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琛记得他与英雄一起,随着老先生的目光远远望去,宴会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那是金钱与权利紧密结合的中心,人人脸上眼底带着踌躇满志的颜色。
他与英雄对望一眼,仿佛这一刻,有些什么东西在心头萌动发芽。多少年后,裴望琛才对自己承认,那是野心萌芽的一刻。
那之后,他与英家,仍没有过多交集,只是暗暗发奋,要认真读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早晚有一天,他将站在那金钱与权利的中心,去呼风唤雨。
等到他一步步从自家公司的地层,凭借自己的实力,升至裴氏的副总经理位置时,大他八岁的英雄,已经是上市公司年轻的副主席了。
尽管他从未承认过,但他的确与英雄在暗暗地较尽,彼此竞争。
从某种层面来说,裴望琛与英雄,是亦敌亦友的对手,往往会看中同一块土地,同一个项目,甚至,同一类型的——
裴望琛自白衣黑裤黑马甲的侍者手上的托盘里,取过一杯香槟,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随即微微眯起眼来,感受酒的香气在唇舌间滑过的细腻芬芳。
英雄真真大方,默西埃尔酒厂的半干桃红香槟,非常稀有,他就这样像汽水似的,任君品尝,给不识货的人喝了,难免叫人生出牛嚼牡丹的遗憾来。
裴望琛略微晃了晃手里的长笛郁金香长颈酒杯,看着杯底的气泡,如同珍珠项链一般,轻盈优雅地串串升起,在桃红色酒液的表面,破裂开来。
他甚至可以想象,倘使是在静寂无人的夜晚,他能听见那些气泡破裂时,产生的极细微的“啵啵”声。
可惜,他现在身处英家大院,英雄四十岁生日宴会的现场。
想不到英雄已经四十岁了,裴望琛勾一勾嘴角,岁月不饶人,难怪英大少的鬓角已经染上了风霜。一直陪在英大少身边的少年,想必是他的儿子罢?与英雄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挺拔姿态。
反观自己,裴望琛自嘲地笑一笑,三十二岁,离异,没有一儿半女,女友一任换过一任。并不是他不想定下来,而是——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
想到这里,裴望琛心中烦闷,愈发懒得理会现场单身女子的盈盈眼波,只想找个地方透一透气。一口气喝干手中的香槟,撂下空杯,又自侍者手上拿了一杯,他觑了一个空挡,趁人不注意,躲进花影扶疏的藤萝架子下头去了。
英家的院子,仍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貌,大大的花园,精致的西班牙式建筑,院子两侧搭着一人多高的架子,种着藤萝。那藤萝生得茂盛浓密,枝桠缠绵,仿佛天然屏障,晚间坐在藤萝架下头,如果不是刻意看仔细了,很难发现里头有人。
裴望琛执着长颈郁金香酒杯,闲懒地坐在藤萝架下的青石条椅子上,伸出手指,沿着青石条的纹理,轻轻来回抚摩。那青石条原本有粗粗的纹路,可是时间久了,历经岁月侵蚀,粗砺的条理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在掌下透出沁凉如水的感觉。
裴望琛长眉淡挑,有时候,越是不起眼的事物,经历了时光的打磨后,越能透出一种天然美丽来。
他要到而立之年,才懂得这个道理。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总喜欢美丽明艳到耀眼的东西。
忽而听见脚步声接近,最后停在了藤萝架子前头。
“……来都来了,别摆一副噶门相的面孔出来,好似一家子都欠你的情似的……”是女子严肃中又略带些无奈的声音。
“我来都不想来的,如果不是大哥四十岁生日。”有懒洋洋的男声,听起来便心不甘情不愿。
“你也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同父亲赌气到什么时候呢?”女子叹息,“他到底是为你好,你去同父亲认个错,赔个不是,两父子还有什么是化解不开的?去,给父亲倒杯茶,说当年是你任性,做错了,以后不会了。”
“二姐……我只是来维护英家的面子而已……”
裴望琛听得分明,这是英家姐弟英杰与英生。
此时要再想现身出去,已经太晚,只好静静坐在藤萝花架底下,等英家两姐弟说完了,回到人群里去。
大抵是听出弟弟口气里的不耐烦,英大小姐也不强迫英生,只退而求其次,“你同父亲之间的事,我也懒得再管,由你们去。不过,母亲已经说了,你也三十岁了,应该成家,安定下来了。”
裴望琛听见英生哼了一声,并没有接口。
英家大小姐再接再厉,“父亲母亲的愿望,只是想看见子女都幸福,儿孙绕膝罢了。你看看今天的人客,多数都是单身适龄女郎,你赶紧在里头找一个合适的。躲在角落里做什么?出去多多与女郎们接触,才好心中有数。”
裴望琛听见今次英生连哼都懒得哼一声,不由地勾唇一笑。
“……”英大小姐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心里是不是一直都装着那个离过婚的温琅?”
裴望琛听见“温琅”两字,浑身一震。
温琅……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人在他跟前,提到过这个名字了?
今天怎么会在英大小姐英杰的嘴里,听见这个曾经在他唇齿间反复呢喃的名字?
英生,心里装着温琅?
裴望琛不是不震惊的。
“姐——你别管我的事!”英生终于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愿意管你的事么?”英杰终于也生出一股子气来,“你以为爹爹姆妈不晓得你在外头的事?他们比任何人都关心你的一举一动!你认识了那个温琅,同她走得近,爹爹姆妈一早已经晓得了。要不是看在外间人人一副痛打落水狗的形状,不肯伸手接济你,只有她,不问你的背景身份,肯同你做生意的份上,你以为她的小饭店还能开得下去?!”
“大姐!你们别把脑筋动到她身上去!”英生的声音冷得仿佛冰窖里的冰棱,“你们真惹恼了我,我是什么事体都做得出来的!”
静默了长久,英杰才叹息一声,放软了语气,“阿弟,你听阿姐的罢,好好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安定下来,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说,你不能和温琅交朋友不是么?”
“再说罢,大姐。”英生淡淡地,并不应承什么。
随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花架。
裴望琛一动不动地,坐在花架底下。
是你么,琅琅?
暌违三年之久,你的名字,又一次,像当年那么突然而决绝地离开一样,倏然出现我的世界里。
而这一次,我该如何对你?
第八章
首先发现裴望琛异于平时的失神状态的人,是他的特别行政助理,简称柴特助。
柴特助是个比裴望琛年轻一岁的男子,已婚,有一个全职在家带孩子的太太。偶尔柴特助加班晚了,柴太太会得开一部小小黄色甲克虫过来,给先生送盒饭。饭菜的香味在休息间里弥漫开来的时候,常常引得一干同时加班的同事仰天长叹,有家的男人真幸福!
裴望琛有一次正好碰见柴特助和柴太太两人,在休息间里,柴太太从一只两升装的保温桶里倒出老火靓汤来给柴特助喝,那种清甜的味道,勾起一丝回忆的涟漪。
柴特助无意间瞥见老板站在休息间门口,神色莫明,连忙要起身相迎,裴望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拘礼,然后笑着淡淡说,“柴特助有个好太太啊。”
柴特助当场噤若寒蝉,从此吩咐太太,不用亲自送盒饭上来,交到前台就可以了。
柴特助跟在裴望琛身边,不多不少,恰恰三年。
据公司里的老员工说,三年前,裴总,还仍是副总的时候,身边放着的,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从秘书到助理,个个相貌出众。
小道消息说,裴太为此拈酸喝醋,大吵大闹,两人婚姻仅仅维持一年,裴总便同裴太离了婚。
此事未经当事人亲口证实,不过,有眼睛毒辣的,指天立地发誓,裴总左手的婚戒,不知去向。而象征独身的左手小指,则戴上了一枚白金线戒。公司里那些原以为灰姑娘梦碎,早已经另觅金龟的女职员,仿佛又见到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几乎抢破了头。
然则——一切就在那时,全然改变。
裴总将身边的美人,升迁的升迁,调任的调任,一一遣走,一个不留。随后调了时任业务部经理的柴特助上去,一干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经柴特助观察,裴望琛对公司里的女职员,是极冷淡有礼的。那种礼貌,是一种幼承庭训养成的习惯,不可对女士失礼。
也——仅仅是不失礼而已。
骨子里,到底是冷淡的。
柴特助有时候会很八卦地猜测,老板固然女友换了一任又一任,其实一切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老板的内核,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弯男。
八卦小报上,狗仔捕捉到的每一张照片,老板身边伴着如花美眷,眼底也是没有一点点笑意的。
柴太太有一次看娱乐新闻时,一边给孩子嘴里喂饭,一边对柴特助说,“你们老板,拿来看看,给眼睛吃吃冰淇淋还行,可惜真正回家过日子,却不是良人。”
“过日子要找我这样的,是罢?”柴特助笑。心里却觉得,老婆一语道破天机。
裴望琛虽则英俊富有,可惜,正如并不是每一个王子都是公主的佳婿一样,他也不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不过——柴特助眯了眯眼,这几天,确切地说,是从英大公子的生日宴后,裴总身上,仿佛多了些许烟火气。
通俗地讲,就是多了些公事以外的情绪波动。
虽然不明显,但也足以教柴特助被太太训练得格外敏锐的八卦嗅觉闻见一丝不同寻常。
即使如此,柴特助还是不露声色,按例送一杯加过蜂蜜的温开水进去。柴太太曾很肯定对柴特助说,这个习惯,一定是某个女人留下的烙印。
这一点,柴特助不得而知。
裴望琛仿佛没有听见柴特助敲门进来的声音,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视外头的虚空。
柴特助也不打扰老板的冥想,无声无息地退出办公室,替老板拉上门。
门一开一关的间隙,等在特助室的销售部经理秘书,踮起脚尖,伸长头颈,在空档里觑了一眼。
“柴特助,这是上个月的销售业绩报表。”秘书将一叠报表放在柴特助的办公桌上,然后叹息一声,“老板刚才的样子,看上去真销魂。”
柴特助听了,几乎打跌。
销魂?只老板一个背影,也能看得出“销魂”两个字?
“点解?”
“你看老板那条管,那造型,简直是斯人独憔悴呵……”女秘书捧了捧心,“怎一个销魂了得。”
好罢,柴特助不得不承认,他遇见了文艺女青年。
文艺女青年走了,柴特助还得提请老板注意,开会时间到了。
开会时,老板走神三次,好在掩饰得当,无人注意。柴特助一边整理会议记录,一边想。
“柴明,我有事出去,下午不回公司了。有什么事,你酌情处理罢。”裴望琛在午饭前,留下一句话,下楼去了。
柴特助在自己的行事历,当日那一页,用红字标注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
裴望琛从公司出来,直接回了公寓。
当初离婚时,他将独幢别墅,留给了前妻温琅,便再没有回去过。所有的物品,都由当时替他办理离婚事宜的叶良韬,自空无一人的别墅取回。
他的衣服鞋袜,领带配件,唱片相册,书籍古董,分门别类,装在一只只瓦楞纸箱子里,易碎物品都包着泡末海绵,家具上罩着白色的床单……
劳伦斯说,他走进别墅,就知道,那里曾经的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望琛当时听了,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可是,也许劳伦斯说得对,那里的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望琛推开公寓的门,空气里迎面而来的,是寂寞的味道,冷清得呛人。
虽然触控灯在他的脚踏上门口地垫的刹那,已经依次亮起,但,再也没有人巧笑倩兮,顾盼以对,上前接过他的公文包,然后说,“你回来了。”
他尝试着,对空寂的样板屋似的房间说一声“我回来了”,回应他的,不过是空气中分子撞击的“嗡嗡”声。
裴望琛蓦然笑了起来。
生意场上,有一位至风流人物,未发迹前,娶了青梅竹马的女子。后来发达了,声色犬马,渐渐受了诱惑,不顾劝告,与发妻离婚,追逐更年轻更娇媚的女子去了。
可是,此君却再没有安定下来,女友换过无数,统统好聚好散,个个事后赞其有绅士风度。
不是不教人疑惑的。
有一天,此君多饮几杯,忽然拍着他的后背说,“望琛,以前有句老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自来是不信的。可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不得不信。外头那些年轻女郎,哪一个,不是用钱就可以打发了的?哭得再凄切,一张巨额现金支票掼过去,也立刻破涕为笑,扑过来香吻一个,然后翩跹而去。只有那个黄脸婆,替我生孩子,操持家务,伺候公婆,任劳任怨……”
他只能倒了一杯酸奶给此君,劝他醒醒酒。
此君酒醒了一些之后,抹了抹脸,苦笑,“望琛,我不怕你笑话,兜兜转这么多年,到得最后,还是发现,在黄脸婆身边最安逸自在。我也不指望她重新接纳我,只要我想着上去坐一坐时,她肯为我添多一副碗筷,任我在沙发上打一会盹……已经不知多开心,多安心。”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去,去同嫂子,把这些话再说一遍。
可是,他自己呢?
他有没有勇气,对自己承认,这三年来,他从无一日,真正忘记过温琅?
裴望琛的平静,彻底被打破,源于数日后,房产经纪的一个电话。
裴望衬有些意外,房产经纪为什么会打电话上来,他最近并没有打算投资房产。
“事情是这样的,裴先生。”房产经纪有一把好声音,教人愿意拨冗一听,“您在龙庭雅苑的一套独幢别墅,已经空置很久了,这几年一直无人入住。我有一位客人,看中了您的这套别墅,十分心仪,我冒昧打听了您的联系方式,拨电话上来,想问您是否有意出售这套房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