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熟悉的小师哥。
虽然以前的小师哥也对他不冷不热,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血是热的肉是温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现在,他的小师哥朝他眨眼对他说话,他却要仔细辨听对方的呼吸声,来确定对方还活着。
不见的这些时日,他的小师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想问,看着岳沉檀冷肃的面容,却问不出口。他想起小时闯了祸,管事的人让他赤足站在雪地里,那种刺骨的寒冷,今日又似乎再次重温。
薛沾衣站起身来,点亮了屋中每一盏烛台,希望这样就能让这个冷冰冰的房子稍微暖和一点。岳沉檀静静看着他的动作,一言不发,神色清冷而疏离。
“小师哥,我这次不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跳跃的烛火终于让薛沾衣感觉温暖了一点,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六凡佛首失窃,上面很是不满,命令御前司彻查此事。按理说,这事轮不到我们来管,但听说你跟着行正一起来了,我也跟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他语气婉转温和,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纵观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让他这么放下身段,尽心尽力相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小师哥,只盼望能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温情。
可惜,他并没有找到。
他的小师哥,薄唇如刀,一张一合间只吐出两个字:“不必。”
不必?
不必他的关心,不必他的帮忙,不必他的多此一举。他为对方心思百转,愁肠百结,最后却只换了一个“不必”?
薛沾衣咬紧牙关,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小师哥,明明不是这样的!
自从,自从——
对,自从小师哥下山那次后,什么都变得不对劲了!都怪那个莫名其妙的同行人,如果不是为他,小师哥也不会被师父严惩。如果不被师父责罚,小师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都怪那个人,都怪他!
一股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薛沾衣双拳紧握,关节发白,真想把那人打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瞪着一双凤眼,眼角几乎恨出血来,也再顾不上什么克制温柔,刁蛮任性的本性再次占了上风:“我不管!反正这次我来都来了,一定要跟着你。行正那里我明早就去打招呼,少林与朝廷向来来往密切,我跟着你们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他盯着岳沉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可就在他气焰最旺的时候,对方却偏偏没了反应。就像一通劲拳打到了空气里,令人十分挫败。岳沉檀垂下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玉石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尽数吸走,只剩下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
半晌,岳沉檀才开口道:“随你。”
灯花“破”地一声,剥落下来,就像薛沾衣暗藏心底的希望。他希望小师哥能展现出一点点情绪,认同也好,不满也罢,哪怕只是一丝厌烦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的小师哥,就像是立于大殿之上的佛陀,舒眉垂目,俗世红尘,离合欢悲,都与他无关。
与此同时,城中的另一处春风客栈,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客栈已经关门,但大堂中却坐的满满当当。每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桌侧放着没拍去泥封的酒坛,大红色的酒布下,封的都是上好的烈酒霸王醉。
座上之人,额角处都有一个墨色鱼纹,与贾无欺和辜一酩额间痕迹无二。这一屋子的人,正是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带来的一干兄弟。李吞滔今日早些时候,已收到了六凡寺无忧大师的亲笔书信,信中说明日会派弟子前往六凡山山脚,带领先到达的诸位英雄豪杰先行一步前往六凡寺。山中艰苦,趁着最后一日,铁鲨帮一行自然要抓紧时间好吃好喝,玩闹一番。
有吃又有喝,贾无欺和辜一酩自然不会错过。他俩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几个同样不起眼的铁鲨帮帮众凑了一桌。
见辜一酩拿起酒杯,有个帮众惊讶道:“乐于时,没想到你个病秧子还能喝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辜一酩咳嗽一声,依旧把酒送进了嘴里。
“我说伍余元,你都这么胖了,还不少吃点。”另一个看到拿着肘子狂啃的贾无欺,忍不住出声道。
“这你就不懂了。”贾无欺抹抹嘴,两颊全是油光,“我虽然胖,但饿得却快。我要是饿得心发慌,那可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会误事的!”
“乐于时”和“伍余元”自然是二人的假名,取自百家姓“乐于时傅”“伍余元卜”。铁鲨帮一行近百人,相互能道出姓名的人本就不多,大多只混个面熟,再加上帮众多为白丁,也自然发现不了二人名字的蹊跷。两人用着假脸假名,顺利地混入帮众,没引起一点怀疑。
第三十七回
天光熹微,铁鲨帮一行浩浩荡荡向六凡山下进发。等他们到达山脚下时,早就有四队人马在那里等候。说是四队不太确切,应该说三队人马加上一个人。
山脚的遇仙亭两侧,分别站着少林寺行正一行和武当希声等人。行正和希声二人都年纪不大,但面容肃穆,气势逼人。只在队前一立,身后众人都敛眉缄默,服服帖帖。遇仙亭前方,则守着太冲剑派一行人,梅独凛站在队首,抱臂而立,与身后弟子拉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遇仙亭地方不大,却已有这三尊大佛镇守,寻常人等哪敢靠近。可遇仙亭中却偏偏有个人,别人站着他坐着,别人看着他喝着。酒香四溢,他一人独占一亭,尽情豪饮,好不快活。天下侠士,独行者甚众,有此胆色侠气者,只有一人,此人名曰洛十诫。
三队一人,看到前来的铁鲨帮,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在这些名门豪杰眼中,铁鲨帮不过一个区区漕帮,自然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铁鲨帮副帮主李吞滔倒是十分热情,见到四队人马,连忙上前问候,想来是为日后攀攀交情创造机会。
行正和希声虽对这等江湖小派不感兴趣,但礼数不可少,李吞滔主动前来打招呼,两人也回礼致意。轮到洛十诫时,对方只是笑着觑了李吞滔一眼,算是回礼。至于梅独凛,李吞滔也不敢靠近,站在一丈之外,也不管他看没看到,抱拳施礼后拔腿就走。
就算是攀交情,也得有那个命才行。李吞滔没敢拿正眼看梅独凛,想来是被外面的传闻骇得不轻。
不同于那三大门派,铁鲨帮的帮众没那么多讲究。他们一个二个都是江湖混子,什么规矩教条对他们来说都是屁话。眼见着六凡寺住持派来接应的人迟迟不到,他们也不耐烦在原地干等,三两成群地围坐在地上,吹牛地吹牛,小赌地小赌。
对周围的武林同道,他们也没什么忌讳,不时讨论些门派秘辛,也免不了对眼前这些正派人士评头论足。
贾无欺和辜一酩两人,远远坐在一角,招呼着身旁二人来玩最简单的赌骰子。
“我说伍余元,你也够可以的,居然随身带着骰子。”说话的是一个又黑又壮的汉子,他望着地上的骰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小赌怡情嘛。”贾无欺咧嘴一笑,脸上两坨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十分滑稽。
黑壮汉子身边有个瘦得跟猴儿似得小个子,瞅着三颗骰子不停舔嘴唇:“怎么个赌法?”
“简单。”贾无欺手在地上一抹,把骰子包进掌中,“就赌大小,十一点以下为小,十一点以上为大。”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在身前,“买定离手,不准反悔。”
“瘦猴”目光像是黏在那粒碎银上,他一边在自己怀里扣扣索索,一边道:“谁来坐庄?”
“轮流坐庄,这样公平。”辜一酩坐在一侧,捂嘴咳嗽几声,慢吞吞道。
“病鬼说得对。”“黑壮”一拍大腿,算是认同。
“病鬼”是辜一酩新得的雅号,贾无欺也有一个,叫“肥伍”。
四人就这么着,开始了第一轮。“黑壮”和“瘦猴”虽赌艺不精,表演天赋却是不差,一声声怒吼和哀嚎将周围的铁鲨帮帮众都吸引了过来。不一会儿,贾无欺的四人赌摊就扩大到十多人,这还不算围在旁边跃跃欲试的。
铁鲨帮这边赌得热火朝天,遇仙亭那边可就没这么热闹了。三大门派的弟子们,很是见不得这帮任性妄为的江湖混混,修养好些的只是皱了皱眉,修养不好的已经开始小声抱怨了。行正对铁鲨帮这群人的行为,也是颇有微词。六凡寺就在山上,此处也算是佛门清净之地,这帮人却如此不加拘束,肆意妄为,真是令人不快。
此时人群中又爆出一阵哄笑,他吸了口气,终于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胡闹。”
他身侧一人,端坐在轮椅之上,淡淡开口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师弟无需动气。”说话的正是岳沉檀。
岳沉檀与行正师从不同,但辈分却相近。行正较岳沉檀年长,但入门却比他要晚,辈分因此比岳沉檀低了一些。人人都以为此番少林一行中,行正是辈分最高的,殊不知这辈分长者另有其人。
听到岳沉檀的话,行正眉眼一舒,低唤一声佛号:“师兄说的对,是贫僧着相了。”
岳沉檀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目光却落在发出哄笑的人群中,停留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
铁鲨帮的人虽不擅长和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打交道,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遇仙亭前的这些武林同侪们,虽没说什么,但那鄙夷不屑的神色,却是一眼就能看清的。他们可不像这些只会装腔作势的人,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管你们是谁。既然你们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也得好好“回礼”一番不是。
“你看看那些道士和尚,脸色一个比一个臭,真跟咱们抢了他们家婆娘一样。”
“哈哈哈哈,你再看那个什么太冲剑派,都穿得一身白,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下凡啊?”
“你懂什么,那是在表明自己玉洁冰清呢!”
“啧啧啧——”
贾无欺听到他们的议论,没怎么放到心上,继续呼朋唤友招呼大家下注。直到有几个声音不偏不差地窜到了他耳朵里——
“你看少林寺那帮秃子,这出门还带了个残废,还做轮椅!待会儿上山小心把门牙给磕了。”
“哟呵,可不么!怎么那残废还有头发,这出家出得可不彻底啊。”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哪个秃驴和寡妇生出来的,要我说,他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只多不少!”
贾无欺眸色一深,放下了手中的骰子。
辜一酩瞟他一眼,嘴角挂着笑意,若有所思:“怎么?”
“人还是不够多,不痛快!”贾无欺拍了拍鼓起的肚皮,冲那几个说话的人招呼道,“嘿,哥几个,光说话多没意思,过来一起玩一把吧?”
那几人往他面前一瞟,鼓成一小堆的碎银实在让人眼热。这几个人心里痒痒,手里也跟着痒痒,没怎么推辞,就加入了贾无欺的大赌摊。
几轮过后,那几个人苦着脸,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原本沉甸甸的钱袋,已经输了个底朝天,就连袋子都一齐赔了出去。
“多谢哥几个捧场。”贾无欺手指勾住钱袋上的挂坠,在空中转了几圈,“有机会再一起玩啊!”
呸!
真当我们是棒槌么。那几人心中暗骂着离开,赌咒发誓再也不跟肥伍一起赌钱了。
贾无欺赢了个满盆钵,自然心情大好。辜一酩坐在他身侧,低声道:“怎么就偏偏对这几人下狠手?”
贾无欺伸出肥胖的手掌,在阳光下一边端详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他们,手痒得厉害。不把他们的钱掏空,我这手可不答应。”
辜一酩乜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们说什么了?”贾无欺茫然道。
辜一酩笑哼一声,伸出手,狠狠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贾无欺任他捏圆搓扁,只是盯着面前鼓鼓的钱袋,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一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不一会儿,一行青衣人出现在了遇仙亭附近,为首的正是索卢峥。他一行十一人,除一人外,全换上了青袍黑氅,一身素色,十分低调,偏偏就有一个人,红袍雪裘,在这一片暗色中,显得十分扎眼。
那红袍雪裘一到遇仙亭,立刻翻身下马,招呼也不打,朝少林一行走去,完全把索卢峥等人置之脑后。他走到行正身侧低声说了几句,便在那儿站定,看来是不准备再回去了。
要说这人,穿得艳,长得好,举动又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可这人,偏偏就不喜欢被人这么看着。他冷冷地朝那些看他的人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口中说着残忍的话,他殷红的嘴唇却弯出一个弧度,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什么人?”贾无欺皱了皱鼻子,问道。
“跟索卢峥一起的,还能是什么人?”辜一酩轻描淡写道,“不过又是个奴才罢了。”
奴才?绝对不是奴才这么简单。
贾无欺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人,就是这个味道,绝不会有错。他就是岳沉檀口中的“同门”,如今又与索卢峥成行,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为何而来?
就这么想着,他无意识的目光却撞上了一泓冰冷的潭水。“当”的一声浑重钟响,从山顶遥遥传来。他陡然心惊,对方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在古朴悠远的钟声中,五名六凡寺的知事僧,向众人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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