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那些陈年旧事别放在心上了。”
太太瞧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她眼神显得安定了。
“你过得还好吗?";章济生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她勉强一笑,挺起身子说:
“你长的眉清目秀,又是河东也县人,不愁升不了官。”
章济生拱手道:“谢谢太太吉言。问句不该问的话,先生他……”
话还没说完,萍儿打断道:
“出远门了?”
章济生暗吃一惊。他偷眼向她一看,她那脸忧郁的笑容,已经看不见一点踪影。失神的双眼,苍白的两颊,俨然一个新寡的妇人。“难道是归天了?寡妇门前闲话多,我怎么这么唐突呢?”他后悔起来。忽然站起来说:
“我要走了!”
太太没有挽留他,送他出门的时候,轻轻地对他说:
“兄弟,有时间过来坐坐。”
他深深地朝她看了一眼,还有她身后的萍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走出十几步后,他扭头一看,她两还在门口目送着他。
31
这次奇遇给章济生增添了新的心结。这位太太到底是何许人物?他想更多的了解她,他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近乎神秘的贵气,似乎要把他俩分隔开,可同时又深深地吸引着他。不几天,他又去了 那里。
萍儿不在家,太太一个人坐在客厅 躺椅上抽着烟。一只白猫躺在她的身边,见章小狗进来,霍地站起来‘喵喵’地叫了 两声。太太把烟一灭,扔进了烟缸。站起来笑道:
“你瞧,全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抽着烟。用烟消磨时光。寂寞啊!你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他鹦鹉似的学着说:“我也害怕静下来,一个人的时候,一种彻骨的寂寞,像凛冽的寒风,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叹息所能洗刷的。我怕它!特别是这飘零的秋天。
“我是被社会抛弃了的。可是你,一个堂堂的军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呢?”
“我也不知道如何说起,一言难尽……”
“是不是失恋了?你还年轻,天涯何处无芳草。”
章济生摇了摇头,苦苦一笑。
这时,只听见萍儿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进来:
“哟,这位先生又来了!” 她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妩媚的笑容。
章济生故意露出一种含讥带讽的微笑,诘问道:
“怎么,不欢迎呀!”
“先生是贵客,小女子岂能不欢迎。”
“别打嘴巴官司了,快把水果拿出来招待先生。”
“这位先生,萍儿该如何称呼您呢?”
“就叫大哥,或是章大哥,都行。”
“敢情先生是姓章。”
他笑而不答。萍儿的聪明伶俐、太太的沉稳温柔,使章小狗非常喜欢。他希望成为她们推心置腹的朋友,分担她们的忧郁,或者分享她们的快乐。自从来到济州后,他还没有遇到一个关切他的人。碰见她们确实是一件幸事!他小时候常常抱怨没有姊妹,认为一个姊妹应当比一个兄弟更能了解他。见到了她两,似乎就有一种姐妹的感觉。
章济生去了几次,不见她家的先生。上次萍儿说出远门了,不知是什么意思。总觉得是个迷。有一天,终于憋不住了。望着太太问道:
“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他。”一句冷冷的回答。
“他另有新欢了?”
太太摇了摇头。
“那,那是怎么回事呢?”章小狗困惑了。
萍儿在一旁沉不住气了,催促道:
“太太,你就告诉他吧。”
张济生看了看萍儿,又看看太太。心里纳闷道;“她们到底演的什么戏?”
太太见张济生惊惑的样子,安慰道:
“兄弟,我说出来你也不用奇怪。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您说,我听着。”
“他就是督军府的副官曹怀德。”
“啊!”章济生像受到雷击似的,一下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
“兄弟,你怎么啦?”太太被他的惊张吓住了。
“太太,实不相瞒,我最近才到章督军身边当参谋。没想到曹副官娶了你。”
她摇了摇头:“他有原配。”
“啊……”章济生一下愣住了。副官包养二奶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希奇的是曹副官这么能如此气派地金屋藏娇呢!
“兄弟,你是不是觉得姐姐下贱。”
他慌忙答道:“不是,不是。其实俺也是孤苦伶仃……小弟在这里举目无亲。今天有幸认识太太,也是缘分。”
太太说:“同船过度,五百年修。既然我把你当弟弟叫了进来,咱们也有姐弟的缘分。我就认了你这个干弟弟吧。”
32
也许是一种认心灵感应吧,章济生心想。为什么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谈,第一次凝视,不仅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而且产生了一种信任感。这种感觉令他内心平静、镇定。他似乎对她有充分信心,因而没有一点窘迫、羞怯、拘束。仿佛见到亲人一般。听太太这么一说,他双手一揖。
“姐姐,请受弟弟一拜。”
太太惊慌道:“哎呀,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萍儿在一旁笑道:“舅老爷,请坐吧。”
章济生尴尬笑道:“我成了舅老爷了。”
太太道:“来了几次,还不知道弟弟的尊姓大名呢。”
章济生犹豫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
“小弟姓章,名叫小狗。”说完一阵苦笑,章济生呀章济生,真没出息呀!为什么说自己是章小狗呢?
萍儿噗嗤笑道:“舅老爷的名字真搞笑。”
太太也笑道:“小狗,真可爱。我姓施,名叫美钏。”
章小狗打趣道:“施姐姐,确确实实是姐姐。”
两个女人听了,笑作一团。
这时,门外传来了马车声。
“可能是曹副官回来了。”萍儿说着连忙向门口跑去。
“曹副官,今天来客了。”萍儿接过曹副官的帽子高兴地说。
“来客了。谁?”
“督军府的。”
“督军府的?”他站住了,满腹疑狐:军督府没有人知道我住这里呀?难道有谁告密了。他抬头望去。见施美钏抿着嘴笑,掷给他一个娇媚的佯嗔。他赶忙迎了上去。
“怀德,你看谁来了。”太太指着章小狗说。
“曹副官!”章小狗笑着敬了个礼。
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章小狗,曹怀德微微一怔。但当这章小狗放下了敬礼的手的时候,曹怀德已经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真没想到呀,章参谋。你好象是叶县人,怎么……”他望了施美钏一眼;“怎么会是她的兄弟呢?”
“刚才认的干姐弟。”章小狗说。
“哦!”曹怀德略皱着眉头,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立刻一笑,算是领会了,便和施美钏、章小狗攀谈起来。
“说起来真是缘分……”施美钏把如何认识章小狗的事说了一遍。
“啊,原来如此!”曹怀德悬着的心放下了。
章小狗站起来笑道:“曹副官,小弟与您算是缘分不浅哪。今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曹怀德爽朗地说:“都是一家人,不用讲那么多客气。”说着,接过萍儿送上的茶。
曹怀德慢吞吞地用杯盖捩了捩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茶,笑问道:
“美钏,你知不知道你干弟弟是谁?”
“是章小狗呀!”
曹怀德笑道:“他就是前些日子报纸上登的狗肉章。”
“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参谋?”美钏惊问道。
曹怀德说:“这个,说起来话长呵……唉,不说这些了。”他把话锋一转说,“伍妈,快准备酒饭,今天和章参谋好好喝几杯。”
章小狗瞟了曹怀德一眼,纳闷道:“年轻漂亮的外室,丫头、妈子、门房,应有尽有。曹怀德难道是豪门之后?”这个疑问在他心里闪过之后,又和曹怀德
笑谈起来。
“章参谋,你在济州有没有亲朋好友?” 曹怀德问。
章小狗摇头:“没有。听说有个学长,昔日是家父的得意门生,在济州当记者。还没有见面。”
“在那个报社,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你联络。”
“他叫金志豪。好象是在大鲁报。”
“大鲁报的金志豪,大名鼎鼎哪!不过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为什么?”
“捣乱分子,有赤色嫌疑。”
“是吗?”章小狗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恍惚又看见鲁南小城里,那天街上人声鼎沸。满街都是*示威的青年学生。激情奋发的金志豪在那里演讲。他虽然还小,也是感到满腔的热血在沸腾。忽然。荷枪实弹的军警来了。枪声、棍棒声、骂声、呻吟声、哀号声混成一片;大街上、小巷里、处处都有人与士兵扭打、搏斗。学生成千成百的学生流血流汗的脸儿浮在他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看起来好象都与金志豪有关。他疑惑的眼光钉住在曹坏德脸上。这是将近三十岁带几分得意神气的长方脸儿,有一对细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着,似乎闪烁着某些秘密。
曹坏德看着章小狗惊疑的目光,他的小眼睛更加亮晶晶起来。以长者的口吻说:
“兄弟,金志豪那里,最好不要沾边。即使见到他,也要劝劝他。不要呈英雄,做些造乱犯上的事。你当记者就好好地当你的记者。不要学那些血气之徒,鼓动什么*、工潮,搞的鸡犬不宁。”
“志豪哥不是什么血气之徒,也不是要呈英雄,做些造乱犯上的事。我听过他的演讲,他只是作为国民一分子,外争国格,内争民权而已。”
“他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我们都是外国人?”曹怀德反问道。“再说,章军督修编十三经,不也是为了宏扬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吗?他们不要以为政府软弱,是没有尝到政府的厉害。要知道,枪口是不认人的。”他面色冷竣,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章小狗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 最好的txt下载网
33
一大早,章小狗就到了施美釧那里。当他迈进门槛时,萍儿向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说:
“太太昨晚打了大半晚上的牌,正在休息。”
“我跟她说过,今天去月湖游玩。”
“太太临睡前说过,她不去了。让你们去。”武妈说。
“我不知道究竟月湖有什么好玩的,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萍儿的眼珠在章小狗的脸上一溜,似乎是说给他听的。
章小狗看到有一股压抑着的、不由自主的神情流露在她的脸上,从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略带微笑的嘴唇之间掠过。劝慰说:
“你在这安静的小院住惯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太太她…。。”萍儿似乎有点为难。
见萍儿扭扭捏捏的样子,武妈噌怨说:“嗳唷你这个人!太太还交代过打车去!”
于是她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声唤着:
“老陈快点,快点去叫黄包车。”
“不用了,老陈。我们自己去。”章小狗连忙拦住了老陈。
萍儿觉得和章小狗走去要比坐黄包车自在,她不好意思地跟武妈打了个招呼,欣然跟着章小狗走了。
踏着白杨的落叶,还有槐树的落蕊,轻飘飘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感觉。迎面的晨风带来秋的凉意。斑驳的朝阳在地上跳来跳去,似乎又增添了不少的生气。秋高气爽,心旷神怡。用来形容章小狗此时的心情,一点也不过分。
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过之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然而那一道道丝纹却仿佛划在了萍儿的心上。她的家在战火中荡然无存,父亲死于炮火之中。她和妈妈一路乞讨,流落在济州街头。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撒手人寰…。。 还有青梅竹马的柱子哥被抓了壮丁,了无音信……她默默地踏着那一道道的丝纹,低着头看着自己缓缓移动的脚尖。一分哀伤的心情,却在这份寂静中愈演愈烈,她觉得思绪混乱,半晌说不出话来。
“萍儿,怎么不说话呀?”
萍儿苦苦一笑:“你也没有说话呀!” 她的眼神有点飘然,低着头,不敢正视章小狗。
“哦……”章小狗感到她是在支吾。他理解她的心情,不想勉强她,笑着说:
“我没有去过月湖,所以不知说什么。”
“我只去过一次。太太不是和她的那些姐妹不是打牌,就是看戏。很少逛公园。”
“哦……”章小狗仿佛明白了什么,“以后,我多带你出来玩玩。”
“那可不敢。”她瞥了他一眼,“章参谋,你看这三五成群的人往那里去,恐怕人不会少。”
“看看热闹也好嘛!”
他们不知不觉到了月湖公园。一进门,四面的荷花虽已凋敝,却给公园增添了浓浓的一抹秋色。他两在湖边找了个长椅坐下。章小狗是第一次来月湖,一切对他都是那么新鲜。他东张张西望望,忽然,迎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吸引了他。那不是金志豪吗?
“志豪哥!”章小狗蓦地站了起来。
“济生,你是章济生吗?”金志豪两眼瞪着他,惊诧叫了起来。
“我是济生呀,志豪哥,你难道不认识了吗?”
“你不是出事了吗?怎么在这里?”金志豪懵然问道。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哦。好,我来介绍一下,”金志豪指着章小狗说,“这位是我的老乡,张济生。”然后对小狗说:“我的朋友密斯袁,袁敏;密司脱陈,陈浩。”
章小狗欠身说:“幸会,幸会。”
“那位小姐呢,”陈浩瞅了萍儿一眼说,“是章先生的甜心还是飞阳伞?”
章小狗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干瞪着眼。
金志豪低声笑道:“他问她是你的女朋友还是未婚妻。”
章小狗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