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山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太多话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我现在有点。。。”紧张,她咽下了这两个字。
“我喜欢听你说话。”
蒋碧山扭头,看见那人朝她微笑,也笑笑垂下头。她想,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听她说话,可是她知道他喜欢看她,她能感应到他的目光,让她很紧张。
山脚下那些人还等在那儿。蒋碧山看见一个人迎上来,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和那人说着什么。她一向认为汉语和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其他都是鸟语。可是那人把C国语说得也很好听。
如果蒋碧山听得懂C国语,就知道迎上来的那人说:“总统,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安康,你看她是不是。。。”
叫安康的人看她一眼,低声道:“有点像,不过。。。”
那人神情有些恍惚,叹息道:“是。。。没人会有她那么一双眼睛。”他沉默片刻,招呼蒋碧山上车:“你住哪儿,送你回去。”
“哦。”蒋碧山愣了愣,忙跟上。
蒋碧山对车一窍不通,只知道他这辆车的标志是两片翅膀,性能极好,很平稳很安静。在这样的小空间里,蒋碧山觉得自己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她有点头晕。那人问她的安排,她赶紧把注意力放到说话上:“首都我转得差不多了,打算到其它地方看看。。。最后,最后从这里回国。”
那人给她一张纸片,上面有一个电话号码:“等你回来的时候,有空可以给我打电话。”
蒋碧山接过纸片,小声说了句:“谢谢。”垂下头掩饰嘴角无法掩饰的笑意。她太过欣喜,都忘了问那人的姓名。
那人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头发是自然卷吗?”
“啊。。。不是,烫的。”蒋碧山笑着扯了扯头发。
那人凝视着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伸手到她鬓边,将她不听话的一绺头发背到耳后。蒋碧山微微张着嘴,轻轻喘息着,目光无法从他身上挪开。她竟期盼他来吻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大胆些去吻他。
那人收回手:“不知道你剪短发是什么样子。”
蒋碧山浑浑噩噩低声道:“我也不记得了。”上中学后她就没剪过短发,唯一的印象是小学时那假小子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蒋碧山走了很多地方,遇到过好些像她一样的驴友。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国家,喜欢上了这里的人,有时甚至会坐下来鸡同鸭讲地和人聊天。在那些离现代文明稍远的地方,空气里的节奏像被蜜调过那样缓和。她试过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在石阶上,看着空气发呆。
这个国家的人对中国人都很友好,这个国家的人都很喜欢一个人,他们的总统。一次,蒋碧山在一个小杂货店买东西时,在那台小小的电视上看到那天在山上的那人。电视上的他被人簇拥着,脸上带着睥睨一切却又极有亲和力的微笑,他似乎是个大人物。蒋碧山愣愣地看着电视屏幕问店主:“那是谁?”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沟通清楚,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总统。她无比震惊,差点忘了拿找的钱。
×××
回到首都的蒋碧山犹豫了很久才拨通那个电话,她很快又挂断。她该说什么?说我找你们总统。沉吟很久,她还是拨通了电话,无论如何,她什么也不会失去。她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无形中失去的东西更会让人心碎,会让人痛得只能蜷缩起来,却无法缓解。
电话居然是他本人接的,蒋碧山一听声音就知道了,她结结巴巴道:“是我,对不起,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电话里听来,他的声音略有些低沉,通过电流传过来的声音仿佛也带着电,触得她心麻麻的痛。蒋碧山松一口气:“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那个。。。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是不是。。。”
“我是。”
蒋碧山轻轻叹口气,听见他在那边问:“想不想参观总统府?”
蒋碧山被接进总统府见到他时才醒悟,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她迷迷瞪瞪地被他牵着在府邸中转悠,是的,他牵着她的手。他朝着她微笑,温柔地看着她,对她低语。她对自己说,这一定不是真的。
蒋碧山听见他说:“你剪短发很好。”她扯扯自己头上的卷,笑道:“是啊,我也怎么想。”他上前来,拂开她额头上贴着的卷发,轻抚着她的额头。蒋碧山痴痴地看着他,心里说,天,请告诉我这是真的。这当然是真的,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她听见他问:“你打算停留几天。”
蒋碧山听见一个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没剩多少钱了。”
他闷笑道:“总统府的管家不会收你的食宿费。”
蒋碧山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哪儿,包括和她无话不说的向雨,她只是告诉她她在C国,打算住上一段时间。刚到总统府的时候,她喜欢在府邸中乱转。总统府中到处都开着一种红色的花,血红色,丝状的花瓣,细丝般的触角,极美,美得妖异,美得令人震撼。她问过仆从,知道那是曼殊沙华。上网查过后,她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彼岸花,是传说中落于忘川彼岸,长于三途河畔的花。
在来C国之前,蒋碧山对他们的总统一无所知。无事时,她偷偷搜索过有关他的信息,读了每一条和他有关的旧新闻。从公开的资料中,她知道了他的一些事。他是谁,他们的战争,他们国家的建设,他出访外国,他的婚礼,总统夫人的葬礼。新闻中,人们说总统和总统夫人伉俪情深。她想,他时常流露的怀念和哀伤就是因为总统夫人吧。她看过总统夫人的图片,是个美丽的女子,比她美得多。他的情深让她看他的目光更深情。
他每天都很忙很忙,睡眠的时间很少,她见过他流露出疲倦之态,可是在外人面前他总是精神抖擞。蒋碧山想,他的事情太多,如果他可以不这么能干就好了。他疲惫的时候,喜欢让她唱歌给他听。大多数时候,她唱的都是法文歌,她喜欢法文歌,像是一声叹息。她唱歌的时候,他看她的目光很专注,他让她闭上眼睛,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她从未见他高兴地大笑过,她半撒娇地问过他,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因为我是那个和魔鬼做交易的人。”说这句话时他面带微笑,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还是有高兴的时候。那天他告诉她:“明天我要出城两天,你自己安排时间。”那一整天,他眼中都有喜色。
总统府中,郑安康没有在总统平时办公的地方看见他,他走到小图书室门口,敲了敲门,直到里面说“进来”才推开门,并不进去。利比文见是他,朝他招招手:“安康啊,进来。”
郑安康在他对面坐下:“总统,您该考虑再婚了。”
利比文扯动嘴角笑了笑:“给大家一个深情的印象不是很好么?”
“国家元首需要一个夫人。”
利比文沉默半晌,黯然道:“是啊。。。”他用中文对自己低语:“我只是他的傀儡,他为我做了交换。”他深吸一口气:“好。。。先看看黎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去办。”
郑安康不解地看着他。
利比文笑:“总要安抚安抚他们。”
蒋碧山笑着推门进来:“你。。。”看见两人在交谈,她愣了愣,郑安康也愣了愣。
利比文朝郑安康点点头,他起身出去。
蒋碧山抱歉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谈事情。”
利比文微笑:“没关系,已经谈完了。。。我要想些事情,一会儿去找你。”
蒋碧山离开小图书室,见郑安康在外面等她。郑安康很客气地对她说:“蒋小姐,总统一个人在小图书室的时候,通常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哦。。。”蒋碧山嗫嚅道:“那人告诉我总统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郑安康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惋惜和怜悯。蒋碧山看着他的背影懊恼地想,那是什么意思啊。
蒋碧山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她想那小图书室一定是有些特殊了。她试探着问过他,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些我以前的东西,在那儿能静下心来。”他这么说,蒋碧山更好奇了,她对他以前的一切都好奇。
趁着他在和别人谈事情,蒋碧山偷偷溜进小图书室。的确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书架上是书,桌上有笔筒,桌子旁边的筒子里插着一根棒球棒,墙角立着个旧滑板,另外一角是两个沙发。
她拉开抽屉,在一个抽屉里看到两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球衣和几个旧的棒球帽,还有几个棒球,上面龙飞凤舞地签着两个名字,她仔细看了看,好像是中文名。另一个抽屉里有个盒子,她打开,里面是几张光碟,一串车钥匙,还有一张罚单,超速罚单,看时间是十八年前。蒋碧山“哇奥”一声,快赶上她的年纪了。盒子里还有一些纸片,有些年头了,上面写的是英文。她随意翻了翻,一张上面写着“记过满十次,今晚睡沙发”,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另一张上面写着“小猪,我已经一整天没机会和你说话了,明天早晨一定要叫醒我,我要和你说两句话。”,不同的字迹。
蒋碧山英文不好,也没有时间多看,匆匆把盒子合上,打开最上面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打开看见一块泥巴,脏兮兮的,没什么形状,她拿着这块泥巴翻来覆去地看都看不出所以然。
蒋碧山听见门响,惊慌地扭头,手上的泥巴掉了下去,磕在桌角掉到地上。他忙两步上前捡起那块泥巴,上面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蒋碧山看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自己闯祸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那么的哀伤甚至绝望。她忍不住哭出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他把泥巴放回盒子里,收到抽屉里,轻轻揽住她:“怎么哭了。。。傻孩子,没关系的。”
蒋碧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疲倦,抽噎道:“有关系的,我知道。。。”
“别哭了,小事而已。”
虽然他没责怪她,她还是深深自责,再也没有乱跑过。
那年夏天过得很快,蒋碧山意识到这点时是他问她:“你该快开学了。”
蒋碧山心往下沉,低低地嗯了声。他从未对她说过以后,她深吸一口气:“以后我还来C国的话。。。”
他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总统府里不能没有女主人。。。”蒋碧山心突突跳,他在说什么?是不是太快了?不,不快,我喜欢这么快。听他继续道:“我应该结婚,总统夫人会是某个大家族中的一个。。。”
蒋碧山想起了那年去游乐园玩坐的加速落体,以三四倍的重力加速度落下,就是这个感觉。她说不出话,颤抖着嘴唇,终于眼泪掉下来。
他为她擦去眼泪,笑道:“怎么又哭了。”
她止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是政治婚姻吗?”
“是。”
蒋碧山含着泪水看他一眼,忽然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腰,喃喃道:“让我留下来。。。我愿意留下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的,我都可以。。。”她抬起眼,看见他唇边的苦笑。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两个月下来,她的头发已不是那么卷。他摇摇头:“傻孩子,你不会愿意的。而且。。。”他深深地叹息一声:“我不能。”
又是一个新的学期,蒋碧山眯起眼看着透过树叶的阳光,树叶已染上秋霜。她对向雨说:“向雨,今年夏天我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