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暖心下一惊,这地痞怎么知道车上有绸缎跟药材并着些银两?千钧一发之际她来不及多想,前世的那股子英勇一上来,遂高声喝了一句:
“好大的胆子,也不问问车上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劫道之事,这永平府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唐云暖不常发怒,这么一嗓子即便是红豆都听着心惊,那贼人心里也有些发虚。车两旁的丫鬟穿戴都不错,听车里说话的姑娘年岁也不大,竟有这等威风,难道真是惹到了官家小姐。
可再一想方觉不对,这车也忒寒酸了些,官家的小姐出门哪能坐这样简陋的毡布车。遂轻松道:“倒要讨教一下,车上的这位姑娘是……”
唐云暖却有些慌了,本来她只是摆出威风吓吓这劫道的,却没想到他竟没被自己吓住,反而较起真来,难道真要把永平府知府的名号报出来,摆出一个“我姑父是乔一本”的官二代形象出来。
唐云暖并不想张扬,对方是什么底细自己不知,倘若真勾出旁的事来又惹姑母不喜,徒增烦恼。唐云暖仍旧维持刚才的威风,正言道
“不报咱们家的名号,是要给这位爷一条生路。您不想想,普通的人家,能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的赏钱吗?还不速速给我让路。”
这句话不说则已,一说的确让这地痞头子晕乎了,他得了人家的钱,有人提前通知他在这条路上劫一辆车上的药材跟绸缎,兴许还能捞到几两银子花花。可他这人一有买卖便头脑发热,也没问清楚这车上坐的是谁。
这永平府最近可是贵人多多,但就知府乔大人家一家就有京城的亲戚来投住,若是惹了他家的人,那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眼下这姑娘满嘴的京腔,说的都是官话,难不成就是……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眼见老大犯了嘀咕,就有那不怕死的手下撺掇:“大哥,您琢磨什么呢,那人可说了事成了给咱们十两银子呢,这到嘴边的肥鸭子您不吃楞给放生了?您不是打算让兄弟们跟您喝西北风吧。”
这话顺着北风影影绰绰地被唐云暖听个囫囵,唐云暖差点没气死,才刚她就有些疑心,原来果真是二婶憋了坏要来抢东西,真该把这伙劫道的擒住了扭送到太太跟前治她个罪。
唐云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再多出几两银子打发了这些人,就听见又有一个有些慵懒又漫不经心的男声响起:“你们想知道这车里的人是谁吗?”
这声音并不沉厚,应该是来自一个少年人。语速迟缓却有力,吐气如兰犹如钟磬长鸣在山谷,仿佛是前世在寺庙捐过一口钟,今世才能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她禁不住悄悄挑开车窗相望,雪下得越发大起来,街道都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唐云暖眺目相望,却只见无人来往的街上站着几个粗衣烂衫的地痞,并不见有旁人。忽然听见身边红豆紫棠一同倒吸了一口冷气,双目朝天,一脸红晕。
原来是那边屋顶上蹭地跳下一个美少年,墨绿色的素面杭绸直缀,却横着系在腰间,显见是常常动手干活并不方便才这样系着。下露出松枝色刻丝的阔腿裤子,一并塞进了棕色鹿绒布长靴里。
这一身的料子都不值钱,可那男子偏偏风骨挺拔,竟把这一身下等料子穿出了些倜傥的感觉,雪地看过去,竟像是一棵峰顶松柏。
实际上,那男子动作极为迅捷,唐云暖并没有看清他面容五官,只能看清衣着。她之所以断定他应该是个美少年,是从两个丫鬟惊叹跟呆滞的目光中。红豆跟紫棠是看到了少年没有跳下屋檐前的静态画面的,能让日日对着唐风和的两人花痴至此,那少年至少跟唐风和能算得上平分秋色了。
唐云暖是引以哥哥为傲的,能长得跟唐风和平分秋色,这一世她倒没见过。
少年落定在地上,鞋靴还激起地上一圈雪花,视觉效果很有气势。只是少年背对着唐云暖,唐云暖突然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古代人,有陌生男子出现一定要藏起来不能让人看见自己的脸,遂赶紧落下车窗。
那少年在车外道了一句:“这车里,是你们惹不起,也不该惹的人。”
那几个泼皮张口就要叫骂,嫌那少年碍事,遂冲了过去要动手开打。许大奶奶胆子小,紧紧拽住了唐云暖的手,车外紫棠跟红豆堇绯也是不时唏嘘惊叫,几下拳脚声音并着男子动手的呼喝声响起来,唐云暖暗暗听着,倒像是那少年占了上风。
果然不过一会儿,唐云暖就听见那地痞们跪地求饶的声音,心内一喜,就要差红豆去感谢那少年,却听见少年走近车来,恭谨道了一句:“小侄许如澈给姑母请安,让姑母跟表妹受惊了。”
许蕙娘有些欣喜:“是小澈,可伤到了没有。”
许如澈乃是许家长子嫡孙,许大奶奶听见车外厮打声本来就害怕,这一紧张,也不管顾唐云暖在车里,迅速挑轿帘相看。唐云暖并没有做好准备见这个表哥,再拦住母亲却也来不及了,轿帘这么一掀起便有一股冷风夹杂着雪花涌了进来,而车外行礼的许如澈刚好抬起了头,一双清目便跟唐云暖结结实实地对上了一眼。
唐云暖有些惊恐却也避之不及,那许如澈长发高高竖起,被那后身的几个地痞衬托地有如珠玉落在瓦石间,寒星般的一双眼看得唐云暖身上一冷,唐云暖望着表哥如澈的风姿凛然,心底惊叹一句——许家果然个个是美人尖子,如何自己就维持了前世的长相,一点没遗传来呢?
许如澈略笑了笑:“姑母好,表妹好。”遂朝唐云暖伸出手来,云暖不解其意,许如澈便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似乎是要她也伸手,唐云暖遂张开手掌横在许如澈的手下,忽觉手心一凉一沉,就有一粒银子块掉了她掌心,是他夺来了才刚被劫去的二两银子。
那银子块冰凉冰凉的,仿佛他的目光。
☆、盈利
毡布车在行到街头一转角便到了福满楼,却没有在饭庄前停车,反而绕过驶进了后巷,只因许家的房子就在福满楼后面的一所民居里。
唐云暖穿越过来后并没有怎么出过门,所见所闻也不过是宅门里的勾心斗角,她对这民居很是好奇,还不偷偷地掀了帘子去看。
只见得巷深墙高,石板路并不平坦,车也行得颠簸,到一户院子前停下了。
有一男子穿宝蓝色万字纹精细棉布袍守在垂花门前,看神态仿佛守望多时,一见车马立即上前跟许如澈说话。
“可接来了,一路上可稳当。”
“接来了,父亲放心,一路上并无事故。”
唐云暖知这是到了舅舅家,并不敢多看慌忙撂下了车窗帘子。
许如澈想来是唯恐父亲担心,所以掩去了路上遇到地痞一事不提。
寒门子弟,竟有这样细密心思,唐云暖忽然想起许如澈也是读书人,若他也跟哥哥一样文采出众,他日若真有机会为官,再兼这样周详的思虑,必定能游刃有余。
唐云暖正思虑着,就听紫棠道了一句:
“大奶奶,舅爷宅邸已经到了,舅爷亲自守在门口来接呢。”
不等紫棠挑开帘子,许蕙娘就已急切地起身出车,唐云暖知晓是母亲归宁心切,遂紧随其后,亲自搀扶。
一出了车,只见一套两进的院子黑油漆成的小门四敞开来,门上贴的对联红纸已经有些破损。能看出不过是个小康之家,吃穿却局促紧迫。
守在门口的自然就是唐云暖的舅爷,眼见妹妹下车忙赶上前,虽是亲兄妹也终究男女有别,扶也不得扶,只得眼见着由丫鬟跟外甥女亲扶着妹妹蕙娘下车。
唐云暖暗暗观察这个舅舅。
许家人的貌美她自然见识了,那许如澈虽一身平民打扮尚如此惊为天人,他父亲唐云暖的舅舅的轮廓自然也是颇为顺眼,恍惚跟娘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许蕙娘毕竟在朱门大户,不劳吃穿,因此越发养得娇嫩光滑。但许景融想来是多年来被生活劳顿,皮肤较之妹妹差了许多不说,即便是神情也颇为萎靡。
听说舅舅只比娘亲长了四五岁,却足像老了一辈儿。
唐云暖瞥了瞥许如澈,心内不禁苦涩,如果许家一直拮据下去,若干年后这样好容貌的表哥是不是也要像他爹一样辜负了上天的厚待。而如果唐家不振作起来,是不是下一个容颜枯萎的,就是自己。
唐云暖几乎不敢想象,此刻许蕙娘见到哥哥,几乎要滴下泪来:“几年不相见,哥哥……”
许蕙娘几乎哽咽,儿时兄妹相处的一幕幕都浮上心头,许蕙娘嫁入唐家后为避嫌并不常跟娘家走动,兄长尚且憔悴至此,爹娘又如何呢?
风口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眼见舅舅也是感慨万千,唐云暖连忙道一句:“云暖拜见舅舅,舅舅万福。”
许景融的一滴眼泪就在唐云暖一句问候间被压了回去,许蕙娘也如梦初醒,拉着云暖朝许景融道:“这是你外甥女云暖,已经九岁了。”
许景融很是惊喜:“竟这般大了。”
忽然门后传来人声:“可是大奶奶到了?”
云暖的目光绕过门去看,只见哥哥扶着一个妇人前来。
那妇人穿着青绿棉布圆领对襟夹袄,头发不过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所谓首饰不过是发间一枚银簪,耳垂一对成色不怎么通透的玉坠子。虽然并不值钱,想来要见小姑也是穿戴上了最体面的了。
妇人应该同娘亲差不多年纪,只是眉梢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细纹,行走间有些病态,面色也青灰,被青绿色的衣服映衬得脸色更加不好看。
看年纪以及唐风和对其的尊敬程度,唐云暖便知这是舅母了。
“云暖见过舅母。”
那妇人见到唐云暖,青灰色的脸色立时好了许多,再见蕙娘,却是要滴落下眼泪。
“给大奶奶行礼了。”妇人腰下一沉,福了一福。“大奶奶倒没变化。”
许蕙娘忙要去扶,紫棠却先代劳了。
“嫂子如何要折杀蕙娘,都是自家女眷,不须这样多礼。”
云暖舅母低眉敛首:“应该的,如今你是唐家的大奶奶,咱们行礼也是应该的。”
亲戚们相拥着往屋里走,因突然多了几个人,许家的正屋便显得局促拥挤了。唐风和遂朝几个丫鬟小厮道:“你们也好容易出来一次,这里临街,正好出去逛逛,只记得天一黑便要回来。”
紫棠本还想伺候大奶奶,只是料想奶奶跟舅爷见面,必定要有多年的贴心话要讲,遂跟着红豆他们出了门去街市上逛了。
许家的正房自然没有唐家气派,却也收拾得干净体面。方格雕花的桐木靠背长椅上铺着青布厚垫子,许大奶奶一进门便被让在正座上。靠窗一盘火炕,早烧得热热的铺着干净的青绿或大红褥子,烘得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
此刻舅母跟娘亲在聊家中亲属的近况,唐风和在就将福满楼改为及第楼的改造方案给舅舅讲解,本来该有一个叫许如清的表姐能跟她说些话,奈何舅母一病,福满楼的后厨就只有这个表姐能操持起来,她人在福满楼过不来,就唯有下一次才能得见。
正房里,许如澈歪在炕上吃花生并不看她,唯有唐云暖一人闲来无事,独坐在炕桌便望着果子茶水。
舅舅家并无丫鬟小厮,只一个浆洗做饭的妈妈在服侍吃茶。炕桌上摆了好些果子点心供唐云暖吃,也有核桃酥,也有油茶面,另有一盘子柿霜软糖跟蒜味的花生,皆是本朝街市上常见的小吃。
唐云暖一则是吃了早饭来的,二则也是心疼舅舅想留些点心给表哥表姐吃,遂只意思地吃了几块软糖便丢开了手。
许如澈当然知道她的心事,剥了一会儿花生就让她张开手:
“想吃就多吃些,你又不胖。”
唐云暖抬眸时正好撞见了许如澈那一双清冷明亮的眼,忽然发现从相见到现在,两个人一共就说了两句话,都是许如澈抓了些东西要她伸手来接。
唐云暖就笑眯眯地伸出了手,哗啦一下,表哥的手一张开就有大约二十几颗白胖的花生仁落在她手上,不同于上一次银子的冰凉,这一次的花生因为沾染了他手心的温度,暖暖的。
至亲见面,不免说的话多了些。许大奶奶又将带来的药材跟绸缎尽数交给嫂子,嘱咐她宁可多花钱也要再雇一个厨子来,凡事不可太过操劳。
还说这缎子都是京中上好的料子,留着裁几件衣裳为如清做嫁妆。
另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一百两算是酒楼的入股,另五十两留到开春让许如澈叫束修读书,还说明了唐风和过了年就去薛夫子的不释书院,劝着哥嫂们不要介意束修的昂贵,如澈的前途要紧。
唐云暖微微扫一眼许如澈,倒是真的看不出许如澈是个读书多好的学子,看刚才巷口打架的身手,这人考个武状元倒有些希望。
许如澈仿佛看透了唐云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低声问道:
“你在回想刚才的事?”
唐云暖心事被说中,只得尴尬笑笑,许如澈俊美的脸上却闪过一丝苦涩:“家里开着买卖,虽然不咸不淡,但若我不会拳脚,如何能护家人周全?”
唐云暖听了这话,自然也有些心酸,许如澈又说:“你倒不必替我感伤,你们唐门后宅想来也不太平,若不是我先走几步去接你跟姑母,怕是就要吃亏了。”
唐云暖心里一动,这许如澈看事真是通透,观察之敏锐,心思之细密更在自己之上,不禁就肃然起敬了。
天渐渐黑了下去,许家是苦留着许大奶奶一行用饭的。许蕙娘却唯恐回晚了劳动门房开门又惹奴仆多话,必要早回。许家人唯有洒泪相送。
许如澈也不知何时跟唐风和见过,表兄弟两人竟交好得宛如亲兄弟一般,那巷子里被地痞劫道的事他虽然没有告诉别人,但还是给唐风和从头到尾讲了一个详细。
唐风和再好的性子也不能让娘亲妹妹受到惊吓,这一次便骑马跟在左右寸步不离,一路到唐府倒也相安无事。
三日后,及第楼开业大吉,新推出来的状元便当几乎吸引了整条街的学子去订饭。
所谓状元便当,便是许景荣特意寻来的木匠用竹子仿造唐云暖的图纸做出了饭盒。下层厚些的盒子装饭,上两层一荤一素两个菜式,开业前一个月另送一个卤蛋,只需二十文钱。
虽有荤菜,却也装不多少,不过是沾些油水。鸡蛋在本朝并不算贵,不过三文钱就能买来一个。米饭都是粳米混了些小米粒蒸的,粗粮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