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也不是。”她总是给我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她的理由是,不想欺骗我。如果不撒谎,很多问题确实很难回答。
“开始是,后来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聪明且优秀,我喜欢也享受这个过程。只是,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不如先下手为强。”她接着说。
她一定遭受过别人先下手为强的苦。所以,永远不要伤害女人,她们会记很久。
夜深了,“姐姐”假装自己睡得很香,以免我看出她的惶恐。毕竟,要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一个人在车厢的尽头吸烟,对于突然的长大,我有一种被人揠苗助长般的恐慌。吸烟也只是想暗示自己已经长大,只是这种暗示太明显太直接,过犹不及,就变成了稚嫩。
和我同样没睡的还有一个男人。他坐在椅子上,双手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上下翻动,似乎是个作家。在这样诡异的夜晚,或许他的思绪正在中世纪某个鲜红的城堡里翻飞,给吸血鬼立传。 。。
双食之夏(8)
听着键盘敲击的声音,我的脚不自觉地跟着打起节拍。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一定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因为即便在写字的时候,也能用键盘敲打出极其动人的节奏。
我忍不住凑近去看,屏幕上并没有七扭八扭的文字,只有不断消失的音符——他在玩一个音乐游戏,虽然并没有外放出声音,但我已被完全折服。
我什么也听不到,但从跳动的音符中,我知道他弹奏的是《唐璜的记忆》。好巧,就是我一直都练不好的那首曲子。
我试图观察他的手,那两只手却刚好藏在宽大的袖子里,键子是隔着袖子按下去的。
“你来试试?”他笑着跟我说。
“我?”
我的手在键盘上停了两分钟,一落下去,仍然错误百出。手指像一只瞎了眼的青蛙在炭火上跳来跳去,我发誓再没有弹过比这更糟糕的曲子。
最终,青蛙不可避免地被炭火烧死了。
“我,不太习惯,我一直都是在钢琴上练习的。”我支吾着,找借口不是我的特长。
“把手放平,掌心朝上,放轻松。”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他们的声音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听话地照做,他很从容地在我的手指上弹奏着,手指代表白色的键子,虎口处代表黑色的键子,还是刚刚那只曲子,比我在钢琴上弹奏的还要流畅。
衣袖很薄,我能够感受到他温暖的手指。
“轮到你了,轻松一点。”
他也把双手摊平放在桌子上,让我照着他的样子做。
就是那首我最熟悉的《唐璜的回忆》,我一下子僵在那里,因为当我把十根手指覆盖在他的双手上时,发现他少了一根手指。
这样僵持了足有一分钟,他才缓慢地收回了手掌。留下和我表情一样僵硬的手指。
“如果真的热爱演奏,就什么都要去习惯,无论是否有钢琴在身边,还是最终剩下几根手指。”他很平缓地说。
我忘记了自己是点头还是摇头,显然,在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人生太过乐观,认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下去,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我不想提你的手指,我也很难过,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我支吾着。
“你是想问我手指怎么断的?像个男人一样,直接点。”
“其实,我更关心的是那根手指是什么时候断的。在你练习钢琴之前还是之后断的?”
“之后。”
然后他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那根断了的手指。
“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你,每十三年就会连续两年出现双食年。自身意识完全受感觉所支配的人,在这两年中都要备受抑郁之苦,而且往往会发生不可逆转的个人灾难。我的手指就是在上一次双食年断的。今年和明年也是双食年,许多人将再次受到威胁,第一年种因,第二年结果。”
完全陌生的话语,闻所未闻的故事,感觉却告诉我,这是真的。他说的话我都信,只是不知道这个故事跟自己有什么相干。
“你是完全受感觉所支配的人吗?”他又问我。这就是与我相干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但我的爸爸妈妈是。”我说,那是我当时唯一能确定的。
“去吧!睡觉去吧,孩子。”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他又叫住了我,停顿一下,说了一句莫名莫名其妙的话:“你,从来也未曾见过我。还有,将来你还会听到一些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的事情,千万别再如此轻信。”
然后,他就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张桌子上,动动手指,再动动手指,什么也听不到。那首曲子,可以弹得这么好的全世界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却被我如此轻易地遇到了。
双食之夏(9)
天亮后,我又回到那里吸烟,男人已经不在了。黎明时分,火车在一个很大的城市停下了。
我有些失望地回来坐在卧铺上,将身子尽量靠里,把双脚放在茶几上。之前的妈妈,现在的“姐姐”看了我一眼,强忍着什么也没说。
我的挑衅得逞了。
火车慢慢前行,阳光透过玻璃窗温和地弥漫进来。她靠在窗边,在金黄色优雅的色调中微笑,孤独而又柔美。
指尖轻轻敲动,窗外的景物缓慢地掠过,树木,天空,麦田,有种眩晕的感觉。与此同时,那个缺了一根手指的男人弹奏《唐璜的回忆》时的场景不断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那首曲子也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心中流淌,我在努力弹过最难弹的一段,觉得自己快要能够流畅地弹下来了。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每天吃一个苹果了,什么时候练琴,练多久也由你自己决定。”她再次打断了我。每次我即将要度过最难关口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犹豫又恰到好处地打断我。
“啊!你不管我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一直不习惯的事情突然消失了,也会不习惯!
我发现自己真是贱,后来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这样。
迁徙的季节是在初夏,所以并不感到有多么无奈和凄凉。
从北方到南方,托运的东西其实并不多,除了一些衣物之外,就是一架钢琴(蓓森朵夫的立式练习琴)和那个大浴盆拆卸成的一捆木板。她像极了一些执拗的老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自己的棺材板儿。
下了火车之后还要换船,幸好车站与码头相邻,还算方便。“姐姐”利落地雇了四条船,第一条拉我和“姐姐”,两条拉行李,一条拉钢琴。四条船连成一排,在江南古镇中晃晃悠悠地行驶着,而我一直魂不守舍。
“魂儿丢了?”“姐姐”逗我。
“我在想这样的小城上会不会有一个美丽女孩,命中注定一样在这里等我。”我开玩笑说,其实我只是害怕了。很多时候我自我解嘲,或者胡说八道,那一定是我害怕了。
这个时候,一个留着半短头发,穿着一条紫色裙子的美丽女孩,刚好和我擦肩而过。她在岸上,我在船上,但因为河道很窄,我们紧贴着岸边,青石的路很窄,她也紧挨着河边。安静地,我们相遇,然后擦肩而过。当她沉默着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她的忧伤和不安。
其实,我之所以转移话题,是因为我在内心反复念叨:“从今以后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了。”比这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我居然平静地认可了,我曾经以为这是个足以致命的打击。
但女孩确实在那一刻出现了,只是没有我描述中的一见钟情。
“我晕船。”隔了好久我突然蹦出这三个字。原来借口都很好找,只是我不够擅长。
。 想看书来
落脚(1)
看着几乎同样的风景,我们停在了一座小镇上,小镇秀丽、安静,甚至人烟稀少,既适合思考,也适合躲藏。
在这样的小镇里,只有三种人:一种是当地人,一种是躲到这里逃避一些事情的人,最后一种是来寻找躲到这里的那些人的人。很显然我和“姐姐”是最后一种。
在妈妈变成“姐姐”之前:
妈妈的生活中似乎只有一件事——在浴盆里回忆。
我的生活中似乎也只有一件事——在练琴时幻想。
抵达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是在一间小旅馆里度过的,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在没有浴盆的情况下淋浴。
“原来,你也可以不在浴盆里洗澡的。”我呆呆地坐在床上,面对着浴室间,似问非问。
“有什么是不能的?”淋浴声很大,她只能大声地吼。
“包括我不弹琴吗?”
“还包括你不吃苹果。”
“嗯。我想想还有什么。”
“你有些害怕吧?”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问我害不害怕呢?其实每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会害怕一阵子,尽管我十分清楚,真的没有什么好值得害怕的。
“只有坚强的人才会敢于从熟悉的地方去陌生的远方,所以我们都是勇敢的人。”她每次都这样说,也不知道她是真忘记了,还是真的以为自己说的就是真理,要常常背诵。
“我正在想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你是,可我却不一定。”
“其实勇敢的事迹,未必是由内心勇敢的人来完成的,这样说怎样?”
“这样说我心里会踏实一点。”
“该你了,一身臭汗。”她边说,边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来。
“姐姐”很能干,第二天就找到了一间两层的房子。二层是个阁楼,好在很宽敞。厨房、卫生间、放浴盆的浴室以及她的卧室在一层,阁楼放钢琴和我。那个浴盆总会有自己的房间,我们都不想她在一边回忆那片刻欢愉时,我在一旁小便。
我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才算把房间收拾利落,我不喜欢那房子,尽管说不出为什么。这和讨厌一些人很相似,他未必做了什么令你讨厌的事。
夏天很快过去了,“姐姐”开始帮我联系去那个小镇唯一的高中读书。
对“姐姐”来说,那很简单,虽然我的成绩并不好,但能弹一手好钢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姐姐”有足够多的钱。我一直都不清楚她哪来的那么多钱,因为我不相信有赚钱的赌徒。
但她不说,我就不问;我不问,她也不说。很多真相就这样僵持在那里。
学校开学的前一天,“姐姐”光鲜艳丽地找到了那所高中的校长,轻声慢语地说:“我和我弟弟刚刚从北方来,他想在这里继续读书。”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他们的请求是无法拒绝的,他们说的话也是令人完全相信的。火车上那个九根手指的男人算一个,“姐姐”也属于这种人。
“学校收一个学生,是要有理有据的。”校长是一个中年男人,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站在“姐姐”的立场考虑问题了。
“理?我弟弟一直是全国同年龄组的钢琴冠军,三年之后,一定可以毫无意外地考上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这对学校是一种光荣,而学校为此提供的仅仅是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
“据?可以组织一次钢琴考试,考试通过了,他就和其他的学生一样了。”
他们一定是对她有所企图,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了,不然就是这个镇子上的人足够善良。我坚信是前者,至少前者会让我更安心一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落脚(2)
所谓考试,就是校长把镇子上最懂音乐的几个人叫到一起,听我弹一支曲子。
考试原本被设在学校的会议厅里。里边有一台类似风琴的老钢琴,音色还算好,只是有时候某个键会发不出声音,像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著名歌唱家,一字一句都还能唱得字正腔圆,只是在完整地唱一首歌的时候,难免某一句就接不上气了。
最后,考试在我的新家里举行。考试之前,“姐姐”把那些冠军的证书堆在校长面前,足足有半米高。他们相互传阅着。事实上我从来都没看到过那些证书,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参加过那些比赛。
但是,一直记得第一次参加比赛时“姐姐”说过的话:“参加比赛只是为了使你变得从容。”那是我六岁时的冬天,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去省城,然后去全国最大的城市,演奏完毕离开赛场时“姐姐”这样说道。
每次都是自己的比赛一结束就马上离开,以至于大部分的比赛,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次。而我也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颁奖仪式。
“我们练琴不是为了这个。”她每次都会这样说。
“那是为了什么?”年幼的我其实很喜欢那些掌声和夸奖。
“以后你就会明白。”那个年纪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但是后来终于明白小时候那么辛苦练琴是为了什么之后,才知道那个原因真的不能说,只能等长大以后去追悔。
演奏钢琴需要灵活的手指、高超的技巧、超强的记忆力和从容不迫的心态,而要做好另一件事,这些“原因”也都需要。
但“姐姐”事后还是留下了那些证书。这些是证据,也是道具,留下来是为了告诉别人你有多么与众不同,藏起来是为了告诉自己,自己不是为了这些而来的,一定有更大的场面等着自己去面对。
我很宽容地看着他们笑,带着一种对众生的怜悯。那一刻我很想弹《唐璜的回忆》,但最终还是没有,只弹了一曲最简单却是我一直最爱的《爱的罗曼史》。
大人们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最好欺骗的就是盲目自信而又不懂装懂的人,因为他们太害怕自己的怀疑会被当做无知。
“姐姐”不带表情地笑着,对于这种互相帮助似的买卖,不必怀有任何感激之情。
他们都不知道,我一边弹琴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她,那个码头上的女孩,半短的头发,紫色裙子,在青色巷子里怅怅地看着我。有这样一个听众让我心里愉悦许多。
曲子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头探到窗外,傻傻地朝那个女孩笑;女孩也看到了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我头顶的方向上。我顺着她的目光,仰头望向房顶的天空,是几只很好看的鸟,在房顶盘旋。
我不认得,却也知道那些鸟只是路过,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