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医院里的病人我就在想,我觉得现在是我人生最不幸的时刻,可是还有那么多人比我更加不幸。如果只是看着自己,只是沉湎于悲伤,那么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真正意义。
林杰……即使你现在已经不在,我也已经学会了长大。
午后两点,一天之中阳光最美好的时刻。小猫在屋顶眯眼打瞌睡,陪伴着依然做完化疗,看着她入睡,我走出病房。窗外花园的葡萄架看起来令人心情愉快,我散步到葡萄架下晒太阳。
然后就听见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温和的声音。
“不管人有多么灰心,丧气,绝望,太阳仍如往日升起,星辰仍如往日落下。日夜交替变换,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微不足道啊。”
我浑身一震,迅速回过头去,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个人,却只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清秀男子。轮廓鲜明,五官却很柔和,齐耳的短发细碎点缀着光泽,美丽的眼睛清亮透彻如同湖水。
最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太像林杰,我几乎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了。
我怔怔看着他,而忘记了移开视线。男子注意我在看他,并没有因为我不礼貌的视线而生意,只是微微一笑:“你好,你也在这里散步吗?”
那样温和柔软微带沙哑的声音,叫我如此怀念。我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我……”我依然是怔怔看着他:“我心情不太好,所以出来走走。”
对方笑着,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温暖,然后随手折了朵紫色野花送给我。“心情的好坏只是一念之间,多往好的方面想。如果没有人能令你开心,那么你要令自己开心。如果没有人对你好,那么你要对自己很好很好。”
不仅是容貌与声音,连说出的话都如此相似。
我被他的话语打动,却又不自主地害怕。面前的男子是与失忆时的林杰相同类似的人,同样温柔同样单纯,我害怕再次沦陷。
我想走开,但是舍不得。我想靠近他,却又害怕靠近。然而那温和而清秀的男子不再注意我,他走开去安抚一位截肢老人。我顿感失落。以为这一面之缘不会再有交集。
一天的时间又在无声无息之中过去,离开医院,然后回家。虽然经济不再拮据,还是选择坐公车。隐藏在人群里,比较有安全感。
现在的生活很平淡,就这么平淡下去也很好。不去期待任何人,也不会被人讨厌。
回到傅宅,进屋快步上楼,本不想被傅臣发现。不料他就坐在楼下客厅沙发等我。
“过来。”他敲打电脑,看也不看我,就这么下命令。我踱步过去。
他腾出一只手,拍拍身边的软垫。坐下。我心不甘情不愿慢腾腾坐到他身边。
接下来他继续敲打电脑,神情专注几乎忘了我的存在。直到我打个长长的哈欠,不耐烦起身。
“别走。”一只手伸过来压住了我的手。“再陪我一下。”
我只得继续坐着陪他。好奇往他电脑上扫一眼,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数字,看得眼晕。
我觉得我有必要开口关心傅臣一下,以表示兄妹之情。
“遇到麻烦了吗?”
“是的。”
“很麻烦吗?”
“很麻烦。”
“很棘手?”
“很棘手。”
“我能帮你些什么?”
“帮我泡杯咖啡。”
“终于得到解放,我立即去厨房。
这就是我与傅臣现在的相处模式,不去碰触任何敏感话题。就这样假装轻松快乐,直到有一天可以真正的快乐。
几分钟以后我端给他一杯花茶。
傅臣不接。“这是什么?”
“薰衣草茶。”
“我要的是咖啡。”
“薰衣草可以令你放松心情。”
“咖啡——”他强调。
“对不起,没有咖啡,只有茶。”我把茶杯强硬往他手里塞。
傅臣失笑,注意力从电脑移到我身上。他揭开盖子品了一口,微笑赞赏。“不错。”
心跳漏跳了几拍。傅臣最近很奇怪,从以前的不苟言笑到现在的三五不时笑笑,他的笑容越来越不值钱。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相处状况。兄妹以上,恋人未满。
傅臣说,“茶很好喝,所以送个礼物给你。”
我大喜,“什么礼物?”
傅臣淡笑,在你房间,自己去看。
我噔噔噔跑上楼,一声惊叫,噔噔噔噔逃窜下楼。大叫,傅臣,你放了什么东西在我房间里!”
傅臣敲打电脑,慢条斯理回答:“一个温顺的小动物。”
“温顺的小动物?你指的是那只在我漂亮干净整洁的床上打滚转圈,疯狂嘶咬我枕头的猫?”
天知道我有多怕这种小动物,更何况这只看起来这么凶悍。
傅臣仍然不冷不淡。“你应付它,绰绰有余。”
我扯着嗓子尖叫,“快把它弄走。”
傅臣半天不说话,皱眉敲打电脑半天,终于完毕,松口气,关机收了电脑。
他直起身子,慵懒靠仰沙发,端起我给他的花茶,呷了一口,淡笑。“送给你的自然是你的,你怎么处理,和我无关。”
言下之意就是叫我自己处理。
傅臣说什么就是什么,绝无转圜可能。指望他无用,我只好再噔噔噔跑上楼。
房里那只白毛动物正在地上追着自己尾巴转圈,时不时用爪子去抓去挠,一副和人打架不要命的样子。我一开门,它猛然停下来,虎视眈眈看着我,四肢弯曲蓄力,神情戒备似乎随时要扑上来。
我急忙关了门。高声问楼下:“傅臣,也许我刚才弄错,你送我的其实不是猫而是老虎?”
楼下传来傅臣爽朗的大笑。
握着门把在外面守了半天,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我总不能永远在这里,我总要进去睡觉,我怎么可以让只不明生物抢了我的地盘?
下定决心——决心和里面的生物大打一架把地盘夺回来——鼓起勇气开了门,却发现先前那只凶悍无比的猫,此时正乖巧无比高雅淑女端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舔它美丽顺滑的白毛。
这个真是!
我一生气冲进去,把猫扑倒,恶狠狠道:“你竟敢在我这里为非作歹!”
喵~猫叫,可怜而无辜地看着我,居然还泪眼汪汪。
“不要以为装可怜我就会原谅你!”
喵~
“我不会原谅你!”
喵喵~
……其实,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单纯的开心,人生就很容易满足。
第二天,我如同往常的行程,去医院里探望依然。
依然正摇晃着小脑袋念叨着什么。
“未来如此遥远,过去如此短暂。我所拥有的,只是现在——这个瞬间而已。现在,真是无聊啊。”
这句话意义不明,我听不懂……是我太老了吗,居然听不懂小孩子说的话,难道这就是代沟?
然后又听到依然继续念下一句。
“不管人有多么灰心,丧气,绝望,太阳仍如往日升起,星辰仍如往日落下。日夜交替变换,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微不足道啊。”
这句话听着好耳熟,不是昨天那个和林杰极其相似的男子说过的吗?依然怎么会知道,难道她和那个人是认识的?
我连忙追问:“依然,你刚才说的是从哪里听来的?”
依然眯着眼看我。“这个是动漫里的一句台词。”
“动漫里的……台词?”我愕然。
看到依然点头确认,我才知道自己没听错。
昨天那个男子说出的和林杰相似的、把我感动得差点哭出来的那些话……居然只是一句动漫台词?
我忽然想笑,又觉得失望。
和林杰相似,那只是我的错觉吧。我对林杰还有着执念,所以还无法放开。
“依然姐姐,我强烈推荐给你,你也去看吧!”依然兴奋地拉着我的衣袖:“这部动漫真的很好看。”
其实我对小孩子的玩意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面对小孩子,我必须装作很有兴趣。“哦,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这是一部寻找真实的故事。”依然顿了顿摇头:“真实什么的其实我不懂。”
……其实我比你更不懂。
“可是音姐姐,我觉得这些话说的很对。我所拥有的,确实只有现在这个瞬间而已。”依然目光清澈,坚定看着我。“短暂的过去,迷茫的未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被拯救。音姐姐,我的病会好的对不对?”
依然望着我,纯真的眼充满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种纯然的信赖,显露的脆弱,让我哽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依然呵呵笑了起来:“等我的病好,我要去海边,我一定要亲眼见见蔚蓝的大海。”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想要去海边。依然一直很乐观,且是那样充满生机,谁能想到她的生命之火就要燃烧到了尽头:“过去已经消逝,只有冀望遥远的未来,我才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现在。”
过去,未来,现在,我听的满是雾水,且提到了生死,气氛又开始悲伤敏感。我只好换话题。“是谁给你带动漫来的,爸爸妈妈吗?”
依然摇头:“是温钧哥哥!”
我疑惑:“温钧是……?”
依然又连连扯我的衣服。“音姐姐,我跟你说哦,温钧哥哥是个好了不起的人,他是个好好的人,你一定要认识他才行!”
莫名其妙就扯到别人身上去了。我还没发表意见,依然已经下了病床,拽着我的衣服往外走。我拗不过他,被他拽去见她所谓的温钧哥哥。
到了走廊,窗台前正站着一个男子。依然已经跑了过去,欢呼叫着:“温钧哥哥!”
男子听到她的呼唤,缓缓回过头来。我微微一怔,竟然是昨天见过的与林杰有着相似声音的人。
“依然,你身体不好,不要用力跑。”他接住依然,不让她跑步,然后抬头微笑看着我。
我也打量着他。他没有穿病服,且气色红润不像病人。也许是来医院做身体检查,又或许和我一样是医院的义工。
“小音姐姐,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温钧哥哥。”依然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温钧哥哥,这是小音姐姐,经常来医院照顾我的。”
“我记得你,”那个叫做温钧的男子对我微笑:“我们昨天见过一次面,你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
清澈,他竟然用林杰的声音这样形容我。我清楚地记得林杰曾多么冷漠地说我和林玲不一样。清澈,我配不起这样纯洁的词语。听到这样的话,我满身的罪孽与污秽,此时像是被翻了出来拿到阳光下暴晒,让我刺痛又难看。当即我冷冷讽刺,你真是会甜言蜜语,被迷住的女孩一定多不胜数。
“不是甜言蜜语,是真的。”温钧不以为意,笑容仍然干净温柔令人安心。“你的眼睛,就像初生的婴儿那么清澈,很漂亮。”
他的话语充满真诚,他的微笑温暖如风。他没有在讽刺我,是我自己敏感又自卑。第二次见面,我对温钧产生抵触和敌意。这个天使般少年的笑容,让我自惭形秽恨不得从未出生于这个世界。他越说我清澈,我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污秽。看到他我就会自卑,嫉妒他,所以讨厌他。
我不再说话,于是扭开了头去。窗外的青草与花朵都在浓烈的盛开,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认识林杰时,也是在这样一个明媚温暖的日子。
但是耳边还是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个低沉沙哑如同微风般悦耳轻柔的声音,让我如此陌生又怀念。
“这个礼拜天,有空吗?温钧轻轻问依然。我们一起去水族馆好不好?”
“水族馆!”依然两眼发亮,浑身散发的光芒无法忽视。“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我不喜欢温钧,当然想也不想就提相反意见。“依然,你的身体不合适……”
温钧从容笑对。“我已经同护士打过招呼,护士说依然的身体没问题。而且我会好好看顾依然,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我暗恨不已,但依然如此向往,我怎能阻止?干脆眼不见为净,正打算离开,依然却说,“音姐姐也一起去!”
“不……”我打算拒绝。
“你不去我就哭!”依然气势汹汹。
没办法,我被迫答应一起去水族馆看鱼。
那天晚上我做的梦和鱼有关。
梦里我变成一条鱼,被冰冷的海水包围,孤独艰难地呼吸。海底很冷,很黑,我拼命往上游,光明就在眼前,却怎样也触及不到。
明明只差一点……
明明,就只差一点……
睁开眼的时候,明亮的阳光刺的我几乎睁不开眼。光明,明明就在我的眼前。
脸上湿漉漉的,猫在舔我的脸。眼角似乎有泪,更多的却是猫的口水。郁闷地把猫拎开,它一个旋身轻盈降落到床的另一边,冲我喵喵直叫。
它叫得很用力,圆圆的眼睛瞪我,几乎是在对我抱怨,而它的尾巴也高高直竖,这表明它已经很饿很饿了。
我带它下楼,把它丢到正在餐桌旁敲电脑的傅臣身边。猫立即围上傅臣转圈喵叫,其热情程度胜刚才百倍。
我去盥洗室洗脸,回来时傅臣已经做好小鱼汤,猫咪拱在桌下喵呜喵呜吃的欢。我去摸它,它低唬表示不乐意。傅臣摸它,它乖的很,一点反抗都没有。
我愤愤道:“人与人果然是有差别的,连猫都知道讨好你歧视我。”
傅臣笑,“等你学会做鱼汤,它就不会再歧视你。”
我听到这话就焉了。虽然名义上猫咪属于我,实际上养它的却是傅臣。没有办法,这只猫竟然挑食,我做的东西它嫌难吃,傅臣做的东西它就觉得好吃。
我郁闷。傅臣拍我。“好了,吃饭吧。”
早餐是鸡蛋牛奶加面包,全是傅臣亲手制作。
味道非常棒,真想不到傅臣的厨艺竟可以如此。就连记忆中那个人,都不曾达到如此高的水平。那个人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占三分之一,令人幸福的感觉占三分之二。
而现在,餐桌上是精致完美的食物,吃不出幸福的感觉,而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茫然若失.不想如此沉湎于过去,却总是心痛。
“这个礼拜天,有空吗?”
正走神,忽然就听到了傅臣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我约了依然去水族馆。依然记得吗?就是我去做义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