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爹说我要开始做事了,他一副我终于浪子回头洗心革面的表情。上班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办公室跟个牢笼似的。可是每次只要想到她那个可恶的笑,想到她说我“寄生虫”,我就咬咬牙继续做了下去。
后来我知道我又错了,她不是书呆子。我们去海边玩,我想着总算有些事情是我会她不会的,我可以嘲笑她了,没想到这些玩的她样样拿手。帆船比我差,不过冲浪我比她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我很丧气,忿忿道:“总有我会你不会的!”
她笑:“你都会些什么?”
我给她报了一通。她偏偏头嗯了半天说:“我不会泡妞。”然后又那样笑。
我气极,我刚才哪儿说过我会泡妞了!我瞪着她,她倒笑得挺开心。她拍拍我的手笑道:“品超,暮远这些堂兄弟里我最喜欢你,你只是贪玩些。”
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气了。我问她:“你怎么会这么多玩的?”
她停顿了停顿,说:“我大学读了四年。”
“我也读了四年啊。”大学读四年有什么好稀奇的,大家不都是读四年么。
她笑道:“所以有很多时间可以玩乐。”
我要想一想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玩的话就不用读四年了。“那你那两个博士读了几年?”
“四年。”
“怎么可能!?”
她笑:“那四年我没玩过。”
“怎么又不玩了?”我很好奇:“忽然就不玩了?”
“那时候我喜欢读书。”她站起来,冲到海里。
我皱着眉头,怎么也不明白她说的话。
我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她那两个捣蛋鬼儿子从海里泡水回来,捏我的鼻子扯我的脸。我懒得理他们,他们也不捏了,说:“超叔叔睡着了。”我继续装睡,心说,如果不睡觉就得陪着他们折腾,我可没那么好的精力。
我听见他们叹气,心里好笑,这么小就学会叹气了。
小的说:“妈妈最坏了,不肯教我们冲浪。”
大的说:“妈妈说冲浪板会打到头,说等我们大了再学。”
小的不满道:“小鱼儿叔叔说妈妈小时候就学冲浪了,妈妈不公平!”
原来她从小就开始玩冲浪了,难怪。谁是小鱼儿叔叔?
小的又说:“哥哥,我们叫小鱼儿叔叔教我们,不让妈妈知道。”
大的说:“妈妈会知道的,妈妈什么事儿都知道。”
小的说:“知道了也没关系,小鱼儿叔叔会帮我们求情,他不怕妈妈。”
我心里好笑,怕,他用这个字,呵呵,有谁怕她吗?嗯,一定是方暮远。我又想了想,好像我也有点怕她,别人也瞧不起我,我都没放在心上。
大的又说:“小鱼儿叔叔很忙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来一趟。”
小的说:“我可以打电话叫他来。”
“你有他的电话?”
“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说专门给他打的。他让我别告诉妈妈,也别告诉爸爸。哥哥,我只告诉你。”
我在一旁得意地想,现在我也知道了,不过我对小孩子的秘密才不感兴趣。
他们俩又在那儿嘀咕这个嘀咕那个。不一会儿,她和方暮远带着小儿子回来他们就不说了。
遇见袁荆是在一个拍卖会上,她是拍卖行请的文物专家。不过才二十八、九岁,就已经是专家了。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就成天和成百上千岁的东西打交道。别人和她说话,她侧耳倾听,抬起眼无意识地看向我这个方向。我正对上她的目光,一双碧清的眸子。
我请她吃饭,她抱歉地说晚上已有饭局,改天吧。她倒不是敷衍我,接了个电话说“我自己过去,你们别绕路来了”。我最讨厌故作矜持的女人,看得上眼就大家一起找乐子,看不上就算了。跟我玩欲擒故纵,我还没那个兴趣。
改天我去博物馆找袁荆。我一向觉得博物馆阴森森,那么多古旧的东西,高高的房梁上不知道飘了多少魂魄。袁荆是例外,她静静地坐着,像一抹月光。
我和袁荆的约会越来越多。她跟着我到处玩。她喜静,不怎么喜欢出来玩,常常是拿着一本电脑在旁边等我。我玩腻了,我们就回到她的小房子里。她做饭给我吃,我躺在她腿上东拉西扯地问她那些文物宝贝。听她用低柔的声音娓娓道来,我总是睡着得很快。
又阴沟里翻了一次船。
那天袁荆告诉我她怀孕了。太过吃惊,我脸上一直维持着一个嘴张开的表情。她的神情渐渐冷下来,淡淡道:“品超,我并不是想让你负责,只是知会你一声。我年纪也不小了,想留下这个孩子,无论有没有你,我都会把它生下来。”
我的嘴张了又合,讪讪道:“我当然会负责。”语气软弱得都无法说服自己。
晚上,我跑到俱乐部喝得酩酊大醉,趁着酒意去捶老方家的大门。佣人见我这副样子,上来扶我。我甩开他的手上楼去拍方暮远的卧室门,嘴里稀里糊涂地乱叫:“夏云竹,你躲哪儿去了。。。小猪,出来!”
她开门出来,伸手扶住我,水波不兴地说:“受什么刺激了,喝得醉醺醺。”
她的手很有力,将我稳稳地扶住。我顺势靠在她身上,瞪她一眼:“谁醉醺醺了,我。。。我还自己开车来的。走。。。陪我去喝酒。”一勾手搭住她肩膀。
她把我扶到下面,要佣人去做醒酒汤。我只是不依,一定要拉她去喝酒。她从我兜里拿出车钥匙:“我们出去兜兜风。”不过不肯让我开车。
她把我的跑车开得飞快,风从我的耳边灌向脑后。我坐在副驾上,高兴得哇哇乱叫,扯着破锣嗓子唱不成调的歌。没吼多久,后面呜呜响起警笛声,我恨恨地骂了句娘。她朝我狡黠地一笑:“我们甩掉他。”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换档加油门,我的车在她手上就像玩具一样听话。她车开得我胃里七荤八素上下翻腾,眼前递过来一个纸袋,我不管不顾地抓过朝里面倾吐。
等她把车开到山顶,我才缓过劲儿来,重重地叹口气,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漱了漱口。我抱着她,头靠在她肩膀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爱你。”
她淡淡道:“你当然爱我,我们是兄弟。”
我没好气道:“我不和女人做兄弟!”
“那就做姐妹。”
我气结。
她自管自地在大石头上坐下。我闷了半天憋出一句:“袁荆怀孕了。”听她“哦”了一声,然后看我的目光渐渐有些讽刺。我恼火道:“我又不是不会负责!”
她看着我笑咪咪道:“只是。。。”
“只是。。。只是。。。不想这么早。。。”
她看我半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叹口气:“品超,我们都想做彼得潘,都想像他一样任性。可是这样的任性是对别人的残忍。有的事情,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必须去做。”
我无语,半天问了句:“彼得潘是谁?”
她咯咯笑道:“是你,是我。”半天又说了句:“如果你心里有她,就不要让她伤心难过。”
我垂着头不说话,过了会儿缠着她唱歌。她唱了首英文歌: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 seems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 are here to stay……
我让她陪我到天亮。太阳升起,她站起伸了个懒腰:“很久没看过日出了。”我把她送回家,开车到袁荆那里。她开门,眼睛红肿。我紧紧地抱住她:“我不想失去你。。。”
她靠在我肩头默默流泪。
我问她:“彼得潘是谁?”
她笑了:“是你。” 眼里还有泪。
一切都皆大欢喜。老爸老妈见我远离妖精,找了个好人家的女儿,高兴得呵呵傻笑。又听见说是买一送一,更是笑得直打嗝。袁荆想穿婚纱,我们便举行西式婚礼。老妈坚持婚礼一定要盛大,说我拐了别人家的女儿不隆重地娶进门对别人家不尊重。后来还是我说袁荆有了身子,不能太累,她才直拍着胸脯笑着说:“看我高兴得都把大事忘了。”
说是不大,还是有不少人。实在是方家人太多了。她来向我说“恭喜”,我看着远处的方暮远悻悻道:“方暮远除了一张脸蛋,哪点配得上你!?”
她笑:“品超,爱情不是穿衣吃饭,配这个词不合适。”她看着她那到处乱跑的三个儿子,笑道:“等你孩子生出来的霎那,你便会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品超,时间会过得很快。”
孩子?我没想过孩子。我走到袁荆身旁,从身后抱住她,手贴在她小腹处:“累不累?”
她摇摇头,微笑着靠在我身上。
我微笑着抬头看蓝天白云,一切都再美好不过,再完美不过。这样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了。
番外二
我不知道别的孩子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两岁时候的其他事我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件事会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重演。从那件事以后我就成了孤儿,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不说话。
我先去了一个助养家庭,他们叫我叫他们爸爸妈妈,他们才不是我爸爸妈妈呢,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一直不说话,他们没有办法。后来我到了一个孤儿院。经常会有一个人来跟我说话,她说的话我都懂,可我就是不想说话。她夸我进步很多,会用眼神交流了,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不喜欢孤儿院的小朋友,他们总是很吵很讨厌。我总是自己看书画画。他们有时候会欺负我,我也不理。凯瑞看到了会惩罚他们,我也不会为他们受到了惩罚而高兴,因为他们又更会欺负我了。
那天我又见到了天使。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天使,我要跟着他走,他不带我走。他跟我见过的那个天使一样,身上很温暖的感觉。我喜欢他。我窝在他怀里,就像在天使怀里一样温暖柔软。我和他说话了,那是我第一次对陌生人说话。
那天以后,他就经常来看我,也看其他那些讨厌的小朋友。他教我画画,说我应该多交流,我开始和其他人说话。凯瑞很高兴,说我终于正常了。我一直很正常,只不过我不跟不喜欢的人说话。
我以为他一直会这么来看我,让我每个星期都能有所期盼。可是他要走了。我上二年级的那年,他告诉我:“露茜,我得回家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每天都回家吗?”
“不是在美国的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地球的另一边。”
我知道地球很大,那他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你不会再来看我了?”我说。
“恐怕会很长时间才能来一次。”他看着我,眼神很是抱歉。
我才不要他对我感到抱歉,他又不欠我什么。可是我心里很难过,坐到一边不说话,他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问我是不是生他气了,我没理他,可是心里更难过了。我不是生他气了,也不是不想理他,可我就是难过,越不理他我越难过。
他问我:“露茜,你愿不愿意让我领养你?”
领养?像别的被领走的小朋友一样吗?我问他:“是不是那样就可以总是看见你了。”
他笑着说是,他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微风吹到我脸上。我抱着他脖子说我当然愿意了。
可是凯瑞说他没有结婚,恐怕不能领养。我恨死凯瑞了。他笑着对凯瑞说他会有办法,他让我放心说不会让我失望。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了,他是我的天使。
我和他来到他的国家,这里的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我也无所谓,我只和他说话。我叫他“爹地”。他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丑八怪黑女孩叫凯麦儿,还有一个在地上爬的小娃娃。他说那是他儿子。他有自己的儿子了,那他是不是不会喜欢我了?他让我和凯麦儿玩。我不喜欢她,她长得丑,我只喜欢漂亮的人,像他那样的。可是凯麦儿有个会说话的小机器人,很好玩,她很大方地让我玩,所以我才理她的。
他经常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我知道他心里有难过的事,因为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忧郁,因为我曾经也这样。
他把他儿子均儿接回家了,我心里有点嫉妒均儿,可是因为他喜欢均儿我也喜欢均儿。我以为他会高兴起来,可是他更沉闷了。我有几次见到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的影子像雕塑那么美也像雕塑那么孤单。我抱着他问:“爹地,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笑着说:“我没有不高兴。”
我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了。”
他告诉我是大人的事。我也很大了,我知道很多东西。
他带着均儿走了,说把均儿送到他妈妈那里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忧郁。我不明白,为什么均儿不在身边他反而会更高兴。他经常不在家,后来更是很少在家。我总是在等他,等着他回家,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回家,我问他:“爹地,你为什么总是不在家。”
他说:“我现在在美国。”又露出那种抱歉的眼神。
我垂下眼小声道:“为什么我在美国的时候你要在中国?现在我来了中国你又要去美国?”
他说:“不会要很长时间,露茜,不用很久我就会回来了。”
他没有骗我。他终于回家了,而且他很高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看见他这么高兴我也很高兴。可是,我想,上天对他真的不好,为什么只给他一点点高兴就要夺去,为什么要让他伤心难过。后来我才知道,不是上天对他不好,是那个女人对他不好。我讨厌那个女人,我恨她。
可是我再讨厌她,她还是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住在同一栋大房子里。她没有对我不好,她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她。他问我:“露茜,云竹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我低着头小声道:“没有。。。可是她让你不高兴了。”
他笑:“我没有不高兴。而且以前的事情是我做错了。”
“你不会做错事情。”
他又笑:“谢谢你这么信任我。可是。。。你能不能试着喜欢云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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