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到你吗?”小玉急切地问。
陈荒野坚定地点了点头:“会的。我相信。”
小玉上船的那天,陈先生和姚小姐一起赶来送她。小玉见两人亲密的样子,想着自己总是这么孤零零的,现在又要去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心里便有些悲凉。也许真是命吧。她的眼泪在眶里打转,但终于忍着没掉下来。
一旁的卢夫人看在眼里,便悄悄对她说:“姚小姐对陈先生真的很好,这次为了营救他,找了多方面的关系,最后连你大表哥都佩服她的能耐。”
“大表哥……”
“他说姚小姐着魔了,那天居然对他比划着刀子,说如果不放了陈荒野,就跟他同归于尽……”
“他真的被吓住了?”
“你大表哥是这样的人吗?”卢夫人小声说,“除了我在劝说,也有不少人在营救陈荒野,后来连报上也披露了他们抓捕记者的事,你表哥一时又找不到陈荒野是共产党的确凿证据,重压之下,只得将陈荒野释放出来。”
要开船了,陈荒野和姚小姐便向小玉告别,卢夫人还迟迟不愿离开,“小玉,你这一去,我们母女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她流着眼泪说。
“姆妈,我可以回来看你呀。”小玉也动了感情。
卢夫人哽咽道:“不好说,战局不利,我们要作撤离的准备了。”
小玉忙问:“你们要去哪里?”
卢夫人说:“可能是台湾,但还没有确定。”
小玉说:“你不去行吗?”
“身不由己啊,”卢夫人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为何要把你急于送出国去。”
小玉的心倏地一触,她望着悲伤的卢夫人,好像捕捉到一点母亲杨文秋的影子。可是,她刚刚感受到这份母女之情,却又要被即将的远离冲淡了。
汽笛又一次响起,卢夫人只得依依不舍地下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取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要给小玉戴上,说鸳鸯锦吉祥,希望能给小玉带来幸福。
小玉听得心里一酸,不禁说:“你戴了它,也没有跟我父亲在一起嘛。”
卢夫人一下触到了痛处,半晌才说:“小玉,你喜欢陈荒野,我也看出来了。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呀。”
“为什么?”
“因为……陈先生的父亲是陈寅生,陈寅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惜你再见不到他,他已经离开人世一年了。”
“你说陈先生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第七章 鸳鸯锦(22)
“是的,”卢夫人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孩子,陈荒野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呀。”
小玉的心倏地一抖,她望了望白苍苍的江天,几乎要嚎啕大哭。看到岸边的陈先生和姚小姐又在向她招手,她受不住,不由将鸳鸯锦披肩捂住脸,一股潮湿的温热便被悄悄地包裹住,随后又慢慢地浸润开。
船终于开了,小玉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忽地扯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使劲地挥舞着,刹那间,她又一下松开手,将披肩向岸上的陈荒野猛力掷了过去,只见鸳鸯锦披肩像蝴蝶似的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岸边,陈荒野顿时一惊,转而伸手奋力去接……
一切都是原样,跟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几乎一致,只是上面洇了几朵乌蓬蓬的泪花。
十
小玉去法国后,却没有她生母卢夫人那般幸运,能找到一个有前途的中国男人,随后带她回国,享受荣华富贵。她与一个法国男人结了婚,婚姻不太美满,三年不到就离了,随后小玉也离开了法国,至于去了哪里,不得而知。陈先生和姚小姐后来给她寄了好些信件,但都石沉大海。
十年后的某一天,已是文化局局长的陈荒野突然接到一个越洋电话,对方称她是小玉,陈荒野顿时就哽住了,直叫着小玉,小玉妹妹……便说不出话来。小玉也呜咽着,说她现在美国很好,已和当地一个华侨结了婚,并有了一双儿女。陈荒野说,你就不回国看看吗?小玉说现在和丈夫正在拼命工作,准备买一幢房子,等攒够了钱,再回来看你们。
这是陈荒野与小玉唯一的一次通话。她始终没有回来,陈荒野也没去过美国。
文革期间,陈荒野被造反派批斗后服毒自尽,小玉正在大洋彼岸经营她的农场。闲暇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念自己的初恋情人陈荒野——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于是不能自已。再打电话时,又一直联系不上,了解国内此时闹腾得厉害,她也踟蹰不前,渐渐就断了回国的念头。还是留着一份美好的回忆吧,何必要打破它呢。她安慰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陈荒野已与她阴阳相隔了。
杜文丽也一直没有结婚。解放后,她在一个公私合营的钟表厂当了一名工人,用挣得的工资养活着自己。她后来也离开了过街楼的家,搬到厂里宿舍去住了。她把自己的小天地收拾得很整洁,下了班就回到宿舍里,看看书,打打毛线,偶尔也做几样喜欢吃的菜款待自己。有时同事进来坐坐,她倒也妥帖周到。却从不到别人家串门,也很少见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什么的。她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家常的衣服也很少有穿红着绿的。她的头发和脸也变得朴素起来,跟一般中国人越来越接近了。当然也有不少人关心过她的个人问题,但都被一一地谢绝了。以后,别人就很少注意上她了,因为她已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且孤僻而自怜,总是有意地把自己处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偶尔有人提起当年那洋气十足的杜文丽小姐,已经很难把她联系在一起了。她倒是觉得这样很好,因为她只想平平静静地过完一辈子。后来,她真的就做到了。
外婆的故事说到这里停下了,此时已是又一个的黄昏,彩霞满天。外婆爱看晚霞,她说那一朵朵云霞就是她故事里一个个女主人公的幻影。我催着外婆再讲下去,外婆说,讲不完的,明天吧。我问外婆,您又是故事里的谁呢?外婆微微一笑说:我希望是,但我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外婆沐浴在晚霞中,表情安详而深远,她的身上重叠着往事中一个个汉口女人的影子,仿佛附了体。我感觉外婆像是阿秀,或是沈锦琳,或许就是故事里的某个女主角,我希望外婆是一个有传奇经历的女人,也想象自己就是那些拥有美丽爱情的女人。
一年以后,外婆离开了人世。她终究没有再去过昌年里的老房子。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午后,我又来到了昌年里。踏入那石库门的天井时,一缕阳光斜斜地跳了进来,使黑洞洞的走道透进些许光亮。往里走,又暗了些,闻着若有若无的陈年的气息,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里,一幕一幕的影像在眼前渐次浮现。恍惚间,我依稀看到一个穿碎花旗袍的美丽女人,她正倚在门口,笑吟吟地挥着花手帕,她在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她一定是年轻时的外婆,或者是,我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