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杨帆带到三楼育婴室外,可儿站在墙面大玻璃前,看见成排小床上千姿百态的婴儿,有的在呼呼大睡,憨态可掬;有的睁着乌溜溜眼睛,东张四望,仿佛对新鲜世界充满好奇;有的张大嘴巴,咿咿呀呀的哭……她的脸不知不觉贴近玻璃墙面,凝神看这些可爱宝宝,一颦一笑,无不触动心底温情的弦。
杨帆的手轻轻覆在她腹上,“看到了吗,你腹中的胎儿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指一指育婴室内的小宝宝,“他应该和他们一样,几个月后,躺在这洁白温暖的小床里,而不是被当作医疗垃圾冲进臭水沟。”
酸涩的感觉呛入鼻端,可儿眼眶发热,母爱是女人的天性,从知道腹中存在一个小生命开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种骨血相融的感情,可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深深吸一口气,她艰难说:“杨帆, 我们还是学生。”这就是现实,Z大校风严谨,在校学生怀孕,涉事者一律开除;他们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
杨帆搂过她,让她伏在自己的肩上,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医院说胎儿三个月以内都来得及做人流手术,你现在怀孕四十多天,给我一个月时间性,我一定能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办法,那时再、再……”
她的泪水慢慢濡湿了他的肩。
他颤声说:“可儿,你信我,给我一个月时间,相信我……”
她哽咽:“我信你!”
从医院出来,可儿决定直接回校,明天是周一,既然没有做手术,课程不能耽误。
两人刚到校门口,一辆车子绕到他们身前挡住了去路,杨颍火燎心急的跳下车:“杨帆,总算找到你,你手机怎么关了呢?”
杨帆掏出手机看一眼:“没电了。”见杨颍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问:“出什么事了吗?”
“外公今早突然晕倒,我爸妈和舅舅舅妈都在医院里守着……”
听见爷爷突发状况,杨帆不由紧张,担忧的问:“怎么样,情况紧急吗?”
“我出来找你了,医院的情况暂时不清楚,”杨颍拽住杨帆就要上车,“我们现在马上过去。”
杨帆回头看一眼可儿,稍稍迟疑一下。
“快去吧,”可儿说:“我已经回到学校,你不用担心。”
杨帆把自己的手机塞入可儿手中,匆匆交待:“周正浩的手机型号和我一样,你可以向他借充电器,我有空就给你电话。”他用力握一下她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记得一定要等我回来,相信我!”
可儿点头,“我等着你。”
杨颍一边急匆匆扯着杨帆上车,一边对可儿说:“有什么事需要联络杨帆,你就打电话到我手机上,他手机里存有我的号码。”
杨帆坐在车子里,眼睛一直看着可儿,可儿也看着他,遥遥相望,就这样直至车子绝尘而去。
周正浩找到可儿时,她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办公桌上的灰尘,还有半个月时间,这间办公室将不再属于她,虽然没有了鲜奶销售的代理权,但她一手开拓的这片市场不应该就此荒废。她要好好利用这半个月时间,让学工处选定合适的新负责人,以便她把所有工作资料连同这间办公室完整转交到新的负责人手中。
清扫完桌椅,她又去清扫窗台,周正浩倚靠着门框,看她轻缓细致的做这一切。房间里没有开灯,夕阳的微光照入室内,仿佛是老式电影里的布景,她的身姿在昏黄光影中朦朦胧胧。
看了一会儿,周正浩抬手在门板上敲了两下。
可儿回头,齐腰长发随着她的行动,如风拂垂柳,轻轻飘扬,“是你?”她放下鸡毛掸子,满面笑容迎上前,“正好,我有事要找你。”
“杨帆给我打过电话,”周正浩伸手到她面前,“手机呢?”
接过手机,他熟练取下后盖,换上一块新电池板,顺手开机,短信提示的铃音接二连三响起,他把手机递还给她,“杨帆大概快急死了,快给他去个电话吧。”
可儿打开短信箱,一连数个新短信,全是杨帆借杨颍手机发送过来的,她一条条查阅:“爷爷已经苏醒,但病情很不稳定,我必须在他身边陪上几天,等情况好转了,就去看你。”
“随时保持联络,照顾好你自己,等我回来。”
“你在哪里?打电话到你寝室,她们说你没回去,看到短信给我回个电话好吗?”
……
可儿拔通了电话,杨帆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仍然很哆嗦,反复交待她要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
可儿忍不住打断他:“你什么变得婆婆妈妈了?”
“是吗?”杨帆在电话另一端轻声笑:“可能是孕期焦虑综合症。”
可儿巨寒:“那是孕妇才有的症状,好不?”
“我不放心你。” 他低低的声音仿佛不堪重负,“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可儿,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等爷爷身体情况好转,我就搬回学校寝室,每天陪着你,照顾你……”他讲述着对未来的打算,她静静的听,最后,他又说一次:“可儿,等我回来。”
“好。”挂断电话,她握着手机出神,几乎忘记了办会室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周正浩替她把原来那块电池板放入座充里充电,“我有两个充电器,这个座充你先留着用。”半天听不到她的回应,他关切问:“怎么了?”
可儿怅惘:“杨帆似乎很累,我是不是错了?”
周正浩蹙眉:“为什么说这种话?”
“如果真为他好,或许,我应该放手,让他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不该拖着他陪我吃苦。”
“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更不是其他任何人说了算,应该由杨帆自已来决定,如果他觉得离开你是更好的选择,他自然会走,但他现在选择了你,说明和你在一起,对他而言才是最好。”周正浩低头点上一支烟,“任何人的话都不能代表杨帆的思想,不要自以为是的想为他好,结果却伤害了他。”
可儿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相识以来,他大多数时间是嘻嘻哈哈的乱侃,第一次见他一本正经说出颇有道理的话。
暮色沉沉,烟雾缭绕他周身,他的脸庞朦胧不清,眼眸反倒显得越发明亮,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
可儿觉得有点慌乱,“啪”一下按亮了电灯,没话找话说:“天黑得真快呀。”
乍然亮起的灯光有点刺眼,周正浩闭了闭眼,“鲜奶公司的事我今天才知道,你别担心,月底之前,我一定帮你把代理权要回来。”
可儿问:“你爸爸和杨帆的爸爸关系好吗?”
“就如我和杨帆一样,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大学时代的同学、室友。”
可儿点头:“和我猜想的差不多,你爸爸自有他的难处,不要为了我,让他为难。”
周正浩迟疑一下,问:“那你怎么办?”
“天无绝人之路,”可儿扬颌一笑,黑宝石般的明眸璀璨如天际的寒星:“有手有脚有头脑,还怕没有出路。”
走出办公室,天色已完全暗下去,周正浩说:“食堂应该关门了,我请你吃晚饭吧。”
可儿没有跟他客气,两人来到学校商业街的一家小饭馆,周正浩做主点了几道炒菜,问可儿:“喝点酒吗?”
可儿想到腹中的胎儿,脸微微一红,“我不喝酒,。”
周正浩要了一瓶啤酒,自酌自饮。
菜式很合胃口,一方面要顾及胎儿的营养,另一方面确实是饿了,可儿吃得很香,一碗米饭下肚后,才发觉周正浩只是喝酒,基本上没有动筷子,“怎么不吃菜?”
“我不饿,”他喝一口酒,问:“杨帆的父母都见过了吧?”
“嗯。”可儿低头拨弄碗里的饭粒。
“他们,对你还好吗?”
“怎么说呢?”可儿笑一笑,“应该算是比较客气吧。”
“这样的笑容——”周正浩摇了摇头,说:“你没必要随传随到,恭敬忍耐换不来他们的承认,你不需要委屈自己。”
“不是为了得到承认,而是出于尊敬,他们是杨帆的父母,我不能让杨帆为难。”可儿叹一口气,“假如将来你也找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朋友,就明白他有多辛苦了。”
“这种情况不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父母白手起家,俗称暴发户,没有门第观念。”他低敛眉目,淡淡的笑:“可惜,你当初看不上我。”
可儿也笑:“怎么是看不上呢,应该说是没有缘份。”
“对,没有缘份。”他举起杯子,徐徐喝下满杯酒。
吃过晚饭,周正浩陪可儿走到女生宿舍楼外,可儿说:“你给了我和杨帆太多帮助,我本应该对你说一声谢谢,可只是谢谢两个字太单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和杨帆一起为你做点什么。”
周正浩正好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后面,他的笑容模糊飘渺,又是那种嘻笑语气:“放心,就算你不记得了,我还记得呢,将来一定连本带利向杨帆讨回这份人情。”
目送可儿走进宿舍楼大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脱力般倚靠向身后的树杆,微微低垂着头,漫无目标望向空茫的一处,良久,挟在指间的香烟即将燃烧到尽头,他却浑然不觉。
突然有人大力拍一下他的肩,“老实交待,在这里等哪个新欢?”
周正浩斜挑一下眼角,是江波,大概刚刚送女朋友回宿舍。
“怎么不说话?”江波追问:“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周正浩终究没有忍住,黯然说:“江波,我心里很难受。”
江波向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望一眼,若有所思,收起嘻皮笑脸的神态,正色说:“咬紧牙捱过去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看见江波眼中的了然,周正浩自嘲的笑,原来他掩饰得并不好,至少没有瞒过杨帆和江波的眼睛。
刻入骨髓的痛(3)
第二天,可儿又一次接到华芷萱约见的电话,见面地点在华芷萱的办公室。刘叔开车接可儿到楼下,由大堂前台小姐引她进入通往顶楼的电梯。整幢大厦高达五十九层,站在观光电梯里,俯瞰大半个城市在脚下逐渐变小,让人产生一种置身尘世巅峰的错觉。
可儿走出电梯,秘书已经等在外面,客气招呼:“秦小姐,请随我来。”
直接引她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宽大办公桌后,华芷萱正伏案处理公务,听见她们进来,她没有抬头,只吩咐秘书:“我和秦小姐有事要谈,别让任何人来打扰。”
办公室的门轻轻阖拢,华芷萱才抬起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可儿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她开门见山:“我很抱歉,原本决定不再去打搅你,但现在有一件重要事情必须得到确认,你怀孕了吗?”
“是。”
“想母凭子贵?”
可儿正视她锐利的眼眸,不屑的笑笑,没有多作分辩。
华芷萱点点头:“我道歉,是我看轻了你,那么,对于这个孩子,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可儿怅然侧首,身旁是一面落地玻璃墙,远方湛蓝的天空里飘着朵朵浮云,恍然间,杨帆忧伤的眼眸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知道有孩子的那一天,她说:杨帆,我们把孩子拿掉吧。他就是用这样忧伤的眼神看她:我想要这个孩子,可儿,我想要它他。决定打胎的前一晚,他整夜没睡,她躺在床上,静夜里鼠标点击的声音分外清晰,他四处狂发简历。清晨起床,她看见他专注凝视电脑屏幕上一张胖娃娃的图片,粉嘟嘟的小脸蛋,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华芷萱看着可儿,表情阴晴不定,沉默半晌,她轻吁一口气:“看来,你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听听我的意见?”
可儿转眸看她,心底升起一丝微薄的希望,如果可以,至少希望留给孩子一条生路。
“我为你提供两条路,你自己选择,第一,你马上退学,我把你安顿到一个清静地方待产,找专人照顾你,三年内不要和杨帆见面,这三年中,我会每月给你生活费,并支付给你家人一笔丰厚费用,三年后,如果你和杨帆的感情没有变,你们可以继续在一起,不过,不能结婚。”
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放弃不过是在一念之间。放弃自尊和自立,把自己和家人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安心做杨帆的外室,等待垂怜?可儿微笑,眼底一片冰凉。
华芷萱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看来你不喜欢这条路,那就考虑一下第二条路吧,我可以帮你争取到一个公费交换生的名额,把胎儿落了,出国去读书吧。”
那一点微薄希望彻底破灭,可儿觉得寒彻心髓,原来即使是杨帆的孩子,也换不来一点点垂怜,她的命运,家人的命运,孩子的命运,绝不能交到别人手中。
“你不用急于回答,先回去慎重考虑一下,”华芷萱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直线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想好了,给我电话。”
可儿没有伸手接名片,“不用了,这两条路我都不会选。”
“哦,”华芷萱并不意外,笑着说:“人总是贪心的,前程和孩子两个都想要,结果往往只会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可儿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再见。”转身向门口走去
华芷萱在她身后说:“不能给孩子良好的生活条件,何必生下来受苦,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否愿意出生?”
可儿脚步一顿,这一句话直击心坎,年幼时生活在磨难中,她也曾怨恨过: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宁可从来没有出生过。以她现在的情况,自顾不暇,如何给孩子一个保障?
她缓缓抬起手放在腹上,杨帆焦灼的声音与忧伤的眼神交替出现,“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相信我,等我回来……”
可儿闭眼定了定神,回过头礼貌微笑:“谢谢您的关心,但是,我的人生让我自己去走,不劳烦您替我走这一遭。”
可儿是第一次在华芷宣面前说出这种带刺的话,华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