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她还在想,好吃得连手指都吞下去?那得多美味?!下一秒,疼痛已经席卷了她的意识,并且,一阵强过一阵。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宝宝怕是要等不及,出来和这个世界说哈啰了。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被疼痛击倒,朝前摔下去,慢慢一点点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嘶嘶地抽着冷气,攒足了力气,叫:“安娜,我要生了!”
安娜原本坐起居室里织毛衣,听见她的叫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毛线针,“噌”地奔到客厅里,双手托着她的腋下,将她慢慢扶起来。
“你走得动吗,康丝坦丝?”安娜以自己的身体撑起她的全部体重。
“我可以……坚持。”她连讲话都需要耗尽全力。
琅琅这时候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客厅,看见她们的情形,立刻放下盘子,上前来到另一边搀住她。
“怎么了,君君?”琅琅的关心与焦急毫不掩饰。
“她要生了!”安娜扶着她朝门的方向挪动,“琅琅,麻烦你带上康丝坦丝放在卧室床头柜里的那个手包,里面有她的产前检查记录和医疗保险单据,还有现金若干。”
“好的,你们先下楼,我马上就来。”
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一切声音听在耳朵里,都显得空洞。
她听见遥摇的,传来邻居先生的声音,“……我来抱她……你去开车……”
她渐渐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意识仿佛回到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她初初有了对世界的印象的时候。
她出生在安徽一个偏远而穷苦的小镇上,母亲是由大城市插队落户来的右派子女,为了在艰苦的环境下生存下去,嫁给了在安徽土生土长,种地开荒的父亲。
父亲家里也穷,可是为了让母亲娶上媳妇儿,将家里最好的一头黄牛卖了,置了一间新房,娶了母亲过门。父亲对母亲初时是好的,可是,母亲头一胎,生的是女儿,婆家对她的脸色便不大对了,逼着母亲再生第二胎,母亲不肯。谁知那个女孩子在十岁的时候,死于一场伤寒。母亲一直觉得,是夫家为了能让她再生一个儿子,而拖延了救治的时机。
母亲这时已三十岁,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
熬不过丈夫与婆婆的苦苦哀求,母亲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她。
从她生下来,母亲就不肯正眼看她。
母亲说,为了你,他们夺走了我的菲菲。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如果你是儿子,我还不会恨你,至少他们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要为了你夺走我的菲菲?
母亲不肯再在那偏僻落后的小镇继续呆下去,她说她会发疯。她辞去了小镇供销社的职位,独自一人回到大城市,靠旧日家中的朋友,自己开了一间小小裁缝铺,靠给人做衣服谋生。渐渐小有名气,连明星都过来找她驳样子。
她就这么被母亲抛给了丝毫不喜欢她的祖父祖母。
姑姑家的男孩儿欺负她,打她,骑在她身上,撒尿,她哭着去向父亲告状,父亲只是默默推开她,然后坐在门槛前抽烟;祖父听见了,啐一口说没有用的东西;祖母听见她告状,就上来狠狠地拧她的胳膊,说没娘管教的养不熟的……
她觉得委屈,可是,这个家里,没有人怜悯她这样小小一个孩子。
她五岁的时候,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她,一起上大城市找母亲。
母亲彼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制衣厂,看见父亲带着她来,并没有露出一点欢迎的表情,只是说,随便你住下还是回去。
父亲就和她住下了。
然后母亲大病一场,生意差点毁了。
病好了的母亲,穿上好看的衣服,抖擞精神重新投入工作,看见她站在门旁,拎着手袋,狠狠夺过来,然后扔在地上,嘴里冷冰冰地说,别碰我的东西,扫把星!
父亲自后头上来,在她头上重重地扇了一记,几乎把她打倒在地,可是母亲连看她都没看她一眼,径自上班去了。
而父亲,狰狞着眉目说,死丫头,你识相点,我们一家全靠你妈妈!你长点眼色!
从那一刹那起,她的世界里,父亲同母亲的形象,崩塌陷落,不复存在。
母亲不喜欢她,所以把她送进寄宿学校,每周只接回家一次,寒暑假的时候,就扔回安徽祖父母那里。
小镇里的孩子看见她,就嘲笑她,姑姑家的两个男孩子膀大腰粗,将她堵在土房子的谷仓里,说,飞上枝头,你也成不了凤凰,我呸!
然后,他们轮番糟践了她。
她痛得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默默自问:我做错了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事后,姑姑家的两个男孩子笑着扬长而去,其中一个说,你去告诉别人也没有用,表妹本来就是要给表哥弄的。
她没有哭,更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只是对自己说,等到有一天她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她要他们死!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肯回安徽过寒暑假。
母亲大概约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那个洁白的孩子已经死去。
活下来的,不过是带着一颗复仇之心的魔鬼。
在没有能力脱离那个家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恨意,即使后来妹妹出生,她也十分淡漠。
母亲喜爱新出生的妹妹,叫她妃妃,我的妃妃。
她看在眼里,冷笑在心里。
高中毕业的一天,妹妹跑到她房间里,说,姐姐,恭喜你毕业,要当大学生了。
她微笑着一把推开妹妹,她不要这个孩子的假好心。
恰好被从门前经过的母亲看到,母亲走进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落下来,然后转身小心地护着妹妹走出房间。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为什么魔鬼的心也还是会觉得疼痛?
接着进了大学,住进宿舍,认识了很多人。
有小白花似的娇娇女,也有和她一样,从小经历坎坷的野菊花。
就是那时候,她结交到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温琅。
琅琅不知道她内心黑暗的过去,琅琅会得烧好吃的小菜,两个人窝在宿舍里,周末也不回家去。琅琅说,君君你好厉害,我看到男生,连话都说不利索。琅琅是个老好人,连发脾气都不会,琅琅……
可是她不能总陪着琅琅,她要去认识有权有势的人,她要让自己站在权利的顶端,然后,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一个个都为她的过去陪葬。
她化身成黑色的哥特女王,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周旋,她不怕出卖自己的肉…体,因她早已不再纯洁。
直到,认识了老翟。
老翟给她爱,给她呵护,给她宠溺,老翟放纵着她的一切。
午夜梦回,她在梦里一刀又一刀地凌迟姑姑家的两头猪,醒来只觉得恶心。
老翟便抱着她,轻轻摇晃,似哄小小婴儿。
“君君,君君,我的君君,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快乐?”他总是这样问。
“替我杀了两头蠢猪!”她笑着说。
“好。”老翟答应。
她以为老翟只是开玩笑。
可是没多久,家里就传来消息,说安徽老家,姑姑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过继给了父亲延续阎家香火的,可是在下塘捕鱼的时候,同时淹死了,叫一家人都回去参加大殓。
她没有去,她冲到老翟的办公室里去。
老翟微笑着抱起她,问,“现在你高兴了吗?快乐吗?我的君君?”
“你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老翟刮一刮她的鼻尖,宠溺放纵,“我结交你这样的女孩子,家里几乎第一时间已经将你的资料都搜集了,交到我的手里,说这样的女孩子配不上你。”
她觉得自己的脸冷了下来,可是老翟却继续微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只要我的君君,你的过去同我没有关系。”
呵,她竟然记得老翟的每一句话,真奇怪,已经过了这么久。
然后,就是一场轰动的私奔,置所有人于不顾。
但是,她是那么快乐。
老翟的眼里心里只有她,再没有其他。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再然后,老翟得了胃癌。
老翟一直笑着说,这是报应,报应他做了那么多坏事。
可是,我对你的爱,无怨无悔。老翟即使痛得要靠杜冷丁度日,仍这样笑着对她说。
她记得自己一直在哭,如果要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她身上?
她才是那个心怀复仇的魔鬼。
老翟到底还是走了,可是,留给她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的孩子。
呵……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是琅琅。
“……这个小妹妹真乖……一点都不哭……”
“哥哥的声音不知几洪亮……”邻居的声音。
“真能吃,这已经是第三次喂奶了……”安娜在低声嘀咕,“康丝坦丝可应付不来……”
她想睁开眼,可是她太累了。
老翟,我多么想,就这样睡过去,去只有你的梦里,再不醒来呵。
让她睡一睡,醒过来的时候,她要对他们说,谢谢。
醒来,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了。
她度过了手术后的危险期。
她早产,生下她和翟的异卵龙凤双胞胎,哥哥重二千四百克,妹妹重二千克,都还算健康,只是要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
当她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一切痛苦,一切悲伤,终于化成两行眼泪,从心底里流出,带走了魔鬼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已是母亲,她要好好爱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在一个健康快乐的环境里长大成人,不带一点点忧伤。
等他们长大一些,她会带他们回去,去认识他们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去认识他们的祖父母。
她知道,她会的。
琅琅陪她做完了月子,终于要与英生回国去了。
她微笑,对依依不舍的琅琅说,“宝宝还太小了,我到时候可能没有办法带他们回去参加你的婚礼,可是,琅琅,我祝你幸福,衷心地祝你们幸福。”
琅琅吃过那么多苦,可是,从没有听她抱怨过一句,现在,命运终于善待琅琅,她替琅琅觉得高兴,由衷的。
琅琅回国了,房子里却没有寂寞下来,而是充满了婴儿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呢哝,还有安娜重重的脚步声,邻居先生那口破得不能再破的中文也偶尔响起。
她坐在摇椅里,左手摇篮里是哥哥翟思君,右手摇篮里是妹妹翟念君。
她轻轻地摇动摇篮,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投射在她左手的钻石戒指上,散射璀璨光芒。
“宝宝,妈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低低声说,“爸爸一直陪伴着我们哦……我手上的戒指……是爸爸的骨灰炭化成的钻石……是他对我们的爱哦……”
柔柔的风拂过,她手上的钻石戒指,熠熠灼灼,如光明如眼泪,生生世世,坚定恒常……
番外…老板公的平凡一天
英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
天光从墨绿色的窗帘缝隙中透了进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边,妻子睡的位置已经人去床空,不过被窝还是温的,大抵也才起了没有多久。
英生起身,进浴室刷牙洗脸,抬头看见浴室玻璃上贴着小小即时贴,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爸爸记得叫我起床。
英生看得笑了起来,擦干净手,轻轻揭下即时贴,拉开镜柜的门,将之放进去。存放剃须沫须后水剃须刀的镜柜里已经放满写着字的即时贴。
洗漱完毕,将红蓝格子睡衣换成一套浅灰色运动服,他出了卧室,走到隔壁房间门前。
隔壁房间门上,挂着小小一块写字板,上头有小恐龙磁贴,压着一张花体字条:我的房间,请先敲门。
英生摇头,小朋友现在流行传纸条,什么事情都不肯当面传达,非要写一张字条,以示郑重。
为了表示对小朋友的尊重,英生起手敲了敲门,里头没有任何回应,他等了三秒钟,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悄无声息。
英生太息,握着门把手,推门进去。
果然,女儿睡得像头小猪,小脸半埋在枕头里,露出一边红彤彤的脸蛋,小屁股朝天,膝盖蜷起,压在胸口下方。
英生以前只得在外国人拍的童趣照片里,见过这种姿势,不料如今在自己女儿的身上活生生目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每看一次,都不得不佩服一次,不晓得女儿怎么做得到?
轻拍了一下小朋友的小屁屁,小朋友打鼻子里哼出一个抗议的鼻音,转个头,把后脑勺给他看,然后,继续睡。
英生看得满腔笑意,又拍了小朋友的小屁屁一下,“宝宝,起床了。”
“嗯~~~~~~”小朋友自鼻腔里百转千折,荡气回肠地“嗯”了一声,屁股撅得更高了些,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英生再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他和老婆都不是爱赖床的人,怎么宝宝却这么会赖床啊?
只好再接再厉,“英纪荷小朋友,六点半了,该起床了!”
自觉口吻和军训的教官差不多了,丝毫不晓得,他的口气有多温柔。
英纪荷小朋友的反应是把被子从背上猛地一拉,覆在头上。
速度之快,简直迅雷不及掩耳盗铃。
英生啼笑皆非,只好上前一步,揭开女儿覆在头上的被子,免得她闷坏了,“再不起床,妈妈熬的好喝的绿豆莲子羹,煎得香喷喷的葱油饼,还有新腌的酸黄瓜,就都要被爸爸一个人吃掉了哦~~~~”
“哦”音拖了不足一秒,蜷成一个小人球的英纪荷小朋友,猛地伸展开来,“爸爸不要啊啊啊,我要吃的啊啊啊……”
英生微笑,说来说去,还是这一招最灵光,简直是杀手锏,必杀技。
哦吼吼吼,秒杀,嘢!
等女儿洗漱完,换了运动衣,两父女一道下楼,穿过前后天井之间的幽长过道,来到后头厨房。
桌上已经放着浸泡了一夜,预约清晨五点开始熬的绿豆莲子羹,这时正晾得温凉不展,不至于烫嘴,喝到胃里却还是暖暖的。
听见两父女有说有笑地进来,已经早起在厨房忙碌了一会儿的温琅端着一盘葱油饼和一碟拌过的腌酸黄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