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一处很荒凉的路口,他被人扛下车,又走了一段,进入某个充满灰尘与铁锈味的空间,毫无防备之下被狠狠摔在地上,手肘,腰部,和膝盖都一阵钝痛。疼痛使脑子清醒了不少。然后脚步声渐远,砰一声,铁门合拢。
这大概是个仓库,光线很暗,空荡荡的,只有些不知用途的铁架铁杆。
并没有让他花费太多精力去猜测,这场绑架的发起者自己揭晓了答案。很快,铁门再次打开,有人逆着光站在门口,看着四肢无力趴在地上的丁冉,目光冷漠,犹如屠夫望向待宰的羔羊。
皱纹如刀刻般深切的崔放清了清喉咙,用他一贯的木然语调沉声质问:“阿冉,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根本不需要回答,他一扬手,随着“当啷”一声清脆撞击,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丁冉面前。那是一枚小小的钢钉,两寸长,表面挂了锈迹,开始变黑。
丁冉短暂愣了一下,某个记忆深处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里——在上陈山道,摩托车尾随着崭新的跑车一路疾驰,射钉枪从怀里掏出,因为紧张,不小心扣动了扳机,一发钢钉擦过手腕喷射出去,带着他的血,不知所踪……
世间的一切,果然早有定数。不知道该争辩还是道歉,丁冉张了张嘴,舌头还处在麻痹之中,一个字也吐不出。
“当年,我去蹲大牢,白白失去十几年自由,森哥就在外面风风光光做他的老大。进去的时候,他对我说,大放,以后我的江山,总有你一半!结果呢?出来之后怎么样了?我什么都有!成了最不入流的鸡肋,处处仰人鼻息!他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死了,他的儿子却活得有滋有味!”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吼叫。崔放忽然冲上前,一脚大力踹在丁冉身上。丁冉的身体不受控制,整个人笔直向后飞去,重重撞击在坚硬的铁架上,翻滚在地。疼痛使他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又很快要咬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崔放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依旧麻木:“阿冉,我就阿炎一个儿子,我从小没有尽过养育的责任,好容易熬出头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了,儿子却没了!他就没了啊,活生生的就没了!”
仇恨使崔放的眼睛爆出狰狞血丝,他如同一只被红布惹怒的公牛般向丁冉冲来,再次起脚,拼尽全力踢在丁冉的胸口。
身后有铁架的阻挡,想躲也躲不开,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只能生生承受下来。胸口一阵刺痛,带来沉重的窒息感。疼痛如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几乎要将人扯碎。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冒起了金星。
有一瞬间,丁冉觉得地面和天花板似乎慢慢变淡,变轻,幻化成飞溅的尘埃,隐入虚空。无数声音争先恐后挤入他的耳朵——
“嘿,那个瘦皮猴,来玩啊……”
“安心去睡吧,我守在这……”。
“阿冉,你死了,我没办法继续活着……”
“我雷霆这辈子就你一个,不管什么,就你一个……”
“陛下,我爱你啊……”
雷霆……
93、同归于尽 。。。
因为愤怒;崔放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怖的血丝;额头上青筋一条条鼓涨着,原本略显呆滞的五官纠结在一起。他抬起脚一下下狠狠踢打在丁冉身上;直至精疲力尽,野兽一样狂躁地喘息着。
从始至终;丁冉咬牙死死忍住,没有发出一丁点呻吟。冷汗沿着额前的发丝流进了眼睛;杀得生疼,内脏仿佛搅在了一起;一阵阵抽搐,几欲呕吐。他闭着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缓了好久;等那种刀刺般的疼痛减缓一点;才攒足力气艰难问道:“崔叔……炎哥是我杀的……只管找我报仇就好了……为什么要害死干爸……”
“我害他?哈哈哈……”崔放狞笑着,“阿冉,你的脑子倒转得快嘛,一下子就猜到真相了!我阿炎如果有这种脑筋,也不会轻易被你们算计!要说起害死丁森的人,不是我,是你!车上的炸弹确实是我装的,不过那是为你准备的,是要送你去见阎王的!谁知丁森那老小子等不及了,自己偏要去闯鬼门关,抢走了你上路的机会!”他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动,双手大力挥舞着,仿佛在发表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好,也好,你该死,你干老爸更加该死!他毁了我一生,还放任他儿子来谋害我的儿子,纵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丁冉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害死爸爸的人,果然是自己。
崔放回头向他的小弟一伸手,有人递了把锃亮的匕首过来。崔放将匕首握住掂了掂,面无表情地走到丁冉身旁,蹲下来,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怎么?心里难受?不用急,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到了那头,你们父子又可以一家团聚了!”
刀尖对着丁冉的颈动脉紧紧贴了上去,锋利的刃口将皮肤划出了一道白印,很快,有细微的血珠渗了出来。因为呼吸受制,丁冉的脸孔涨得通红。
“崔叔……”喉咙被压迫着,吐字有些艰难,“要是我死了……你就别想看到你的亲孙女了……”
崔放一惊,怒目圆睁,冷冷盯住丁冉良久:“你,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孙女的事?”
丁冉呼吸越来越急促,一手挡住崔放横在他脖子上的手肘,费力地摇了摇头。崔放嘴唇抖了半天,大力一甩,将丁冉丢向旁边的地面,并恶狠狠警告道:“别耍花样!现在我杀掉你,就像碾死只臭虫一样容易!”
呼吸的通道一经松脱,足量空气冲击进肺叶,丁冉猛烈咳嗽了起来。老半天,才调整好呼吸,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丁非的遗书,递给崔放。
崔放狐疑地接在手中,飞速浏览着上面的字迹,脸色瞬息万变。如果单单凭借这纸上的只言片句,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可是联系起罗啸声前前后后的表现,又是歌女麦琪,又是亲缘鉴定,处处牵制威胁,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这孩子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一封信看完,崔放双手紧紧攥住那页纸,咬牙切齿怒骂道:“罗啸声!你这个混蛋!”又转头将刀插在丁冉脸侧半寸的位置,厉声逼问,“那个孩子呢?那个叫样样的小丫头在哪里?”
丁冉淡淡望着他,勉强撑起一丝沉默的笑意。崔放愣怔片刻,回过味来,鄙夷地撇撇嘴,丢下丁冉不予理睬,直接要过手机打给了雷霆:“雷会长,我是崔放。贸然打扰真是对不住,阿冉正在我这里做客,听说那个叫样样的孩子和你在一起,我们叔侄都想立刻见见她,就麻烦你带着孩子走一趟吧……”
说着,将手机附在丁冉唇边,淬不及防凌空一脚踢在他肚子上。丁冉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气息纷乱,只有极力忍耐着,努力装出平静语调:“雷……霆……”
嗡嗡耳鸣,听不真切,雷霆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带给人一种坚定而踏实的感觉,他一字一句清楚而快速地说道:“阿冉,听着,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你只要记住,保护好自己!”
没有留给他们继续对话的机会,崔放收回手机,阴森森笑道:“好了雷会长,又不是生离死别,没必要这么煽情。怎么说,阿冉也是森哥儿子,看在死人面子上,我也得放他一马。规矩你总该知道吧,一个人来,可别兴师动众的,我胆子小。你尽管放心,只要你把样样带过来,完好无损交到我手上,阿冉你立刻带走!”在报出时限与地址之后,他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留下些人手盯住缩在地上的丁冉,带着几名心腹转身走出了仓库。手下一个个聚拢过来小声询问道:“大放哥,难道真要放他们走?放虎归山必留后患啊。那个雷霆是条疯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从来不讲江湖规矩!”
“谁说我要放走他们?”崔放目光里杀意凛然,不住冷笑,“我只是要帮他们准备个更刺激些的死法。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雷会长和丁少爷二人关系不简单。若是小情人一道下了黄泉路,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嘛!”
他笑脸一收,从牙缝里挤出满腔仇恨:“想想我阿炎,死得多凄惨,若只是一刀结果了丁冉那小子的狗命,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蚂蚁呢,给我叫蚂蚁来!”
身边小弟指挥起小弟的小弟:“快快快,去把蚂蚁哥找来,老大有吩咐!”最后指使到了矮胖子司机头上。
那个模样蠢钝的家伙应声点头,向仓库后院跑去。约莫三五分钟,又气喘吁吁跑转回来:“崔、崔先生,蚂蚁哥他、他忽然拉肚子,腹泻不止啊,要等下才能过来。”
“真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崔放骂骂咧咧抱怨道。看看矮胖子,向他招招手,“你不是跟着蚂蚁混的那个阿兵还是阿平的嘛,去通知他,和上次一样,搞点威力大的来。要快,在疯狗来之前搞定!事情办得妥当些,好处少不了你们的。若是有半点差池,别怪大放哥翻脸不认人。”
能得到老大亲自交代任务,对不入流小弟来说是无上的赏识和光荣,矮胖子欣喜若狂地赶紧点头哈腰作保证:“崔先生尽可放心,这事交给我和蚂蚁哥了,保管不会出半点岔子!”
崔放“嗯”了一声,又招过那几名亲信手下,小声部署起来。
雷霆来得很快,崔放这边刚刚全部准备妥当,他的车子就带着一阵劲风,直冲进严阵以待的人群,稳稳停在了仓库门外。
十几双眼睛都集中在了那辆车上,因为紧张,有人不住吞咽着口水,喉结一抖一抖。车门咔哒一声弹开,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迈了下来,落地轻巧而利落,却让在场所有人感到心头震颤。纵然他们人数众多,又做了万全准备,但后巷疯狗毕竟威名赫赫,积威日久,难免使人心存忌惮。
这位新晋代理会长风度翩翩地钻出车子,随意整了整衣领,目光居高临下扫视全场,丝毫没有一丝惧意,仿佛他不是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救人,而是前来巡视自己领土的高傲帝王。
雷霆回身从后座婴儿椅上将样样抱了出来,大手拖住,旁若无人地向仓库里走去。崔放的手下们随着他行进的脚步,自动闪避两侧,手里虽紧张地捏着家伙,眉眼却不自觉低垂下去,从远处看,竟有几分夹道欢迎的意味。
崔放见了样样,木然的脸孔上现出一丝难得温情,赶紧跑过来,伸手想将孩子接进怀里。雷霆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既没躲闪,也没松手,脸上看不出表情,身上却透着凛凛寒气。崔放被这股无形的气场压迫得退避三舍,无奈转身挥挥手,两名健壮男子架着丁冉走出来,把人客气地丢在雷霆身边。
雷霆用空出的手一把接住丁冉,使他不至跌倒在地上,两人紧紧依靠在一起,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便在这一望里头,各自了然地点了点头。
崔放干咳一声,假意笑道:“雷会长,我这头算是表足诚意了,你的人你带走,孩子是不是可以交给我了?”
丁冉闻言,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雷霆的大手稳稳扶着他,温暖的手掌紧紧贴在后背上,将某种不需要言语表达的支持和力量源源不断输送进他的身体。丁冉别过头去看了雷霆一眼,目光信任而笃定。雷霆朗声笑道:“大放叔,既然是你崔家的血脉,自然要交给你老人家了。我与她非亲非故,难道还要帮你养个便宜孙女不成!”
说话间,崔放的一个手下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又充满警惕地倒着退了回去。待那人一走出包围圈,所有枪口豁然抬起,指向了场中丁、雷两人,保险栓啪啪落下。
雷霆挑挑浓重的双眉,气定神闲呵呵一笑:“呦,排场倒不小,也算配得起我雷霆的身价地位。不过我既然敢来,自然早有准备。”他一把撩起衣襟,腰上缠满了烈性炸药,只要有任何一颗子弹打在他身上,或者他自己发了疯去扯断那条引爆绳索,这些炸药的威力足以将整间仓库在一瞬间夷为平地,逃也逃不掉。
雷霆大喇喇耸耸肩膀:“我雷霆这个人,想必你们都清楚,一无根基二无家世,行走江湖靠得就是够疯!有人想我死,我就死也要拉上他们垫背,一条命换十几条命,算算账也值了!”他转头看向怀里的人,眼神清澈明亮。丁冉嘴角牵起,用一个轻松而柔美的笑容,回答了他无声的探询。仿佛这生生死死的话题,就像“今晚去吃日本菜”,“等下送你回家”一样稀松平常。
现场鸦雀无声,那些蓄势待发的脚步,各自微微做出了后撤的趋势。有人在门口的方向打了个隐秘的手势,崔放眉头拧起,又生硬展开:“雷会长这是做什么,别伤了和气。我既然答应放你们走,又怎么会失言呢,何必搞成这样剑拔弩张!就请……慢走不送了吧!”
雷霆微微一笑,扶着丁冉的肩膀和腋下,替他承担着大部分体重,缓慢向门口的那辆车走去。所有人的枪口随着二人的步调转移过来,却没人敢前进一分,更没人敢说话。雷霆先动作温柔地将丁冉安顿好,自己神色自若地坐进了驾驶位,车门关起的瞬间,将那条缠满炸弹的皮带一把抽出,向崔放一众人甩了过来。
见那黑乎乎一坨东西迎面飞来,崔家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抱紧脑袋趴伏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半点动静,这才有人窸窸窣窣壮着胆子爬起来,远远看向那排炸弹,几个懂行的查验过后,愤而怒骂道:“他妈的,假的!”
再看雷霆的车子,早已转过弯绝尘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众人也推测出雷霆可能会用假炸药来吓唬人,却谁也不敢冒险。疯狗向来是横行无忌、胆大包天,从不按牌理出牌,把他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换做任何一个人,身居高位、名成利就了,断然不会为了个男人跑来以身犯险,他敢!那么别人万万做不来的同归于尽的极端手段,他也一定敢!
崔放倒不着急,本来的打算就是把人放走,这下正好顺水推舟。一干人拍打几下周身尘土,静下心来等着看好戏。
十几秒之后,遥遥传来一声巨响,霎时间远处天空腾起一片红色火光,崔放挥挥手:“走吧,兄弟一场,咱们去给雷会长的坟头上添把土……”
94、大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