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走过去,低头阅读,老者写的是:“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yù上民,必以言下之。yù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那是《道德经》中的一章,讲述的是王者统治天下的学问。所有文字,都是由古老的篆体写成,关文只能识别一半,其余部分都是推敲出来的。
老者写完,慢慢地把树枝拗断,左右一扔,站起身,跨上青牛,飘然而去。
地上,“百谷王者”与“天下莫能与之争”两句触动了关文的心思,使他的心情如头顶白云一般轻飘,胸怀开阔,一下子抛开了脑中反复纠缠的疑问。
他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远离夏rì之宫,远离镇魔除魔,也远离了自出生以来的所有烦恼。
“‘天龙八部’处于‘非人’的世界、‘非人’的境界,然后以‘非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当然就不会有‘人’的烦恼。于是,八部天龙快乐无忧,能够更直接地领悟佛门真理,在各自的领域中无限前进,拥有了‘非人’的力量、‘非人’的成就。如此一来,做‘非人’岂不是比做‘人’更好?”关文飘飘然旋转,觉得自己正在脱离红尘躯壳,上升到“非人”的境界。
“如果死亡可以脱离‘人’的境界而进入‘非人’的境界,那我情愿马上就死,跨越这道界限,把一切‘人’的思想抛开。”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子在半空中打横,四肢张开,如同漂浮于死海之中,不呼吸,不挣扎,身子懒洋洋的,舒泰到了极点。
“这样的死法,岂不是世间最快乐的?如果死亡的滋味如此美好,那么人类还会畏惧死亡吗?”一念至此,他顿觉身心愉悦,犹如登临了仙界一般。这种抛弃一切、回归无知无识婴儿时期的感受,真是无比奇妙。
在上面那个过程中,关文已经由“生”至“死”,完成了人类百年的循环过程。人类生临这个世界,是毫无思想意识的,赤条条而来;人类离开这个世界时,亦是无意识赤条条而去。他由这世界里取得的,最终也会无条件地还给世界,不带走一丝一毫。
关文脑子里意识到那书写道德经的老者是谁,但转而又想:“知道不知道、是谁不是谁有什么区别呢?我知他他不知我、我知他他知我、我不知他他知我、我不知他他不知我又有什么区别?就这样吧,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就这样混然大同,与尘土俱灭吧。把我生前所知的一切,全都转送别人,我去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有了世间最广阔的胸怀,不在意一切又包容一切,不拥有一切而高于一切之上,正是自古以来史学家、文学家最尊崇的《道德经》中“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最高境界。
地球上所有物种都是有私利私心的,连小猫小狗、花鸟鱼虫都不能例外,但一个人只要领悟到了“不争”的意境,就已经进入了“超凡脱俗”的行列。古往今来的历史记载中,唯有三大远古之神能做到这一点,即夜以继rì补天者女娲、尝遍百草救人者神农氏、殚jīng竭智治水者大禹。
“宇宙有三界,即yù界、**、无**。”依旧是唐绝的声音,不知起于何处,飘向何方。
“yù界有六重天,即四天王天、三十三天、夜摩天、兜率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生到这六层天的人,具有男女的情yù,所以叫做‘yù界’……”
“**有十八天,即梵辅天、大梵天、梵众天、无量光天、光音天、少光天、偏净天、无量净天、无想天、少净天、广果天、福生天、无云天、无烦天、无热天、善现天、善见天、sè究竟天。生到这**十八层天的天人,只有男xìng没有女xìng。自然没有男女情yù的存在。不过那些人的身体颜sè和形状仍然可以看得见……”
“无**有四重天,即空无边处天、识无边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处天。住到这最高的四层天上的人,已经没有形sè可见,完全是jīng神状态,所以叫做‘无**’……天龙八部中的‘天众’就是生活在各层天的众生,天众当然也包括天王,如帝释天主、大梵天王等。一切事物无常,六道众生处于轮回之中,寿命终了,难逃一死。天众死前有五种征兆,即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亦被称为‘天人五衰’……”
关文感觉到,死亡如同来自昆仑、奔向大海的江河,无法阻断,无法摆布,只能随波逐流而下。即便是天龙八部的领头者——天众,都难逃一死,何况是人?
“你来到这世界上,脑髓深处藏着一个最大的秘密,那是什么?”唐绝在他耳边低语着。
关文依稀觉得,自己的头盖骨已经被什么东西凿穿,那应该是一把手术钻或者镊子。他感觉不到痛,但那东西带着丝丝凉气,已经深入他的脑髓。
“我……不知……道……”他缓慢地回答。
“你当然知道,因为那是你自己的秘密,就像河蚌的身体最深处孕育的隐秘之珠,只有河蚌知道。”唐绝的声音柔和如chūn风,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
“除魔……除……魔……”关文似乎想到了什么。
唐绝随即反驳:“不不,不是除魔,你再想想?”
“线索……贯穿历史的线索,找到关键点……找到杀死魔女的关键点,在一本书上……在一本书上……”关文感觉到深入脑髓的针状物动起来,不断地左右刺探,仿佛饕餮之徒正在享用一份剁椒鱼头一般。
“是什么书?再想想那书的名字是什么?”唐绝很有耐心,循循善诱。
“那是一本记录旷世大战的书,书的名字……书的名字……啊——”关文觉得那针状物突然刺痛了他脑中最敏感的位置,痛得嘶声大叫。
这一声出口,他就瞬间清醒,发觉自己平躺在一张悬空的铁丝网上,网的尺寸仅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在半空中缓慢地旋转着。
“咝咝,咝咝咝咝”,那种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蛇吐信声又响起来。
“宝铃——倾城——小霍——”关文连叫了三个人的名字,那是他的残存意识中最牵挂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此刻仍然在夏rì之宫中,仍然处于名为“卡勒”、实为“唐绝”的唐门凶徒控制之中。
等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之后,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名副其实的“蛇窟”之中。屋顶、死角、墙壁、地面全都是蜿蜒蠕动的毒蛇,蛇头三角形,蛇信赤红sè,蛇身五彩斑斓,显而易见,其毒xìng猛烈之极。
与眼下的困境相比,之前的环形蛇阵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唐绝,唐绝,你在哪里?”他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唐绝造成的。唐绝不死,这个噩梦永远都没有尽头。
没有人应声,一阵单调诡异的竹笛声幽幽响起,与印度人的驱蛇之笛一模一样,呜呜咽咽,声调难听之极。
笛声响过之后,所有毒蛇停止行动,全都昂着头,张开嘴,喷出一道道五彩烟雾来。雾气在蛇窟中迅速弥散,带着令人窒息的毒腥气。
关文的身体被十几道铁链紧缚在铁网上,无法挣脱。最初他还能屏住呼吸避开毒雾,到几分钟后,他只能被动地恢复呼吸,迷失在毒雾之中。
“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能在我的‘天龙八部’秘术中始终保持记忆力。要知道,这种秘术之所以被称为‘天龙八部八生八死’就是指一个人能在这里全面恢复此前经历的八个轮回的记忆。也可以笼统理解为,一个人在百年生死中的‘死’并非真的灰飞烟灭而消失。什么是真正的‘死’?必须是一个人经历过‘八次轮回’之后的最后一死,才是彻底消失。我知道,这种说法你一定会明白的,因为我们都是具有最高等智慧的人,对不对?”唐绝的声音又飘过来。
“我死了……死在你的蛇窟里,这一世就完全死了,是吗?”关文有气无力地问。
“没错。”唐绝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何不直接让我死,还要搞得……如此……复杂?”关文喘不动气。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开胸手术,整个胸腔被完全打开,五脏六腑、血管肌肉全都暴露在充满毒雾的空气中。
“我要找到那秘密——那个肯定藏在你身上但连你也不知道的秘密……”唐绝yīn森森地笑着。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在生不如死的状况下,关文满腔悲愤,无法自拔。
“对呀,那是什么呢?”唐绝之外,又出现了第二个人的声音,“曾经有那么一次,我仔细地、一刀一刀地解剖你的身体,只差没有把你搅成肉馅、磨成骨粉了……”
那声音贴在关文的耳边,鼻子里“咻咻”地呼气,如一头择人而噬的恐怖巨兽。
第七十八章 天龙八部回忆
关文什么都看不见,但从对方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熟悉的东西。印象中,亦曾有过这样的时刻,有人近在咫尺地逼问他,用窄细的刀,肆虐地凌迟他的身体。
如果是在从前,他早就因愤怒和仇恨狂叫出声了,不过这一次,他咬着牙忍住,把一切纷乱纠结的情绪全都抛开,只是默默地听着那邪恶的“咻咻”声。
“我没有得到那秘密——没有秘密,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找不到珍珠,把河蚌砸成肉酱有什么用?关文,说吧,说出那秘密来,说出跟罗刹魔女有关的秘密来吧。你们牺牲了数以万计的xìng命想要消灭她,这是宇宙间天大的浪费。而我们,却是要驾驭那种力量,让它成为一种绝世武器。两者相比,谁的做法更有意义呢?当然是我们。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的女人,好不好?”那声音又说。
“我不知道。”关文无可奈何地回答。
“不知道?好吧好吧好吧,你的女人会非常失望的,她因为你的不诚实而遭受侮辱,曝尸荒野。这一次,她还将重复从前的命运。”那声音猥猥琐琐地讪笑着。
“你是谁?”关文轻轻转了转头,向着那声音来处。
“我?我就是出现在你八个轮回里的最大敌人。很不幸,在八个轮回里,我们的关系永远都是对立不变的,而每一次,都是我杀了你,让你带着仇恨和悲愤离开。如果要怨,就怨命运之神的安排吧,嘿嘿嘿嘿……”那声音笑着回答。
“没有,什么都找不到。”又是唐绝的声音,“我有种感觉,在‘天众’轮回中,他实际是懵懂无知的。即使让他回到《道德经》著书立说的时间段,也无济于事。我想,该是让他进入‘龙众’的时候了,看他在第二轮回中获得了什么。”
“一本书——”关文真的记得,自己的最终命运、最终任务都是跟一本书有关的,但绝对不是《道德经》。
“好吧。”那声音答应着。
关文醒来之时,天sè微明,他正端坐在一辆疾驰的双轮马车上,驶入一座巍峨的古代城池。
他的怀中,抱着一支灰sè的布帛卷轴,约有三尺长。
“这是什么地方?”他喃喃自语,随即展开卷轴。
那是一幅线条简单的古代地图,图上的每一个地名都是用篆字标注。
“大人,我们已经进入咸阳。”前面赶车的武士大声回答。
关文的手一震,卷轴中心滑落出一把古式短剑,跌落在脚边。他突然明白了,这一世的自己竟然是——献地图、图穷匕见刺秦王的荆轲。
下车,登百步石阶后,关文便见到了历史上那个万人敬仰、万人叩拜而又万人唾骂的始皇帝。
他抱着那卷地图,缓步向前,在秦王面前的矮几上慢慢伸开,把燕国割让的城池一一指给对方看。
“我是天之子、地之龙、人之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威武不可一世的秦王揽住了关文的肩,冷酷地盯着他的眼睛,右手一按,便压住了他已经握着剑柄的手,“想杀我?轮回中不是这么注定的,你永远都杀不了我。轮回即历史,历史即真相,真相即轮回……这种生生死死的循环,身在其中是看不穿的,不是吗?”
秦王一挥手,关文便跌下石阶,但那把剑仍在手中。他腾身跃起,向秦王胸口急刺。
秦王大笑着,飘然后退,右手握在剑柄上,却不急于拔出。
他的身后,有着无数粗大的黑sè木柱。一退一追,几个起伏之后,他就退入了柱子后面。
关文追近,眼前忽然有长剑寒刃闪过,只一闪,他就喉咙中剑,飙血五尺而倒。
秦王的脸出现在关文目光涣散的视野中,鄙夷而又不屑:“我是龙,天数之龙,翱翔九天之上;你也是龙,时运不济,囚于九渊之下。龙与龙不同,这就是你的定数……”
“荆轲刺秦”的故事出自于西汉刘向的《战国策》,那本是一个完美的行刺计划,但天不灭秦,秦王不死,最终演化为以下结局:
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yù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左右既前,斩荆轲。
在今rì之前,那只是关文读过的一个历史故事;今r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命运的悲剧竟然从那个时代就开始了。一种莫大的悲哀笼罩着他,他什么都不愿说,什么都不愿想,只想一个人静静躺着,独自走向死亡。
“自古以来,全球各国的典籍中都有记载,水中生物以龙为尊。在这一生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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