长烟竟飞身上前,如同当年她握住我刺向杜飞华的剑一样,以一种决然忘我的姿态。
而这一次,她似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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