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困,我的生物钟自己会说‘现在是清醒时刻’。。。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
周子渝看看窗外:“应该渐渐进入丛林地带了,我们国家也有大片丛林地带,这边的气候和我们国家有点像。”
“哦?”夏云竹直起身子:“这么说我们差不多到了革命武装的地盘了。”她长叹一口气:“说是革命武装,其实是犯罪者的组织啊。”
“怎么说?”
“政治上的原因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们种毒,制毒,贩毒,占据这一块地盘就是因为海上好运毒。我看的资料上说,这边有一些古柯田,都是些村民在种植,八百公斤的古柯叶可以提取一公斤的可卡因。他们其实也是为生活所迫,却不知道这样间接地造成了他们自己的悲剧。。。这里有不止一股武装力量,平民经常面临着被勒索,绑架,甚至失踪,这也是好些人背井离乡的原因之一。。。”
周子渝见她语气有些沉重,赶紧转移话题:“小猪,背井离乡我知道什么意思,离乡我也明白,但是为什么要背井啊?水井么?”
夏云竹瞟他一眼,撇嘴笑道:“文盲。。。井指的不是水井,是井田的意思,古时候不是机械耕种,所以土地划成了一块一块的,中间留出小路供行走,这些小路就叫阡陌。小路一划,土地是不是就比较像井字像田字了。背井就是指离开土地,也就是离开家乡的意思。”
“那为什么叫背井不叫背田?”
夏云竹取笑道:“问得好!你还挺不错的,还是个爱学习的文盲嘛。。。古时候的户籍制度八家为一井,所以用背井更贴切吧。”
周子渝在她耳边轻笑:“我现在中文水平是不是好多了?”
夏云竹噘嘴道:“我把我懂的都教给你了,你什么也没教过我,不公平!”
周子渝呵呵笑:“我不是教你好多吗?滑雪,棒球,攀岩,滑翔,而且你还说什么贪多什么得不到的,那样不好,自己不想多学的。”
夏云竹白他一眼:“是贪多务得。再说了,我说的是学习,你教我的都是玩乐,真是夏虫语冰!”
周子渝苦着脸:“你的学习还要我教啊?这不是笑话我么。”
“你可以教我西语啊。”
周子渝来劲了:“对啊!还可以教你C国语,你以后到我们国家总归要说的。”
“那倒也不一定,我去C国玩总有你陪着啊,难道你不陪么?”
“当然陪!”周子渝咧嘴高兴地笑,心里转动的却是另一个心思。
夏云竹抬起眼,见琳达微笑地看着他们在那儿眉来眼去,赶紧抱歉地朝她笑笑:“对不起,我们俩在一起经常说中文。”她和周子渝经常中文夹着英文乱说。
琳达笑道:“没关系。。。我们国家也有不少中国人,中国菜很好吃。”
夏云竹呵呵笑,心说,一说到中国就想到中国菜,可不是么,好吃到小鱼儿天天要她烧饭。
琳达叹息一声:“你们很相爱,年轻的爱情真是让人羡慕啊,那么不顾一切投入的爱。。。我和我男朋友也是在你们这个年纪认识的。。。”
夏云竹笑问:“他好吗。”
琳达黯然道:“他失踪了。”
夏云竹一惊,赶紧道:“对不起。”
琳达微笑:“他会回来的,我相信。”
夏云竹注视着她,诚恳地说:“他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家的。”
车辆驶进村落的时候扬起一片尘土,几个孩童跟在车后奔跑。车在村里的空地上停下,大家开始忙乎起来。琳达他们去做检查化验判断是何种传染病,其他人在空地上搭起简易的棚子,将物资从车上卸下来。
夏云竹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我好脏,脏死了,我受不了了,现在就该去洗澡。她紧咬着牙关和这个念头对抗,以至于后来下颚都有些发酸。好不容易这阵子冲动过去了,她才松一口气。
周子渝忙着搬东西,见她的表情有些异样,赶紧问:“小猪,怎么了?是不是太脏了让你不大舒服?”
夏云竹帮他搭手往下搬,微笑道:“我在和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做斗争。其实我倒不是怕脏,就是脏了以后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清洗,应该算是一种心理暗示吧。。。”
迪亚戈在一旁听到她说“心理暗示”,笑着插嘴道:“我也会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我以前过过一段时间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有时候有一块面饼我就会告诉自己,这是一块香喷喷的牛肉,然后很满足地吃下去。。。有时候没有东西吃我就会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我刚刚吃了一顿大餐。。。”
周子渝笑问:“这样是不是就不饿了?”
迪亚戈做个鬼脸:“才怪,更饿了!”
他们哈哈笑起来。
夏云竹摇头叹息,可不是么,穷人只能学会苦中作乐了。从现在开始,我要不停地暗示自己,我一点也不脏,这里一点也不脏。
琳达回来说确认是霍乱,好在发现得及时。她带着几个人去隔离重症病人,因为夏云竹不懂西语,她把迪亚戈留下给夏云竹的帮手,为轻症病人打针,给各家各户分发食物和饮用水。迪亚戈拿着大喇叭叽哩咕噜说着,不一会儿棚子外排起长队。
夏云竹为他们注射抗菌药物,迪亚戈在一旁分发食品,还拿着大喇叭不时说着什么。夏云竹听他说得抑扬顿挫,笑问:“迪亚戈,你说些什么呢?”
迪亚戈笑道:“我对小孩说,打针一点也不疼,就像被蚊子咬了一下。告诉大家要到专门的地方上厕所,不要像小狗一样。再告诉他们一些注意事项,让他们领了药品回去消毒餐具和房间。”
迪亚戈是个乐天派,话多,时不时地和夏云竹说几句,又和旁边的小孩说几句。旁边一个小男孩看着夏云竹问迪亚戈,迪亚戈笑着回答他,又对夏云竹说:“费南多问我你是不是天使,我告诉他是的,你是上帝派下来让他不会肚子疼的。”
夏云竹笑道:“我怎么称得上天使。”
迪亚戈正色道:“你是的,你们都是,你们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帮助我们国家的人,怎么不是天使?”
夏云竹摇头叹息,黯然道:“我能做的太少。”她心说,如果我是天使也是最无用的天使,看着人世间这么多的罪恶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景象,米迦勒也会再一次流泪啊。
周子渝篇十八
不知不觉已是暮霭四沉,夏云竹为最后一个人注射完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把台子上的器械收拾好,准备明天用。迪亚戈过来帮她搬到车上,拍拍手道:“又是一天过去了。。。”他见夏云竹看着他,笑道:“每一天我们都要感谢上帝。”
虽然夏云竹不信上帝,还是发自内心地说:“对。”她对迪亚戈说:“我去看看他们那边。”
她走到村尾,见周子渝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周子渝见是她,赶紧道:“小猪你别过来,这里脏得很。”
夏云竹微笑道:“没关系。我来看看这边要不要帮忙。”
“差不多了。。。我们把重病人挪到村尾的这几间屋子里,相对隔离一些,已经在输液了。我们刚才帮病人家里消毒,都做得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来替他们。”
正说着,琳达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夏云竹笑道:“云竹,你那边都注射完了?。。。辛苦了。。。我们先去吃东西吧,轮换着来。”
他们回到棚子那儿,先彻底消过毒,拿出干粮啃起来。琳达舒一口气:“第一天辛苦一些,后面几天就好多了,最后只要观察不让病情反复就行了。。。好在没有不可挽回的情况。”
其实他们还有一些罐头之类的食品,但是每个人都累得没有心情去关心自己吃的什么,填饱肚子就好了。
夏云竹见周子渝皱着眉头对付着手中的面饼,笑道:“不好吃是不是,先填饱肚子吧,回家后我给你做好吃的。”
周子渝苦着脸道:“你要说话算话啊,不要又嫌麻烦。”
夏云竹嗔道:“不是经常做么,什么时候嫌过麻烦?”
“但是有几样特别好吃的你总嫌麻烦不肯做,像那个烤鸭啊,还有什么盒子啊,还有包的那个什么有蛋皮有海苔的肉卷,还有那个用冬瓜做容器的汤,你做的那些什么饼啊什么的也很好吃,就是你只做过一次,再也不肯做了。嗯,还有包的各种饺子也很好吃,这个你倒是常做。。。”
夏云竹见他那个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笑:“这次回去一定给你做好不好,你想吃什么我做什么。”
周子渝高兴地啃一口面饼,冲迪亚戈大叫:“迪亚戈,我现在在吃肉卷,你在吃什么?”
迪亚戈大乐:“我卷着牛肉吃呢,还加了点玉米,豆子,辣椒,奶酪。”
周子渝小声嘀咕:“豆子就算了吧,我不喜欢豆子。”
夏云竹和琳达笑看着他们俩左一口右一口吃得别提多欢了。
他们四人吃完晚饭过去把胡安三人替换了,好让他们休息会儿。这是夏云竹第一次看见霍乱重症病人,他们全都双颊凹陷,面色难看,由于脱水而全身干枯。
夏云竹坐在一旁照看着几个病人,想,霍乱这种病在好些国家已经不再出现,没想到在这里又看见了。人这个以碳水化合物为主的躯体是多么的脆弱啊,总是要忍受各种病痛的折磨。
后半夜,周子渝和夏云竹被替换回去睡觉。迪亚戈叮嘱一声:“不要走到村子外面去。”
周子渝诧异道:“怎么?”
“有的地方有地雷。”
他们点点头,并肩像村子里走去。周子渝小声问:“小猪,我刚才见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那里味道不好你不舒服?”
夏云竹摇摇头:“不是。。。只是心情不大好。。。小鱼儿,我们的力量还是太微薄。”
“总比不做好,如果每个人都能做一些,情况将会大有改善。”
夏云竹点点头:“是这样。。。”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乡村里没有多余的人造光,星星分外明亮,俗语说月朗星稀,可是皎洁月光印衬着的星辰比丝绒布上的钻石更加璀璨。“我刚才一直在想,自从有人类历史以来就战争不断,就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进去,我们这样的人道主义援助。。。只是治标不治本啊。小鱼儿,只有停止战争,停止剥削和欺压,所有的人才可以幸福地生活。”
周子渝断然道:“这是不可能的!”
夏云竹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周子渝拉起她的手:“小猪,你喜欢看那个什么子的书。。。”
“庄子。”
“对。但是,你想过没有,什么样的人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只有那些修身养性的人才能做到,要有出世的洒脱心态和入世的做事态度,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小猪,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你这样,我也不能,我做很多事情也都是带着私心的。我相信人性本恶,只有懂得约束自己的人才能控制心中的欲望,而大多数人是平庸而贪婪的。我比较赞同另外那个什么子的法家观点,一个国家,只有建立了完善的法律和监督制度,这样的事情才会越来越少,但还是不能完全杜绝。”
周子渝扭头看着夏云竹,清冷月光下她的眼中闪动的是思考和悲悯,他双手扶住她的肩:“小猪,不能想太多了,想得越多心里越痛苦。当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只能尽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有能力了,再尽力多做些。。。小猪,答应我,别再想了。”
夏云竹看着他担心的眼眸,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工程师带着设备来了,检查了供水管道,发现是为这个村庄供水的一个泵站出现了问题。他们人手不够,于是周子渝,迪亚戈和卡罗斯都跟着他们去抢修泵站。起初,夏云竹还担心听不懂村民说话无法应付意外情况,好在没什么事情发生,一些小问题连比带画也能懂个大概,琳达还会时不时来查看一番,这一天就这样在忙碌中过去了。
傍晚时分,工程师和周子渝他们几个像几只泥猴子一样回来,虽然疲惫,但是神情都很愉悦。迪亚戈大声叫嚷着:“有水了!我们有清洁的水用了!”几个孩童兴奋地围着他们奔跑。
夏云竹大大地松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已将近临界点了,再不能洗澡非疯了不可。她含笑看着周子渝朝她走来,就像迎接一个凯旋的战士:“欢迎回来,小鱼儿。”
周子渝笑着走过来,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看看自己身上,又讪讪地把手放下。夏云竹微笑着上前一步拥抱他,靠在他肩头叹息:“小鱼儿。。。”
尽管水很冷,夏云竹还是把自己彻底地冲洗了一遍。她哆哆嗦嗦钻进帐篷,钻到周子渝温暖的怀中长舒一口气:“啊。。。你怎么这么暖和。。。生活真美好。”
周子渝忍不住大笑:“小猪,你的要求竟这么低。”
夏云竹叹息一声:“我现在只要求每天吃饱饭,洗个澡,和你在一起,就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嗯,我们在一起。”
“你们明天还要做什么?”
“听工程师的安排。”
夏云竹看着帐篷顶发了半天呆,问:“你怎么没想过做工程师,你那么喜欢乱拆东西。”半晌不见他回答,原来已睡着了。夏云竹自言自语:“累坏了。”
她依偎在他怀中,不禁想,爱人的怀抱为何如此安详美好,我又为何会如此爱他。爱情竟是如此神奇,让我这个不相信永远的人渴望与他天长地久。小鱼儿,永远是多远?两万多个日子后吗?等我们都是白发苍苍的时候吗?
接下来几天,周子渝他们几个壮劳力一直跟着工程师修厕所,建排污管。病人的情况已基本稳定,接下来就是观察期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夏云竹欣慰地想,好在没有人死亡,不知像琳达他们这样的护士曾面临多少那样的时刻。她斟酌着字句问琳达:“琳达,传染病爆发后会不会碰到很糟糕的情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