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是第一次在华芷宣面前说出这种带刺的话,华芷萱也不生气,“好吧,我们说说另外一件事,你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不可能,”可儿本能的反驳,“如果真有这一回事,我怎么没收到一点消息。”
“是你母亲有意隐瞒你,怕影响你的学业。”可儿瞪着华芷萱,她从容不迫,“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回去询问一下。”
恐慌的感觉紧紧攫住心房,可儿半信半疑:“您怎么会知道?”
华芷萱坦然说:“我本来是想找你母亲谈一谈,让人帮忙打探了一下她的消息,却得知她已经重病难治,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去打搅她了。”
可儿快步冲出办公室。
“等一等,”华芷萱跟出门,把名片放入可儿手中,“一张名片占不了什么地方,留着以备万一吧,说不定关键时刻我能帮你一把。”
回到寝室,可儿立即拔打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电话,她就反复不停的拔号,却一直没有人接听电话。
叶菲提醒:“可儿,冷静点,你仔细想一想,除了家里人,还有没有其他可联络的亲朋好友?”
一经提醒,可儿立即想到了湘雨的父母,急忙拔通赵永年的手机,接到可儿的电话,他颇觉惊讶:“可儿,你终于知道你妈妈生病的事了?”
“赵叔叔,”可儿发颤的手几乎握不住话筒:“我妈妈的病情怎么样?”
“如果抽得出时间,你就回来一趟吧,虽然你妈妈一直不想让你知道,但还是回来见一面的好,以免留下什么遗憾。”
尽管他说得极其隐晦,可儿已大致明白情况严重到什么地步,话筒从颤抖的手里滑落,她晕眩得几乎站立不稳。
叶菲扶住她:“怎么样,你妈妈……”
“我要回家,”可儿慌乱四处翻找钱包,“马上回家。”
“先坐下,”叶菲把她按到床沿坐下,“你这个样子别说千里迢迢回家乡,连火车站都去不了。”
姜兰握住她的手:“别急,我先帮你收拾行李。”
何曼雪说:“我现在就去给你订最近一班火车票。”
连平时关系不怎么好的桑丽娜也倒了一杯水给她,“你镇定点,越慌越乱,反而误事。”
在室友们的帮助下,可儿乘坐上当晚最快一班火车。下了火车,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她直奔医院。
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大多认识可儿,经他们指点,她熟门熟路找妈妈所在的那间病房,刚要推开虚掩的门,听见妈妈的声音:“妈,我这病没得救,别再浪费钱,你年纪大了,可儿还在读书,总得留点家底下来给你们过日子吧。”
姥姥呜咽:“我们一家子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啥要遭这份罪,老天不开眼,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不先拿我的命去。”
“妈,我对不起你,没好好孝顺你老人家,还害你为我担惊受怕,”秦雪莲身体虚弱,说几句话就气喘吁吁,“好在可儿懂事,将来一定会替我好好孝顺你,我大概也就这一个月时间了,千万别告诉可儿,让她……”话语突然打住,她怔怔看着门口。
可儿无力倚在门边,行李袋慢慢从她肩上滑落,“啪”一声掉落地上,她不管不顾,缓缓走到病床前,妈妈不过四十五岁,稀稀疏疏的头发枯黄暗涩,眼窝深陷,蜡黄的脸庞上颧骨高耸。记忆中,妈妈曾经是一个多么漂亮温柔的女子。“妈妈,”她握住妈妈瘦如枯竹的手,“我回来了。”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眼泪却禁不住漱漱落下。
“瘦孩子,”秦雪莲吃力抬起手,轻抚女儿的头,“别哭,人强不过命,这是妈妈的命。”
“不是,这不应该是你的命。”可儿吸了口气,既然老天没眼,她们凭什么要顺天应命。
安抚好姥姥和妈妈,可儿找赵永年详细了解妈妈的病情,是尿毒症晚期,除了换肾一途没有别的救治办法。县医院暂不具备做换肾手术的条件,必须送到市中心医院去才能进行这项手术,医药费用倒不是主要问题,秦雪莲作为医务工作人员,大部份医药费可以报销,关键是肾源稀缺,短时间内很难找得到和她身体相匹配的肾,而秦雪莲的病情不能拖延,如果再不换肾,生命至多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可儿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人体有一个肾就能够存活,急忙问:“可不可以把我的肾移植一个给妈妈?”
“你妈妈不会同意。”
“别让她知道不就行了,赵叔叔,我已经是成年人,有独立民事能力,求求您,答应我吧。”
赵永年沉吟片放刻,“虽然说作为直系亲属,肾和身体相匹配的机率比较大,但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
可儿欣喜:“这么说您同意了?”
赵永年无奈:“可儿,先去做个体检吧。”
刚做完详尽体检,可儿接到杨帆的电话,原来他打电话去她寝室时,叶菲把她妈妈病重的消息告诉了他。关切询问过她妈妈的病情后,杨帆说:“可儿,别怕,我爷爷的身体在正好转,等情况稳定一些,我立刻过去陪你。”
可儿并不认为他真的能来得了,但仍答应:“好的。”为免他担心,她没有告诉他换肾的事情。
最后,他轻声喊:“可儿——”
可儿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于是也喊一声:“杨帆——”
“什么事?”
“没事,只是想喊你一声。”
她听见他在电话那端笑,一缕笑意不知不觉浮上唇畔,幸好有他,虽然不在身边,能听见他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
刻入骨髓的痛(4)
体检结果出来后,赵永年把可儿叫到他的办公室,问:“你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平和的声音里不乏责备意味。
可儿顿时满脸痛红,这几天心情一直处于杂乱担忧之中,几乎忘记了腹中还有一个小生命的存在。
“你这孩子,” 赵永年惋惜:“怎么就不懂得保护自己。”
可儿窘迫,呐呐说;“肾的匹配……”
“即使各项指数完全匹配,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做肾移植手术。”
可儿如身置冰窖,森冷的寒意浸透心骨,手不由自主捂住腹部,“您的意思是,妈妈和孩子,我只能选择一个?”
“你想留住胎儿?”赵永年震惊,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你别忘了自已还是个学生,这个胎儿会毁了你一辈子的前程,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你为你妈妈和姥姥想一想,你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赵叔叔——”可儿脸色惨白。
看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凄苦,赵永年不忍心再多作责备,叹一口气,说:“你不用矛盾,就算马上做人流手术,也必须休养一个月后才能取肾,可你妈妈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没有、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可儿声音发颤。
赵永年摇头:“除非找到新的肾源。”
可儿深一脚浅一脚昏沉沉走出办会室,赵永年的话盘恒在耳畔:你妈妈很辛苦,多陪陪她,让她走得安心点。老天爷果然没长眼睛,把亲人一个个从她身边夺走,再多给一些时间,她可以改变命运,让亲人们生活得越来越好,可老天爷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悲切的哭泣拉回了她游离的神思,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妈妈所住的病房外,是姥姥在哭泣,妈妈又开始全身抽搐,她的神经系统不受控制,随着浑身肌肉颤动,眼泪鼻涕白沫不断涌出来,流到脸上交错纵横,所谓尊严、颜面,这种时候谁能顾及得了。
可儿抱住妈妈,回头大喊:“医生、医生、护士——”
“可儿,”有人从身后扶住她的肩,“冷静点。”张岚怜惜的看她,尿毒症晚期的必然症状,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制止
可儿泪流满面,是该冷静点,姥姥老了,妈妈病重,她才是家里的支柱。
抽搐终于结束,秦雪莲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出的气体里都有尿味,可儿抬高妈妈的头,端起水杯一点一点喂入妈妈干裂的唇中。秦雪莲突然烦躁挥手,水杯“砰”一声被打落地上,她剧烈作呕,红到发黑的血喷口而出。
姥姥惊慌失措,失声痛哭:“雪莲、雪莲……谁来救救我闺女呀——”
可儿紧紧抱住妈妈,泪水已经干涸。
晚上,一切终于暂时安定下来,年迈的姥姥筋疲力尽,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了。张岚劝说可儿:“你也早点睡吧,身体总这样熬着不是办法。”
可儿柔顺答应:“好的,张阿姨。”
张岚想再说点什么,看看可儿憔悴的脸庞,最终只得叹息一声,轻轻合上门离去。
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可儿也起身走出了病房,茫茫然来到医院大门外,凉风扑面而来,远方天际,一颗寒星泛着冷冷的光。“妈妈,妈妈。”她轻轻喊了两声,闭上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杨帆——”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夜色里泛出荧荧光芒,她翻开电话本,华芷萱的电话号码跃然入眼,指尖僵在按键上,她死死盯着那一串数字。一滴泪突然落在了屏幕上,水迹漾开,模糊了屏幕。她急忙擦干水迹,紧接着又一滴泪落了下来,眼泪越来落急,她不住的擦拭屏幕,不经意间,终于按动了通话键。
电话里传出华芷萱悦耳的声音:“小帆?”
可儿缓缓举起手机凑近耳侧,咽喉哽痛,凝腻无声。
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一下,试探的询问:“你是秦可儿?”
“求您救救我妈妈……”可儿竭尽全力一字一字说出,每一个字仿佛是刺在心口的针。
华芷萱问:“你需要什么呢?”
“一个和我妈妈体质相匹配的肾。”
“把你妈妈身体检验后的各项数据传真给我,给我三天时间。”华芷萱是个修养很好的人,明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却只字不提,甚至为避免可儿难堪,她先挂断了电话。
轻手轻脚回到病房,可儿站在床边凝视昏睡中的妈妈,病痛把她折磨得消瘦不成人形,肤色黄褐,下肢水肿,再不见昔日那个温婉秀丽女子的一丝踪影。她想:也许,一切都是值得的。突然泪如泉涌,她抬手用力捂住嘴,不让发出一点声音,任由泪水静静淌过脸庞,再划过手背滴落……
所有人都认为秦雪莲很幸运,因为可儿在网上发了一封求援信,很快得到某慈善组织的援助,从国外为她联系到一个免费捐赠的肾,而且恰好和她的体质条件相匹配,至于手术以及手术后的排异治疗费用,70%由公费报销,余下30%,医院同事以及一部份经济条件较好的病人自发捐款为她凑齐了这笔费用。可儿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一叠钱,向着大家深深鞠下了一个躬,姥姥也学着她的样子,弯腰鞠躬,喃喃说:“好人呐,你们都是好人呐……”
“大妈,你您别这样,”赵永年急忙扶住可儿姥姥,转过头对可儿说:“可儿,假如有一天,你身边所熟识的朋友或同事遇到了类似的困难,你会不会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帮助?”
“我会,”可儿毫不犹豫说:“一定会。”
“那就是了,”赵永年说:“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的,种善因得善果,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对同事、对病人都很好,所以在她困难时,大家乐于施以援手。”
可儿还是觉得幸运,正因为从小总能碰见这样一些人,平凡、善良、真诚,所以即使经历生活的种种苦难,她依然没有变成为一个心灵扭曲的人。
三天后,秦雪莲从县医院转到了市中心医院进行肾移植手术。可儿和姥姥在手术室外焦虑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一种煎熬,一起陪同前来的张岚不时安慰这一老一少:“别急,前面那么多难关都挺过了,还怕这最后一关吗!”
等待了近两个小时,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几个人急切拥向门口,一脸倦容的医生走出来,笑容愉悦:“手术很成功,病人需要在无菌室里观察24小时,如果没有其他异状发生,就可以转普通病房了,你们先隔着玻璃看看她吧。”
姥姥喜极而泣:“谢天谢地,雪莲总算得救,我们遇到好人了。”
回来后,可儿第一次看见姥姥开怀笑,妈妈的生命得以延续,避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站在大玻璃窗外,她望着妈妈,手术后身体虚弱,妈妈睡得很沉,有多久没看见她安详的睡颜了?在病中的这段时间,病痛让她终日烦躁不安,因为瘙痒症状,皮肤被挠出大块的淤斑……而现在这些痛苦终于再也影响不到妈妈。可儿扬起唇角,含着泪微笑。
“可儿,”张岚看着她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的脸,“去休息一下,别累垮了,这里一切有我照看着呢。”
可儿点头:“那就麻烦张阿姨了。”她没有立刻回休息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漫无目的地走,很累,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只要一有空隙,那种噬心的痛楚就会把她淹没。
一阵反胃的感觉突如其来,她扶着一棵大树,弯下腰抑制不住的干呕,一整天,几乎没吃过什么,呕出的只有黄苦水。怀孕近两个月,正是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她的宝宝很乖,知道妈妈心情不好,安安静静的呆在腹中,从不捣乱,所以她一直没有剧烈的妊娠反应,今天是第一次,他以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吗?
可儿额头抵在树杆上,粗粝的树皮刺得肌肤生痛,她手捂住腹部,一遍遍反复说:“对不起,孩子,对不起……”
手机铃音乍然响起,可儿虚软倚靠着树杆,拿出手机,没有看来电显示直接安下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杨帆焦急的声音:“可儿,你在哪里?”
“市中心医院,我妈妈今天做手术。”
“我知道你在市中心医院,我是问你在医院哪个地方?”
“我在……”可儿怔了怔,她走到哪里了?还有,杨帆为什么问她在哪里?
杨帆突然兴奋的喊:“我看到你了,你站在原地别动。”
可儿四处张望,不远处,杨帆正向她飞奔而来,是做梦?可儿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揉了揉眼睛,没错,杨帆阳光一般的笑容越来越近。原来,他说要来陪她,不是为了安慰她,是真的要来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