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的喉头被完全哽住,沉默了一阵,才挥袖擦去眼泪。
四周的人来来去去,全都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些人的脸都又黄又瘦,面有菜色,状如孤魂野鬼。
他有些惧怕,怕那影子转身时,也是同一副模样。
“别怕。”那影子幽幽地说:“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不会再向前多走半步。你看到的,已经是我留给这世界的最后一秒钟。现在,我已经远离,咫尺天涯,永不再见。”
林轩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他的一生中从未如此迟疑踌躇过。
“其实,你不该到这里来,我要你记住,不要穿过镜子。”那影子突兀地说。
林轩听清了每一个字,但“穿过镜子”这四个字所代表的意思,却晦涩而玄诡,根本无法解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镜中玄虚
“为什么?镜子在哪里?”林轩连续追问两次。
没有任何回应,那影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力。
林轩横跨两步,小心地向前,从侧面看着那影子。他连续鼓了三次勇气,始终不敢向前去看那影子的脸。
“这是我的生命尽头,孩子,你不要怕。生命尽头,枯荣无异,一枯一荣,不枯不荣。”那影子说。
“那镜子在哪里?什么是‘穿过镜子’?”林轩追问。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镜子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吗?”那影子反问:“记住,冈仁波齐峰就在那里,无论你去不去,它都沉默屹立,永恒不倒。”
林轩还想再问,那影子倏地化为一阵青烟,袅袅消失了。
“如何穿过镜子?一个人怎么能够穿过镜子?”林轩心底的迷茫更重了。
影子消失后,四周的雾气更重,由灰白色变为墨色,直至遮盖一切,使他不辨东西。不过,比起心灵的迷茫来,视觉上的混沌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清空脑中的一切杂乱思想,全心全意地去想那影子说过的那句话——“我要你记住,不要穿过镜子”。
现代人一出生,生活中就随处能够接触到玻璃镜子,就能在镜中看到自己,对着镜面美容化妆、整理衣服,以确保自己的外表不会出现任何瑕疵。一天之内、一生之中不知几万次、几亿次在镜子面前流连过,尤其是恋爱中的少男少女,更是恨不得随身携带镜子,每隔几秒钟就拿出来照一次,让自己在爱人眼中的形象每一秒钟都保持完美。
镜子的唯一作用,就是完整成像,不失真,不走样,而每一面高品质的镜子,都会恪尽职守地做到这一点。
“穿过镜子”这种事应该是没有社会常识的小孩子或者小动物才愿意做的,但他们和它们都会无一例外地在镜面前碰壁,而大人们则故意不说破,以享受孩子们与小动物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懵懂之态,乐得哈哈大笑。
长久以来,人类已经形成了固定常识,镜中皆是幻影,人类不可能穿过镜子,就像再高明的捕猎者都无法捕捉影子一样。
从古至今的古人笔记、今人小说中,也有穿越至镜面世界的例子,譬如香港有位擅长写外星人小说的作家,便创作过宇航员驾驶飞机穿越了宇宙间最大镜子的故事。那故事最后被拍成电影,风靡亚、美两洲并引发了科学家广泛的讨论。
林轩清楚地记得,在那部小说中,宇航员穿越镜面,进入了一个与真实世界完全一致但左右相反的世界,里面的星球、山脉、大海、河流、国家、城市完全一样,但却找不到跟他有关的任何线索。于是,他成了熟悉世界里的陌生人,郁郁而终,不知所踪。
林轩不知道,父亲的影子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
几分钟之间,他甚至潜心回忆了人类逐步发明镜子的历史。
在古代,人类用黑曜石、金、银、水晶、铜、青铜等等经过研磨抛光来制成镜子。公元前3000年的埃及已经研制出用于化妆的古铜镜;公元1世纪,开始有能照出人全身的大型镜子;12世纪末至13世纪初,出现了以银片或铁片为背面的玻璃镜;16世纪人类发明了圆筒法制造板玻璃,同时发明了用汞在玻璃上贴附锡箔的锡汞齐法;17世纪末期,法国发明用浇注法制平板玻璃,制出了高质量的大玻璃镜;18世纪末研制出大穿衣镜并且用于家具上;1835年,德国化学家莱比格发明化学镀银法,使玻璃镜的应用更加普及。
在中国,镜子是以青铜镜为主,公元前2000年已经出现,取代了更早之前以水照影的“鉴”这种铜器。汉魏时期铜镜逐渐流行,并拥有中国镜的独特风格,即圆形带凸缘、背面有饰纹或铭文、背中央有半圆形钮以安放镜子。明代由西洋传入玻璃镜,清代乾隆皇帝在位时玻璃镜逐渐普及。
在以上所有的镜子文化中:“穿过镜子”只是传奇小说里出现的桥段,跟现实生活无关。
那么,那影子说的,究竟是什么?
在巨大的惶惑中,林轩转身,看见营地里的帐篷以及帐篷里透出的灯光。他向着光明走,很快就摆脱了迷雾。
当他走到帐篷门口时,骤然看见萨曼莎躺在睡袋里,侧着身子沉睡。在帐篷的另一边,则有另一个人躺着。
“那个……岂不是……我自己?”他恍惚觉得腰酸脚软,一跤跌倒,从南柯一梦中醒来。
林轩从梦中醒来,发觉刚刚漫山遍野的人、像父亲一样的影子都只是梦。
“哪里有镜子?梦中人的话能够当真吗?”林轩困惑地想。
“你醒了?”对面的萨曼莎翻了个身,轻轻问。
她裹在鸭绒睡袋里,只露出半边脸,眸子深幽,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
“是,醒了。”林轩这一次确信是身处现实之中。
“我听你一直在说‘镜子’这个词,梦里发生了什么?”萨曼莎问。
林轩摇摇头:“忘记了,可能只是一个怪梦。”
忽然,外面传来田梦的声音,背诵的仍然是那部《心经》:“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我听到有田梦的声音。”林轩说。
那声音像极了田梦,又向四周散射。
那声音初时极近,慢慢远去,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殊为奇怪。
“是吗?”萨曼莎坐起来,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重复响着:“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在修行者看来,经文是需要反复诵读的,比之古代教育家所言的“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更用功努力,在几万遍诵读与抄录中,参悟经文的要义。
“是田梦?”林轩一下子站起来。
“不要动,那声音似乎也要冻住了。”萨曼莎淡淡地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被冷冻的声音
林轩凝神细听,外面那诵经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硬,每一个字出口,都仿佛带着寒彻骨髓的冷气。
就在萨曼莎说完那句话不久,诵经声就随着冰雹散碎落地,一个音节碎为八瓣,向四面八方飞去。
“原来,声音也是可以被冻住的。”林轩长叹。
“没错。”萨曼莎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得了重度感冒一样,“声音是可以被冻住的,俄罗斯的科学家甚至能画出声波曲线,将一个音节由冰冻至跌落粉碎的过程完全描述出来。声音如同气体,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的,当它与雾气结合时,就会被慢慢冻结,成为有形的固体。”
林轩与田雨农的对敌中,曾将声音化为字体向田梦输送,所以很容易理解“声音冻碎”这件事。
作为组织内部最顶尖的年轻高手,林轩的头脑思考力相当迅速。他由地球南北两极怪事频发的例子瞬间联想到:“珠峰作为地球的‘第三极’,其特点一定与南极、北极近似,许多人类已经认定的物理规律在此处会完全失效,甚至出现了截然相反的情况。
声音既然能被冻住,那么“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影也会被冻住,他们就能找到地脉入口,直入地球轴心。
“你说,外面诵经的会是谁?”林轩问。
“是田梦。”萨曼莎的回答相当干脆。
林轩一怔,随即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不是田梦的声音出口后没有消散,而是一直以某种形式存在,并随着雾气、风云流动,其中的某一段飘到了我们的帐篷外?”
萨曼莎点头:“对,正是这样。俄罗斯科学家对于珠穆朗玛峰的研究水平已经超过美国、德国、英国三十年,所以唯有我们俄罗斯人,才有可能洞察珠峰的秘密。据不完全统计,珠峰上的异常情况被分为六百大类;每一大类根据季节时间、海拔高度、水平方位的不同,又被细分为一百小类;每一小类再根据出现的频率高低分为十个等级。就算是这样,前期一些为了研究珠峰而鞠躬尽瘁、为国捐躯的科学界前辈仍然断言,人类对于珠峰的认识不过是冰山一角,至少要在一百年后,才能大概弄清楚‘第三极’的秘密。”
林轩默然,他真的很希望田雨农在场,能听到萨曼莎所说的。
像俄罗斯那样的地球超级大国倾尽全国之力研究珠峰,尚且只获得大秘密的九牛一毛,距离了解珠峰还差一百年的时光。那么,田雨农只是一个人,就算穷尽智慧、野心包天,又能怎样?
“你在想什么?”萨曼莎问。
林轩察觉到萨曼莎的声音变化,骤然抬头,望见萨曼莎的双眼正中竟然出现了猫儿眼一般的两条青金色竖向光芒。
“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萨曼莎追问。
她眼中的猫儿眼光芒闪烁变幻,越来越亮,最终竟变成了两盏雪亮的明灯,刺目之极。
“我在想——”林轩的思想意识被牵引住,视界中不再有萨曼莎这个人,只剩那两盏灯光。
他说了那三个字,脑中忽然浮起了另外一幅情景。他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浸水的麻绳在胸前反复做十字交叉,又在背后扎成网口形状,然后勒住喉结和额头,使他的头拼命后仰,几乎要将颈子别断。最初,一盏超亮射灯对着他的脸,灯光刺得他的眼睛几乎瞎掉。最后,射灯增加至四盏,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直射他的眼睛。他的前面,是一张同样冰冷的铁桌,桌后坐着的三人交替吼叫着审讯。
“说,你的部队番号?你到这里来的使命和任务?”
“说,说出你的名字和间谍代号,你的上司是谁?你的联络官是谁?说,说……”
“说出来,黄金万两,富贵加身,不说的话,外面的狼狗已经饿了三天了,你这副身板,正好给它当一顿狗粮……”
那种残酷的审讯过程被称为“熬鹰”,有时候针对被审讯对象的不同,时间会持续四十八小时。在此期间,被审讯者将会在强光刺激下不眠不休地接受恐吓、聆讯,很多人因此而精神崩溃,做了叛徒。
在全球各地的特种兵或者间谍训练体系中,“熬鹰”都是必备的一门课程,当然各国的名称和程序都略有差别。
当下,萨曼莎只用个人力量就能发动“熬鹰”程序,取代了该审讯方法里的强光道具与分工人员,真的是匪夷所思。
“说吧,你到底怎样想的?现在,你应该做点什么,也只有你能做点什么,是不是?”萨曼莎低声问。她眼中的光芒已经亮到极致,但每隔几秒钟,就能在亮度的最高点上再拔高一点,使得林轩的精神受控程度越来越深。
“进入地球轴心能怎样呢?就算排除万难掌控地球轴心又怎样?如果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杰夫斯基那样,即便是拥有全世界、全宇宙又会怎样?只不过是独夫寡人一个罢了,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万古孤独,永恒寂寞。这就是‘永生’的痛苦,不是吗?永生者看见身边的人一轮一轮诞生、长大、受苦、死亡,几代、几十代地延续下去,而他自己则是这世界永远的旁观者,体会不到别人生老病死的快乐与痛苦。这样的日子,谁会想要?假如纳粹元首仍然活着,他大概也不想过这种日子吧?正如昔日投汨罗江而亡的屈原,岂不也是因无人理解、没有知音而厌世绝望,最终蹈水而死?”
这些,正是林轩此刻脑中所想。
除此之外,他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对于金钱、权力、名声的热望。
“说吧,说那些真正想说的,把你内心的真实想法都说出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难道不想掌控天下最高贵的权柄吗?不想威加海内、四夷宾服,做亚历山大、拿破仑那样的绝代英雄吗?”萨曼莎循循善诱地说。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林轩回答。
他发现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声音嘶哑,近乎失声。
那是《楚辞?渔夫》里的两句,记录的是屈原遭到流放后与江畔渔夫的对答。
萨曼莎在中国古代文化方面的造诣真是惊人,顺着林轩的思路立刻作答:“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这是人类的群居世界,人性本恶,不从中,不作恶从恶,只会遭众恶犬啮噬,分而食之,对不对?难道你想跟中国古代的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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