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字之后我们一起到了约好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比诺也没有跟来。年轻的时候为了女人决斗,自己都会被这悲壮感动。
黄昏,海边的山崖上,我们像两个武士一样矗立在山崖顶部。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唯一的遗憾是,腰上没有一把轻盈的长剑。
“我们比什么?”比我更高更壮的害虫,用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我说。
“随你。”我口气也很大,在下定决心之前我往往会犹豫,但一旦没有了退路,就会表现得义无返顾和大义凛然。以前每次参加比赛,上台前也是紧张万分,但一旦摁下第一个琴键,就会只去想如何赢得比赛。
“我短跑快,你弹琴最好,这个算扯平了,不如我们比勇气。”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一种很像勇气的东西在北方方言里被称作“虎”。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被抵消之后,似乎只剩下两个“虎”人了。
“玩就玩点大的。”我已经完全进入到一个赌徒的状态中去了。
“生命?从这里跳下去,有幸活下去的算赢家。”他也开始咬牙。
“爱情重要还是生命重要?”我问,若非脑子有毛病,谁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当然是爱情。”他说,很明显他也属于脑子有问题的人。
年轻时似乎都会有一些愚蠢的想法,还以为那些就是真理。
“那比爱情更重要的呢?”我问。
他沉默不语。
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答案了,因为我们已经把爱情定义为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梦想。”我故作深沉地说。幸好还有梦想,一个实现不了郁闷、实现了却绝望的东西。在成年之前,常常会这样排列:梦想第一,爱情第二,义气第三……生命根本排不上号。
“你的梦想是什么?”他问我。
“弹钢琴,弹到成为世界冠军。”说完我差点笑出声来,钢琴哪有什么世界冠军?
“你呢?”
“成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
“我敢不要我的梦想,切掉自己的手指。”我坚定地说。
“那我就敢切掉脚趾。”
于是我变魔术般掏出了一把小刀,递给他。
这些都是“姐姐”准备好的。
“来吧!勇敢点!刀很锋利,不会让你吃太多苦头的。”我说。
害虫冷冷地看着我。
我又变魔术般拿出另一把刀,那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我们没有一个人敢先动手。
“退缩吧!退缩吧!”我一直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三个字。我们两个谁都可以,只要有一个退缩,一场大灾难就会被避免。
以爱情的名义,我们都很勇敢,也都很愚蠢。
所以得出的准确结论只能是,我们都很“虎”。如果不是“虎”,我怎么会引导自己和害虫去用这种方法?这就是“姐姐”教给我的办法。
他闭眼,咬牙,用力,手起刀落。我亲眼看到一整根小脚趾滚落下来。
等他睁开眼看我时,我的整只右手也早已血肉模糊。
血流得到处都是。我拿出“姐姐”事先准备好的绷带和止痛药,先替自己包扎,又去帮害虫包扎。
“你怎么会准备这些?”害虫怀疑地问。
“嗯,我也希望用不上。”我有点尴尬地低声说。
还没等完全包扎好,害虫就挣扎着要自己走,但右脚一落地,就疼得大叫一声,顺势坐倒在地上,血水迸裂而出,不得不重新包扎。
“我背你。”我一把把他按到自己背上。他比我高很多,也重很多。为什么要选在山上决斗呢? 。。
决斗(5)
上山只用了三十分钟,下山却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因为要经常停下来休息。
“你是真的热爱跑步,还是只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有天赋?”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边说边擦汗。我是累的,而他是疼的。我必须要不停地跟他说话,他一旦平静下来就很难接受这一切。
很多事情,在它真的发生之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但一旦真正降临到我们身上,却会教人难以承受。
沉默了很久之后,害虫终于开口说:“我想,它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给我带来了荣誉和赞赏,然后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并最终上瘾,无法自拔。你帮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些感谢你,是你解救了我。否则,当我很老的时候,会发现自己一生都像马匹一样不停地奔跑……会觉得这一生真他妈的无趣!”
“人死了,不也是靠神把人从这个世界中解救出去?到时候你别忘记感谢他,说不定你们会成为朋友。”对于四肢发达的人,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头脑简单。原来他们也会想很多,只是那发达的四肢太惹人注目了而已。
“你是说,我们会成为朋友?”他不确定地看了我一眼。
“以后会怎么样,很难说,该是就会是了。”
“也对。那么你是真的热爱音乐?”
“是。”我的声音很轻,却很确定。
害虫看似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没准是真心的。
我们最终还是打成了平手,然后一同用假装漫不经心的态度,看待着这个无法挽回的事实。
休息了一会儿,我背起他继续下山。走着走着,我感到后背一阵湿润,是害虫的眼泪,伴随着强忍住的呜咽声。
我不擅长讲故事,但我知道这个时候还是给他讲点什么比较好。
“在巴西,有一个和贝利齐名的足球运动员。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造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最终他还是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足球运动员。而且据说,如果有十米短跑比赛,他一定是世界冠军。所以并非一定要有两条完美的腿才可以跑得最快。”我讲得很慢,生怕哪一句说错了。
“我知道,他叫加林查,最后孤独终老。”他的回应也很轻很慢。
害虫是一个聪明人,而最难安慰的就是聪明人。他们什么都懂,当你只讲事情好的一面时,他们也会一眼看清阴暗的那一面。
“重要的是做过什么,而不是得到什么。”我强迫自己又说了一句很有道理、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话。
“用什么来衡量一件事的价值呢?似乎只有看这件事能换来什么了。说真的,我开始觉得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了。”他整个人都是瘫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值得骄傲的根基,让他挺起脊梁神气活现的东西,从他刀落下去的那一刻起,永远地消失了,并且似乎什么也没有换回来。
“这要到我们死的时候才知道。交换的东西很少有马上兑现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好是坏只有以后才能知道。”
终于回到了小镇,我们停在了小镇的十字路口上。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他附在我耳边说。我们两个人住的地方刚好相反。
“我把你送回家。”
“放我下来!”他开始大叫。
然后我们朝着各自家的方向转身。转身的刹那,我看到害虫的脸在扭曲,随即大声哀号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我走过去试图用左手拍拍他的肩膀,却被他强硬地挡了回来。
“你别以为我后悔了,我只是担心自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下一个梦想了。”他边哭边说,然后一瘸一拐地走掉了。虽然一只脚受伤了,但依然走得飞快。
决斗(6)
我转身看他时,他已经消失了。我真后悔没有坚持把他送回家。
终于知道“送佛送到西”的原因了,因为佛如果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那种心结会一辈子缠着你。
如果死时能打开,也是因为死时我们发现,早死是一种幸福。
五分钟的路,我走了很长时间才到家,然后坐在门口等天完全黑下来。在重大事情发生之后,我都喜欢趁天黑摸到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把夜熬亮。
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一边等,一边拿出那把刀,像很多人转笔那样转来转去。左手居然也很灵活,但我一点都不兴奋,反倒很是失落和恍惚。人的梦想还真是脆弱,“唰”的那么一下,就没了。我这么想着,刚好抓住刀柄,凭空连劈了几下空气,很是解恨。
那是个月圆之夜,所以入夜之后仍然很亮。好在是停电日,没有灯可以点,黑暗中会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我用左手拿钥匙开门,然后轻轻关门,以后我就要慢慢习惯用左手写字,刷牙,吃饭,看书,写信了。好在钢琴弹了很多年,左手也很灵活,只是大脑还没有用惯它而已。
白白在台阶上坐了一个小时,该面对的还是无法躲避,一转身我就看到三个很好看的女人,雕像一般坐在椅子上,除了“姐姐”,另外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是比诺和蝎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比诺和蝎子一块儿出现,仅存的一点幻想也随之破灭,她们真的是孪生姊妹。
当三个很好看的女人坐在一起时,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尤其是当她们在等一个男人时。
“为什么你不放下那把难看的刀?”是蝎子,她话最多,还总爱抢话。
“我喜欢这把刀。”我低声说。其实我更想说“因为你们还活着”。看到她们我终于知道,我凭空那几刀是劈向哪里了。
“别让其他的刀知道,它们会妒嫉的。”还是蝎子。
“但刀的使命已经完成,到了该归鞘的时候了,否则就会伤害一些无辜的人,甚至自己。”一直都是蝎子在讲,比诺和“姐姐”一直默不做声。
“你们一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是不是?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你们这样处心积虑到底想怎样?什么狗屁决斗,你们怎么不给我们两把枪,让我们顶着对方脑门互射?”
感觉我跟害虫就像两个孩子吵架,看热闹的人嫌不够刺激,用个激将法,出个坏主意,悲剧就产生了。
“下一次。”还是蝎子,还在调皮地笑。其实笑得很招人喜欢,如果我不是决斗者之一,也一定会喜欢。
“我也只是猜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是你自己不想输,问我有什么方法,我以为他会退缩,你该为遇到这样的对手而感到荣耀。”“姐姐”说。
“可如果你赢了这一次,却输掉了整个人生呢?”
“至少我现在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就足够了。你一定不会输的。但你一定要记得你刚刚说过的话……”脑海里清醒地记得我和“姐姐”之间的对话。
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何况仅仅是在一天之前说过的,何况是那么重要的事。“姐姐”说这些话时一定就已预测到现在的结果,她的话严丝合缝,甚至很准确地说“不会输”,而不是“一定赢”。而我说的话也严实地堵住了自己的嘴。尽管,其实我很清楚,我和害虫一样,都输掉很多。
“至于下一个问题,我们是从你带她回来的那个晚上认识的。你睡着之后,她下楼跟我一起吃了早餐又回去睡的。至于是她还是她,连你都没有分清楚,何况我呢?今天傍晚,她们一起出现了,说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你和害虫,只有在这里等。我就陪着她们一起等,给她们咖啡、巧克力和烟,这些都起镇定作用,能让人平静。她们一个很爱说话,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都是因为太紧张。” txt小说上传分享
决斗(7)
后来,当我知道是“姐姐”操控着她们姊妹俩,来陪我一起演戏的时候,“姐姐”依然很镇定地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说谎,她只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来传递一些消息。
所以,“姐姐”永远不说谎,她只是不会告诉你真相而已。
“还记得圣诞节时你跟蝎子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吧?”坐在最远处的比诺突然说话了。
“你‘姐姐’就是在说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讲话。”蝎子还在说。
“你怎么知道?”我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终于想到在电影院的角落里,有一个穿得很严实的瘦弱女孩。我记得她是因为电影院里大多是一对一对的,她单独坐在角落里,很是醒目,只是角落里太黑,看不清楚。
“你看了我两眼,只是没认出我。你不是很喜欢那一段么?‘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一根手指,值得吗?’‘不值得,但我觉得很痛快。’‘痛快吗?’‘不痛快,但我觉得很值得。’现在你觉得值得吗?”她问。
“痛快吗?”她又问。
“我依然觉得,鸡蛋只是一个信念,我愿用生命来换取一个信念,何况一个手指。”
“只可惜我们不值得是不是?我们不是一个信念,甚至不是一只鸡蛋,你不用那么委婉。”她接住了我的话。同样的这句话,如果是我说出来,一定是恶狠狠的嘲讽;而她说出来却是那么平静。
我在考虑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其实那一刻我在想的是……
“没错!就是那样。”她又补充了一句。
“她在说谎,坐在墙角的是我。那是我一辈子最安静的时刻,我永远也忘不了。”蝎子还没有讲完,就被和她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拉着,夺门而出。
我一脸茫然,如果我不能确定坐在墙角的人是谁,就无法确定跟我回家的是谁,我刚刚想的就是这个。
男人为了争夺女人决斗,甚至兴师动众地连累整个国家的事情都不少见,也不丢人。只是在传说中,两个角斗的男人所争的女人几乎都是百分百完美无缺的女神或者充满魔力的女妖。
当然,肯定也会有一些男人争夺的是妓女,或者一些又老又丑的女人,只是这些事并没有流传下来。但争夺这样的女人只能说明这些男人的眼光很差。
男人有的时候眼光确实会很差。但为了一个女人与和他眼光一样差的男人拼命的时候,女人和眼光就变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尊严。
然而,眼光也好,尊严也罢,那些男人毕竟是为了争夺同一个女人,总会有一些人(至少是自己)会为那种执着或者悲壮而感动。
而我和害虫的决斗却只能是一个笑话。
因为,我们争夺的,甚至不是一个女人。这就不是眼光差的问题了,甚至连瞎都算不上。这只能说明自己中了别人精心设置的圈套,我们笨得连一头猪都不如。
连续一周,我不弹琴,不去学校,很少出屋子。
我也知道,总要做些什么的,可就是很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