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表哥已经年满十三,眼见就要说亲,正是男女大防之时。若不是冬至这样的大日子,是很少在后宅行走的。
此刻唐云暖跟如清表姐人在桥上,乔家表哥已经瞧见了自己,若不说话,恐是失礼的。
然而清表姐年十二,自然是要避讳,幸而是穿着着唐云暖刚赠与的大红观音兜披风,连帽就该在头上,宽宽大大的,镶在帽子边的风毛也长,略低下了头就能挡住脸。
唐云暖也不下桥,远远地朝乔子默行了个半礼,算是尽了意。
乔一本跟唐有琴在长相上绝对算是上佳,不知为何却没遗传到乔子默身上,他人不高,也有些胖,穿着打扮上远看着颇像三叔唐有画年轻时候的样子,却没生得三叔那样一双大眼睛,总之长得不尽人意。
人也不太会应酬,整天被乔知府看在家中读书,没见到考什么功名,瞳孔却日渐浑浊,呆呆地跟唐云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有时候很奇怪,如果乔子默当天行得快些,就遇不到许家姑娘。如果许家姑娘那一日还穿着粗布衣裳没打扮,遇上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没有一阵风……偏偏这阵风就吹了过来。
风将许如清头上的连帽吹开,许如清人在桥上,又有些纤瘦,若不是红豆眼疾手快扶住,恐怕就会跌到桥下,这惊险之中,许如清轻声“呵”地惊呼一下。
乔一本听见有人轻呼了一声,遂抬头望去,就这么一望,就望见了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儿歪在桥边,险些摔下桥去。
电光火石之间,乔子默看呆住了。
☆、捐官
唐云暖将如清表姐送走后,心里始终不安,窗外又再下起了雪珠,唐云暖抱着手炉倚窗长叹:
“舅舅跟如澈表哥被抓已经是昨夜的事儿了,舅母妇道人家不好连夜来报,只等到今早。哥哥骑白麒麟去打点,虽饶是路上走得快,见到舅舅却也是晌午的事了。这么一来二去耽搁了整一日,不知舅舅跟表哥要受多少冤枉罪。”
一旁红豆正用酒烫着唐云暖晚上家宴要穿的罗裙,不禁也苦了脸,许家少爷的模样那一日是惊艳了所跟去的所有人,这样一个美少年撂在大狱里,任谁都是不忍的。
“可怜表少爷一个读书人,竟要受这样磨难,还整整一日。”
唐云暖垂目望向阴沉天色,有些忘情道一句:“若是本朝有手机就好了。”
“鸡?想吃鸡了,这倒是没有,鸽子倒有几只。”
门外唐风和迎面跨了进来,身后绯堇追着卸下少爷身上披风,唐云暖才看清,哥哥手中竟是抱着三只通身雪白的鸽子,咕咕地叫着,看眼睛就很灵巧的样子。
唐云暖哪有时间管这鸽子,劈头就问:“怎么样?那县官如何说?”
唐云暖桌上摆着壶沏了片刻贵定雪芽,唐风和将鸽子往丫鬟手里一放,也不问冷热,将茶倒进描金小碗里用了一口,才道:
“哪里就用见县官了,有个昔日同窗的叔叔在牢里做牢头,递过去几两银子就见着了。倒是没挨打,舅舅跟表哥也是住在一个单间里,并没有为难什么。只是那县官摆明了要两百两银子一分不少,我也没敢将姑父的名号报上去,想着回来跟母亲商量一下。”
唐云暖这心才放下半分,倘若因她要挣银子而连累了舅舅家,她于心不忍不说,接下来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唐风和见妹妹神色稍定,就要去母亲房里回话,突然听夏妈妈在外唤了一声:
“云姑娘在吗,姑奶奶那边得了些上好的衣料子,请姑娘去挑呢?”
唐云暖跟唐风和神色一动,兄妹俩对视一番,皆是脸色凝重。
“竟这么快,就走露了些风声?”
唐云暖不常去前宅走动,当下披了披风抱了手炉由红豆送着去了前宅。姑母乔夫人所居的地方很是幽静雅致,出后宅的门,过几道腰门,绕过一座嶙峋假山,眼前便是开阔的三进院子,题着闲月居三个银漆大字。
唐云暖是第一次到前宅姑母的居所,看这题字忽想起李白的一首诗,所谓“闲坐月明夜,幽人弹素琴”。
又联想起姑母闺名便是有琴,这居所的题字还真是对景。
正想着,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大冷地里站这里坐什么,还不随姑母进去。”
唐云暖一回身,只见身后站着个戴着的妇人正是姑母唐有琴,眉目飞扬,穿着绛紫色彩凤对襟夹袄,外披着紫拼貂披风,头戴紫貂毛镶红包的抹额,通身贵气自不用说。
唐云暖当下行了个礼,却被唐有琴亲自扶住了,亲热拉着唐云暖的手道:“我刚从你表哥房里来,不想你就到得这么快,这是看什么呢,竟然看住了。”
唐云暖有些尴尬笑笑,遂道:“就是觉得姑母的庭院名字都真好听,斗春院,兰溪庭,一梦楼,还有姑母的闲月居。姑母当真是蕙质兰心。”
唐有琴也是一笑,挥了挥手:
“姑娘这就是赞错了,你姑父这间宅子里啊,什么都俗,偏是这宅邸的名字不俗,但却不是我起的名字。这是那一年咱们宅邸刚修好,长公主也就是沛国公夫人出京避暑,路过咱们乔府小住。沛国公的长孙、当今的世子爷见咱们宅子各处都没有名号,越性命的名提的字。”
长公主,这便是周夫人的姨娘表姐,她的孙子说起来也算是唐云暖的远房表哥了,听姑母的口气,这表哥当时年岁并不大,竟有这样的才气字体,想来也是一位人物了。
遂又道:“也是姑母的宅子风景宜人,才让世子爷有这样的神来之笔。”
唐有琴听着十分受用,浅笑着让唐云暖亲扶了进了院子。
唐有琴的闲月居布置得很别致,一水的月色绸缎帏帐跟淡黄乔木家具,堂前停着一台凤凰焦尾古琴,百宝阁上尽是些素色的玩器,虽不扎眼,色泽光润一看也知价格不菲。
这明堂虽不似田二奶奶那里奢华气派,却自有一种优雅。唐云暖心中暗自感叹,兰溪庭处处透露着的都是暴发户的显摆,而唐有琴这里,当真是名媛风度。
乔一本这知府做的,当真是收入颇丰。
唐云暖瞥了撇明堂里的八仙桌上,果然摆着几块料子,尽是些璀璨光滑的上等货,颜色也是杏黄春绿,并不像是唐有琴为自己用的,想来她这料子尽是给年轻姑娘用的。
府中的年轻姑娘,除了唐云暖还能有谁,这样明目张胆的拉拢亲近一个没有前途过了几年就要出嫁的姑娘,自然是为了拉拢她爹为乔一本做文书这件事。
唐云暖当下心里一沉,许家正是多事之秋,少不得姑母要趁机示好施救以图回报。按理说父亲这个时候应该早回了斗春院,既然没回,保不齐就是被姑父叫去了衙门里怂恿拉拢。
他与母亲那样恩爱,保不齐为救妻兄而断了前程。唐云暖再望唐有琴,颇觉她为了丈夫前程而不管兄弟,有些厌恶,却又满怀理解。
她唯能依靠的几个男人,父亲已经倒台,相公半上不下,兄弟无一出仕,儿子……瞧那呆呆的模样,并不像可依靠的。唐云暖忽然有些同情起唐有琴,若是她可能不会这样勉为其难,但至少会动同样的心思。
遂朝姑母行了个礼,颇有礼貌:
“所谓无功不受禄,云暖已经收了姑母不少礼物,这些个,还是姑母留待未来为云暖添个表妹时再用吧。”
唐有琴抿嘴一笑道:
“我已经年过三十,想来你想要个妹妹,还得指望你母亲。今儿是冬至,转眼便是除夕,你来了乔家住着,吃穿自然都是我的分内事,你若真受之有愧,我见你也识字,不如帮我抄些琴谱来,就算你孝敬的心了。”
唐云暖应了一声,并不敢言,又听得唐有琴先开了口:
“前日里听说你母亲娘家来人,仿佛是许家舅爷生了什么事故,你母亲身上不好,我并不敢多问,那日你也听见了,太太说如果许家有事相托,就使人来回。我想着你祖父这官才刚不做,也让太太有些空闲养身子,你母亲是个懂事的,必不会真让人去回。可若真有什么事故,你却不能瞒我。”
唐云暖暗叹,这唐有琴果然是大家出身,短短一席话说得当真圆满,既绝了太太那边求援的路子,也赞了母亲的为人,偏生生都揽在自己身上,让唐云暖推都推不脱。
索性就将许家舅舅跟表哥的事都讲给了姑母听,不忘适时停顿,却见姑母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暗暗揣度,仿佛在跟自己所听来的比对一般。
唐云暖便心中有数,铁定是姑母一早打听好了消息,来试唐云暖是否会跟她说实话的。不然唐云暖的叙述总是停在事情关键处,她却一点也不追问呢,一副怡然的样子。
教养再好的名媛,也是有一颗八卦的心的,女人能对身边的事不好奇,真相就只有一个,必是她早听说了的。
总之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个清楚,唐有琴假意思索了一下,拉过唐云暖贴身坐着:
“你母亲命不好,这样心灵手巧又貌美,却不得一个好出身。然而你母亲命又很好,毕竟你父亲百般呵护,娘家也日渐地富贵起来。你为人好强,事事维护斗春院我早看在眼里,救你舅舅跟表哥我自然责无旁贷,可不是唯有你母亲娘家富贵,她在这宅子里的气也就少受些,太太终是会老的,他日你母亲管家掌势,也是指日可待。”
唐云暖当即跪下,给唐有琴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次,唐有琴并不扶她,任凭唐云暖跪在地上将话说得分明。
“云暖年少不知事,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即便是舅舅表哥在狱中含冤受辱,云暖也无非叹一句命该如此罢了。只是云暖还有盼头,他日爹爹若能谋得一官半职,许家作为联姻自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日子。说到靠山,做女孩儿的,无非希望父兄能谋得好前程,他日说起话来,也能硬气三分。”
唐云暖这话说得决绝,唐有琴这样聪明,自然是听懂了唐云暖的意思。
可见素日里她猜得不错,长房一早就看出了她想拉拢弟弟为给相公做文书的心迹,而今听唐老爷的意思,竟是要出几千银子为唐家儿郎在朝中谋一个差事的意思。
唐有琴自然慌了手脚,以图先下手为强,偏巧许家出了这样的事,自认是天助我也,遂拉来了唐云暖以看料子为名,实则探探口风。
只是连唐云暖这样一个姑娘家都态度坚决,可见弟弟那里必也是不好说的。
唐有琴却仍旧抱有希望:
“你尚小,焉知捐一个官要多少银子?远的不说,就说这卢龙县的知县,没有两三千银子是连边都摸不着的。如今唐家家境你与我都明白,出的起银子的不过两人,一是太太,二是你二婶。二奶奶即便肯出银子,我那闲散惯了的二爷弟弟却不见得乐意去做。但若是太太出钱,保不齐就一定是你父亲来做这个官,你明白吗?”
唐云暖当然明白,唐有琴指的乃是她三叔,虽然三叔没有功名在身,但既然说好了是捐官,何惧没有功名。再说按照太太疼爱的程度来说,三叔唐有画占了绝对优势。
唐云暖心下一冷,又道:“能用钱解决的问,从来都不是问题,这个姑母不需担心。只是姑母一心希望永平府上下都是咱们家的人,或者,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唐有琴来了兴致:“哦?”这疑问词里带着些觉得唐云暖不自量力的冷笑,她辗转半月都没想到办法,不信一个小姑娘就能想到主意了。
“才刚云暖也说过,卢龙县县令勾结商贾,贪赃枉法,我舅舅表哥不过是维护自己利益才出手,竟然被索要两百银子。这样胆大包天的官,有眼无珠连知府家的亲戚也敢得罪,他日说不准会为姑父惹下什么祸端,想来不要也罢。只是这县令一走,必腾出了一个空缺要人填补的……云暖不才,就曾希望风和哥哥有一日能中举做个县令,若我有个县令做兄弟,想来终身有靠了。”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是暗暗提示唐有琴,若他再有个做县令的兄弟,地位就更稳固了。
吃了一惊,却转为喜悦,这岂止是两全其美,简直一石三鸟。
弟弟有棋若能选做县令,自己娘家又出了一个官不说,他日若爹爹还朝有望,她唐有琴父兄相公三人同朝为官,唐家势必兴旺起来,儿子乔子默即便金榜难中,有三个至亲能为其说话,想来前途不会太差。此则一。
唐家三兄弟里,虽老二有财,老三得宠,说到底都不如这个老大诗书精通,又有功名在身,若身得姐夫提拔在卢龙县做了县令,以来姐夫小舅子两个人有个商量,凡事都可以以长补短,相互扶持。二来他日若真有用得上这个弟弟的,必不敢忘了姐夫提拔之恩。此其二。
其三,太太是一早有心出些钱为其中一个儿子捐官的,若是自己在其中使些手段,让弟弟留在卢龙县,一来能得些实惠,二来也为太太省下点钱,自己岂不又在太太跟前得了脸,太太跟长公主素来交好,讨好了长公主,相公的仕途更是一片平坦。
唐云暖望着姑母欢喜的样子,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危机倒是暂时解决了,只是这两三千的银子去哪找呢?
☆、冬至
冬至是个大日子,所谓冬至大如年,府衙里要举行祝贺仪式称为“贺冬”,例行放假,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
唐家本就是京中人士,自有冬至馄饨夏至面的说法。
这也是唐老爷归府的第一个大节气,姑爷乔一本早命乔府厨娘备下一桌宴席。相比较前几日周夫人所置办的那桌用尽心思省钱的山珍海味,乔一本这一桌宴席显得格外有诚意。
按照惯例,冬至这一日永平府上下凡够得着品级的官员夫人都要来乔府赴宴,在乔夫人的领头下众多官夫人齐聚一堂,吃一个冬至宴,如今现放着太太周夫人在府上住着,这女眷宴席便自然由周夫人领头了。
红豆早听前府厨娘显摆,单只是做芙蓉大虾的渤海明虾就运进来整整五板,留待做馄饨肉馅的。
初冬不是吃虾的时候,既然这虾论起了几板。定是秋天里那些想牟利的商贩将肥大的明虾冻进冰库里,所谓的板就是一个炕桌大小的浅盒子,盛上水,一板冻上八只,留待冬日里卖上高价。
这明虾放在现代也不值什么,单只算虾的价钱就好,可古代的冰也是稀罕物。这么一板冰虾没有五两银子是决计买不来的。
唐云暖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还是人在官位上花起钱来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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