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到了哈达那一部分,顿时察觉,画者使用的并不是通常的白sè矿物颜料“嘎曰”,旁边的黄sè也没有采用通常的用硫磺和砒霜合成的矿物颜料黄信石。画的底sè,为红黄融合的一种肌肤颜sè,按照常理是由朱砂与黄信石调和而成,但那朱砂红sè却艳到极致,竟然与真人的皮肤颜sè相近,不知是添加了什么样的神奇成分。
按照藏地画工千百年来传承的唐卡知识,所有矿物、植物、动物颜料跟藏地的土壤气候是最协调一致的,与著名的藏药一样,非常适合在藏地独特的环境中留存,sè泽明亮鲜艳,经久耐用,百年不变。
“我不知道,但我看得出,这些颜料非常独特。”关文回答。
“的确非常特殊,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才旦达杰感慨地低语。
关文突然问:“你的样子有了太大的改变,为什么?”
进入树洞前,才旦达杰奄奄一息、jīng神萎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可是现在,才旦达杰的眼睛里充满了灼灼的jīng光,动作、语速都加快了很多,浑身洋溢着高傲不群的领袖气息。
“我说过,我已经解脱了。”才旦达杰大笑着回答。
“什么?”关文大惑不解。
才旦达杰再次扬起僧袍,看着自己的右肩,脸上浮现出既痛苦悲伤又欣喜若狂的表情:“我曾以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像一支火把一样,狂热燃烧之后,默默地化为灰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跟我来,我带你看一幅画,一幅我画的画。”
他向关文招手,关文踌躇了一下,踮着脚尖进屋。
才旦达杰向左侧的房间走进去,指着正面墙上的小半幅画,声音变得颤抖起来:“看这里,这就是付出一只胳膊换来的。”
那幅画,画得是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子。虽然只有半张脸,仅仅画出了一只眼睛、半边头发以及半张嘴角上扬的嘴巴,但关文已经立刻感受到了那女人的美丽。
“真的是……太美了!太美了!”他的赞叹声脱口而出。
“是吗?”才旦达杰抚摸着那女人的头发,语调深沉,似乎已经痴了。
“面对这张画,我……我恨不能烧掉从前自己画的所有东西,然后搬到这里来,rì夜不停地学画,直到有能力将另外半边补足为止。大师,看到这半幅画,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关文诚心诚意地向着才旦达杰深鞠一躬。
才旦达杰痴望着那女子的眼睛,良久才摇头叹息:“这将是一幅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画了,从前,我以为画出心里的梦,就能抛开一切尘世中的牵挂,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伏藏师的事业中去。我画了半张脸,断了一只手臂,然后换来今天的结局,一饮一啄,有还有报,已经结束了。我和她之间,就只有这半面之缘而已。从今天开始,我,才旦达杰又回来了,我还是从前的我,心头一盏佛灯不灭,不再做传承秘密的伏藏师,而是现实中展开镇魔大业的卫道者。”
他的手掌从那幅画上抹过,随着灰尘粉末簌簌跌落,那女子的形象也一起消失了。
不知怎地,在那女子的眼角眉梢,关文看到了宝铃的影子。
粉末纷纷扬扬,关文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就在一吸一放之间,他闻出了那些粉末的异常之处,惊诧地问:“大师,这些颜料似乎是取材于人的身体……难道……难道它们竟然是由人的骨骼和皮肉炼化而成的?”
这种发现,让他感受到更剧烈的震撼。
才旦达杰回头,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着关文:“你觉察到了?”
关文苦笑:“你先告诉我,在画这个女子时,你使用了人体颜料?”
那些科班出身的普通画家,走的是传统正道,不可能接触“以本身骨肉为画”的秘密。关文从师父那里学到了这种知识,从未见过,更从未用过。
“没错。”才旦达杰眼神痴迷地微笑起来,弯腰抄起一把粉末,在鼻端轻轻嗅着。
关文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落在才旦达杰空空的右肩上。
“真正的唐卡高手,全部身心只关注于眼底那一张画,心无旁骛,心脑皆空。为了完成那幅画,他连xìng命都可以舍弃。在藏地久远的唐卡历史中,不知有几千位能工巧匠,最后用自己的命给唐卡殉葬,他留下的最后一张唐卡,就被称为‘骷髅唐卡’,其jīng神价值与市场价值根本难以估算。据我所知,在中国大陆已经找不到真正的骷髅唐卡了,那些辗转流离于战火中的唐卡珍品早就被各国古董商据为己有,世代传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那些价值万金的骷髅唐卡上,附带着画工的灵魂,只会给收藏家带来莫名噩运……”
“没错,没错,没错。”关文连叹了三声。
就像宝刀、古玉、墓葬金器一样,那种被尊称为“骷髅唐卡”的东西,也是世世代代yīn魂不散的,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寻常人难以压制驾驭,最终被其葬送生命。
“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幅唐卡都是……”关文没在说下去,因为他从才旦达杰的眼睛里已经找到了答案。
他是画家,也曾自诩要为追求画艺的巅峰而奋斗终生,但若是真的要他仿效唐卡高手那样“以本身骨肉为画”,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唐卡是藏地绘画艺术的标志,其中蕴含着xī ;zàng文化的jīng髓,绝不是一两幅画、十几种颜料就能概括的。除了那些可以看的、可以学的、可以模仿的表面线条,更多的,则是无法用言语来细细解释的玄妙意思。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呢——”才旦达杰轻轻地说。
门外树洞之内,忽然有鸟鸣声响起。
才旦达杰拇指一划,抠下了一块鸡蛋大的白泥墙皮,反手掷出去。墙皮在半空中划了个诡异的弧线,shè向门口右侧。
“呃——”,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踏进来,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嘴巴,俯身栽倒。
关文看那人的衣着,不过是普通旅行观光客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过,观光客一般在寺院的前半部分活动,很少绕到密宗院这边来。怪的是,这人受伤虽重,却始终没有放声惨叫,而是紧紧地捂着嘴,拼命忍痛。
“那只不过是个觊觎着扎什伦布寺秘密的贼。”才旦达杰说,“别管他,要变天了,还有更多大事等着我们去做呢——跟我来。”才旦达杰穿过另一道房门,走入一条倾斜通向地底的狭窄通道。
“我们去哪里?”关文追随上去。
“这是扎什伦布寺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对得起半生世的修行。”才旦达杰步伐矫健,越走越快,关文几乎跟不上他。
第十二章 天鹫大师
在幽暗的地道中,他的声音又响起来:“那天晚上,我从右臂放血,滴在黑陶大碗里,再配上朱砂。碗在火堆上烧着,碗里的血一次次沸腾,与胶水完美融合。我拆掉了一根骨头,慢慢地搅拌它们。朱砂粉末是我亲手研好的,一遍遍慢慢加,每次只加一点,然后搅啊搅啊,不敢有稍稍的闪失,因为一旦用力过大,调出的颜料sè泽就会浑浊。既然是画人物,则唐卡的底sè一定要加入人血,那些胶水也是用人的皮肤提前熬成。你大概知道,唐卡中的绘画用胶叫皮胶,调sè用胶叫是神胶,粘贴用胶是嘴胶。后两种的做法是把皮革放进瓦罐里熬成糊糊,自然冷却后使用。真好啊,那个晚上,月光像白银一般铺洒在扎什伦布寺的后山上。我一个人用一把小小的刀,割自己的皮,放自己的血,拆自己的骨,然后,用这些来画那个我爱她、她却不爱我的女人,制作这样的唐卡,是我对从前rì子的诀别,也是对从前朋友的诅咒……”
关文听得毛骨悚然,四肢僵硬,脚下不住地磕磕绊绊。
xī ;zàng被誉为西南天堂、亚洲净土,但关文一直都明白,在美丽纯净的自然风光之下,某些千年传承的民族工艺有着不为人者的残酷一面。才旦达杰说的骷髅唐卡,与至今仍然存在的xī ;zàng人皮鼓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一面极尽美妙,一面极尽悲惨,犹如将天堂中的天使与地狱中的撒旦完好地贴合在一起。
外面那些唐卡够美艳、够震撼,足以勾魂夺魄,但才旦达杰讲述的故事,却够狠、够烈,足以吓得人魂飘魄散。
“你怕了吗?”才旦达杰问。
地道里渐渐地多了烟火香烛气息,诵经声、敲钟声也越来越近。
“怕,但也不怕。心底无私,无忧无惧。”关文回答。
“你果然很好。”才旦达杰幽幽地笑起来,“一年多了,很多人提起你的好,我起初也不信,但现在信了。”
关文苦笑:“我不明白大师的意思。”
才旦达杰回答:“你会明白的,不过不是现在。你到扎什伦布寺来,就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之中,藏地之神会把很多人、很多事捆绑在一起,做成层层叠叠的死扣。我想,你就是那个解开死扣的人。”
移动中,关文隐约判断,他们的前进方向正是密宗院那边。果然,走了一段路后,钟声、诵经声就响在头顶上。
接下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圆形的石室里,除了来时的通道,又有七条道路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石室呈圆柱形,直径八米,高约十几米,如同一个深长的井筒,所有的烟、声音都从井口飘进来。
关文仰头向上望,井筒尽头,是一盏倒垂的莲花形灯盏,盛放的花瓣向上翘曲九十度,每一片花瓣上都点着一盏火苗跳跃的酥油灯。
“别出声,好好听着。”才旦达杰在关文耳边低语。
诵经声里,有人突然开口,是一个尖细而高亢的男子声音:“你们传阅完了吗?扎什伦布寺这么多高僧,这么多智者,竟然没法将我们带来的谜题解开,把这幅唐卡完整地拼出来吗?既然如此,我还是把它带回尼泊尔去吧。寺院是你们的始祖留下的,但以你们现在的聪明才智,却不足以拥有它。更进一步说,这幅唐卡中蕴含的深奥意义,更不是你们所能参悟的。我们千里迢迢从印度过来,抱着那么大的希望与热情,可你们呢,却什么答案都给不出,真是可笑!扎什伦布寺的名气虽大,却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诵经声停了,空气中只剩下山风吹过窗棂缝隙是飒飒声。
“那幅唐卡的历史太久远了,碎成几千片,等于是一个总额有几千片的拼图。在没有原图的情况下,任何人想要复原唐卡,都是一件难度极高的事。我已经召集了扎什伦布寺所有修行五年以上的僧侣过来,都在我们盘坐静思。相信很快就要有结果了。天鹫大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一个苍老而迟缓的声音淡淡地回应第一个人。
关文听此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皱着眉思索:“到底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呢?”
蓦地,才旦达杰伸出食指,在关文背上写了几个汉字:“布达拉宫,大人物。”
如醍醐灌顶般,关文一下子想起来,那个人正是来自布达拉宫的大人物。上次拉萨庆典rì时,该大人物曾经出现在广大民众面前,其威望、智慧都是一流的。
关文点点头,才旦达杰又写:“印度,北方邦,天鹫。”
据关文所知,天鹫大师的身份非常复杂,不但是印度著名的佛学研究家、作家、画家,而且是著名的收藏家、古董商。此人才智出众,被印度国民尊称为“一代绝世奇才”。
“好啊好啊,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近二十四个小时了,再等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扎什伦布寺里没人能够拼合唐卡,那么你们就要退出大宝藏的研究与争夺,把这个秘密让出来,让天下有德有能者参悟。”声音尖细的天鹫大师又说。当他的声音越抬越高时,仿佛弦乐器发出的最高音符,刺得关文耳膜隐隐作痛,连带太阳穴也鼓胀难当。
他后退了一步,靠在石墙上,抬起右手,使劲揉着自己的左胸,安抚心脏部位传来的痛楚。
在中国古代的武学秘籍中,有通过声音杀人的“魔鼓传音”这种功夫。他觉得,天鹫大师的声音,已经具备了杀人的功能。如果是老年人且心脏有隐疾的,听到这种声音后,一定会支撑不住倒下。
才旦达杰跟过来,用左掌心按住关文的头顶,逆时针缓慢揉搓。只揉了几秒钟,关文的心跳便恢复了正常,耳膜和太阳穴的异痛也消失了。
“怦怦”,他感受到了才旦达杰的心跳声。
“唐卡……天鹫大师收藏的古老唐卡碎片?拼合唐卡,就是拼合扎什伦布寺的大宝藏秘密?我已经隐居了那么久,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如果真的有人能具备拼合唐卡的能力,那么,大宝藏的秘密就要揭开了,更重要的是,古老的‘镇魔人’真的存在吗?这个世界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了,在这个关键时候,我要扮演的是什么角sè呢?我才旦达杰是不是应该破土而出,成为真正的藏传佛教大师……”
关文进一步感受到了才旦达杰头脑中的想法,他的身体如同一块干燥至极的海绵,源源不断地从才旦达杰掌心里吸收到丝丝缕缕的思想,有时候能读到文字,有时候能听到声音,有时候脑海中浮起的直接是图画之类的对方的思想碎片。
“舍身饲虎、割肉喂鹰……那么多大师都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变成火炬,照亮了人类前进的道路。今后也许更多人将追随他们,轻生而重义,用生命给藏传佛教殉葬。我不,我要找到大宝藏的源头,那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轻生重义’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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