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暖忽然想起那日青豆甩给她的一块白绢,上面沾染着昭显着许如清已不是清白之身的证据……
而眼前的段公子,他周身的气场并不像受过苦的许如澈那样桀骜,也不似蜜罐里的唐风和那样闲适,更没有华服红痣男那样张扬嚣张,他就像一杯牛乳般洁净温和。
她实在有些不忍,让这样一个身手出众,人又老实的人吃这个哑巴亏。
忽然段明朗张嘴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是要娶如澈的姐姐,不如娶小暖的姐姐来的好呢。”
唐云暖的脸腾一下红了,幸而月黑风高,那灯火辉煌都在隔壁巷子被高墙挡住了。
不然她一定被看穿了马脚,却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
“段公子说笑了,小暖并没有姐妹。”
段明朗轻叹一声:“许姑娘我是见过的,人自然是极美的,只是并不是我心仪之人。我这人有些闷,如果有个姑娘能像小暖刚才这样胡闹顽皮,时不时逗作一笑,如此过一生,倒真是人间乐事。”
唐云暖几乎想将头□地里,古代人都以贤淑为取其标准,偏偏眼前这位喜欢活泼的折腾的。
但其实,她也是很少这样活泼的。
她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见段明朗惊呼一声:
“就顾着跑了,唐公子跟如澈呢?”
唐云暖这才注意到,自己跟段明朗七拐八拐地跑到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知道是哪的地方,而她的亲哥哥跟他表哥,早就不知道被遗忘到哪里去了?
“不行,咱们得赶紧去找我哥哥?”
唐云暖转身跑开,腿脚一乱,就踢开了长袄露出一双石榴红火狐毛小女靴。
段明朗有些惊愕,旋即化作一抹惊喜的微笑,很是欢喜。
☆、一点红
唐云暖跟段明朗跑回许家后巷时已经是二更时分了,许如澈跟唐风和已等了多时,见两人提着琉璃灯平安归来,方才将吊着的一颗心安下,各自回家。
段家的门板一关上,段明朗就提着那盏琉璃灯,原地呆呆地看了好久,那琉璃灯上贴着的嫣红剪纸,跟唐云暖脚上的小靴是一个颜色。
才要嗫声嗫脚地回自己屋子去,低矮正房里却传来了一声轻嗽,随即有妇人足音传来。
想逃也来不及,只见正房门帘一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颇有些端庄气质的妇人走了出来,那妇人虽年过三十,又操持清贫之家,却也仍旧目朗眉清,很有风韵,浑身散发着同衣着所不符的贵气。
正是段明朗的亲娘段夫人,此刻她满脸慈爱嗔怪:
“就知道你上午跟隔壁许家小哥儿嘀咕了半晌,定是商议好了夜里逃出去看灯。”
段明朗被娘亲抓了个正着,自然也没法抵赖,只得嘿嘿傻笑。
段夫人走近段明朗,目光却被那琉璃灯所深深吸引。这琉璃灯是照着宫灯仿制的,只是手工并不精美,段夫人望着那琉璃灯出了一会子神,段明朗做贼心虚,赶紧解释:
“这灯是他们送我买的,我也觉得贵,只是……”
段夫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些哀伤,随即收拾好心情,慈爱地拍了拍段明朗的肩膀:
“去睡吧,明日给许家送些娘亲打的桂花年糕跟芝麻糖去谢谢人家。”
初四一早唐云暖便坐着黑油车回了后宅,许家发迹的第一年自是给许大奶奶带了不少贴己的东西回去,又是满满地装了一车,斗春院三个丫鬟都十分有脸,唯有唐云暖一路只是盯着那盏琉璃灯看。
红色的剪纸贴在琉璃灯上,剪的是几枝柳枝上一轮明月,唐风和初见这琉璃灯,还吟了一句月上柳梢头来赞这琉璃灯的剪纸不俗,又夸唐云暖会买东西。
唐云暖无心听别的,顺着哥哥所吟的诗句在心中默念: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车子缓缓动了起来,唐云暖挑开轿帘朝许家往了一眼,却见段家的黑油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仍旧是那身朱红色的斗篷,裹着个浓眉星目的少年,少年手中提着一盒食盒敲开了许家的门,却被告知了什么,忽然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车渐行渐远,直到唐云暖看不清段明朗脸上究竟是落寞还是别的什么,满眼就只看到一点朱红色。
很多年以后,唐云暖回忆起这个正月清晨里的一点红,都像生了病一样顿觉无力。
离开后宅的一整天唐云暖都是很幸福的,因为可以远离争斗跟警惕,只是家终究是要回的,争斗也是要面对的。
才进了斗春院,留守院中的夏妈妈就带来了姑母唐有琴病了的消息。
“真是作孽啊,姑老爷非要娶田二奶奶的妹子做妾,咱们唐家还住在后宅里,这样闹开了不是打姑奶奶的脸吗,姑奶奶怎么能不病啊。”
唐云暖刚换了衣服,抓起一个暖炉就要去前宅的闲月居给姑母请安,却被夏妈妈一把拦住:
“姑娘何苦要蹚这滩浑水,咱们唐家此刻是寄居在姑老爷家中,姑老爷从前是看在长公主面上,想着老爷还能官复原职的面子上才收留唐家的。可让这年都过了,长公主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姑老爷又被姑奶奶闹得这样没脸,再兼那田二姑娘又是个狐媚的……我看迎二姑娘入乔家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接下来的话就不是一个奶妈可以对姑娘说的了,唐云暖就觉心里痛了一下,只扔下了一句:
“姑母身上系着我父亲的前程,她又是我嫡亲的姑母,于公于私,即便是浑水也得蹚一程了。”
遂披上了披风,也不许人跟着,自顾自地朝闲月居去了。
闲月居仍旧是一派素气高雅的布置,即便是新年里也看不到一丝红翠绛紫,庭前一树白梅花开得正好,此刻却因满院子的药气而闻不到沁人心脾的冬日香气。
这素气从前看起来是彰显唐有琴的气度高贵,今日看来却真有些寂寞。
唐云暖的到来让唐有琴的贴身丫鬟玉兰很是惊讶:
“云姑娘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忙将唐云暖迎进门里,一挑帘,唐云暖便闻到浓郁药气,暖阁里唐有琴一脸死灰地躺在床上,眼神里全无一星光彩。
无论多么有心计有城府的贵妇,一遇见丈夫偷腥,闹着纳妾,周身的气场跟体面便全都跌在泥土了,能开出花的,却从未见过。
唐云暖在心里又骂了一次这男尊女卑的年代,然后轻轻坐在唐有琴的床榻上,低低唤一句:“姑母……”
这一声并没有唤回唐有琴的神思来,唐有琴仍旧呆呆地望着天,仿佛唐云暖只是帐子上的一朵云纹,并不多看一眼。
玉兰红着眼圈道:“姑娘莫怪,我们奶奶整个人都痴了,昨夜子默少爷唤到半夜,奶奶竟一句也没答应。”
唐云暖不禁也落了泪:“怎么我才走了一日,姑母竟成了这样?”
玉兰又哭诉:“还不是我们家那位不长进的爷,姑娘随大奶奶归宁那一日。我们爷为了那个狐媚子二姑娘来跟奶奶讨价还价,本来说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地就吵了起来,我进屋子时,正听见……”
玉兰也是急火攻心,俨然是说漏了话,唐云暖当下拽住玉兰的手逼问:
“可是我姑父用我父亲捐官一事来威胁我姑母,若不迎娶田丝罗,便不拉扯我父亲做卢龙县令?”
玉兰是见识过唐云暖的魄力的,自然也不敢扯谎,唯有点点头,将唐云暖拉到外间:
“你是个姑娘,按说这话不该告诉给你听。只是大奶奶是个善心人,大爷又在这事里面不好说话。二爷三爷自然是指望不上……素日里你们都看着我们奶奶体面,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我们老爷在朝里没有靠山,做了唐家女婿,自然是谨小慎微不敢怠慢,只盼望能借些唐家的光在朝中一展拳脚,如今唐家败了,我们爷是一早憋了口气在心里的,二姑娘这事一方面是爷动了真心,另一方面,也是给唐家脸子看呢。”
唐云暖当下心凉了一截,怨不得姑母也跟他一样如此热衷于给唐大爷捐官,忽又想起当日唐家离京乔一本早早赶出几里地前迎接,又换了表示唐家为其再生父母的深衣来穿,顿觉乔一本是个两面三刀、工于心计的角色。
这也难怪他会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了。
玉兰摘了帕子拭了拭泪:“姑奶奶已经准备要答应乔老爷,不日迎娶二姑娘进门,只是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章郎中已来看过的,说是抑郁于胸,万病之起源……”
唐云暖才要说话,就听闲月居外仿佛起了什么冲突,只听见一个尖细柔婉的声音很霸道地叫嚣:
“我不过是要去看看你们家奶奶,如何就拦住不让我进去,你今日得罪了我,焉知他日你不会唤我一句奶奶。”
那声音嚣张至极,唐云暖不用去见遂也知道是田丝罗,想来是田二姑娘来寻事,被门外的丫鬟们拦住了,她却唯恐惹不起唐有琴的气,高声示威呢。
却见唐有琴一听田二姑娘的声音当即就立了眼睛,竟起身要下床,只是这几日她已经瘦得面容憔悴,身上一丝力气也无,这样去吵哪能占得一丝便宜,保不齐还要被田二姑娘气出个好歹。
玉兰忙去拦住,唐云暖唯有推开帘子应了一句:
“即便是叫,也叫不出奶奶来,恐怕不过是唤一声姨娘罢了。”
田丝罗只是故意来气唐有琴的,或者将其气死,自己进门便是知府夫人了。
只是她没有料到唐云暖在这里,眼见从来不多言多语的唐云暖冷着一张脸,想来是听说了乔老爷以捐官一事威胁唐有琴,故前来商议的。
田丝罗不比她姐姐,毕竟年纪差了不小,又是商户里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空有爬上知府大人床上的勇气,却没有宅门里争斗的心计。
当即顶回一句:
“姨娘怎么了?知府大人的姨娘,也要比知县大人的正妻体面些。这还真是巧呢,云姑娘,你信不信,若我当不上乔府的姨娘,你爹也做不了卢龙县的知县。”
田丝罗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不由得让唐云暖心里冷笑——这又是个没眼色没脑袋的货。
于是轻轻踱步到田丝罗身边,凝视这个美艳姑娘的一双凤眼,那眼睛比田二奶奶可是水灵多了,即便是唐云暖看着也觉得**勾人。
田丝罗被唐云暖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就听唐云暖冷笑一声:
“我倒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巧的事,不过咱们倒是可以试试,若我爹真不做这卢龙县的知县了,二姨你还有什么办法来威胁我姑母入门为妾。”
田丝罗当即变了脸色:“你疯了?好好的官放着不做,就为了挡我的路。”
屋子里听见话音的玉兰心里简直要笑出来,这田二姑娘跟田二奶奶真是亲姐妹吗?那二奶奶也算是个足智多谋诡计多端的,怎么养了个这么蠢的妹子。
唐大爷才华横溢,未成亲就中了举人,秋试不过就这两年的事儿了,留着银子想当哪里个知县不能当?
之所以要捐官不过是一为许大奶奶免受磨折,二为了安上面两位老人的心,之于他本人来说是不愿意也不屑捐官的,若不是这钱是许大奶奶娘家出的大半,辞不了了,八百年前就拦住唐云暖了。
如今你田丝罗闹得他亲姐姐只剩一口气,还不激起斗春院的志气来,上下一心挡你的路,倒也枉为人弟了。
唐云暖当然也深知如此,自己敢来闲月居,就是立下了心不让父亲做这个窝囊知县的。
反正也看穿了乔一本不过是畏惧唐家当日的鼎盛才对姑母好,自然对唐老大这个大舅子也不过是敷衍,在这样的知府手底下当县令如何会有好果子吃,不如趁早将那一千多银子取回来,留作他用。
田丝罗眼见功败垂成,遂扯住唐云暖的衣襟恨恨道:
“你可想清楚了,斗春院上无权,下无钱,难道你就不怕我们姐妹一心,你娘亲都没个地方站?”
“她娘亲有没有地方占,自有我这个当婆母说了算,二姑娘还是尽早琢磨清楚你一个未嫁的姑娘毁了名声,他日如何自处吧。”
一个威严女声横空蹿了出来,唐云暖歪一歪头,只见太太带着菊金跟年妈妈,很有些怒气地站在田丝罗身后。
田丝罗再狂妄也是知礼数的,还不赶紧松开唐云暖略罗行了一礼,自知也斗不过他们唐家人多势众,赶紧要逃。
却被菊金拦下了:
“二姑娘且站站,我们太太还有话说。”
田丝罗哪敢不站,却唯恐受气而放了狠话:
“丝罗要提醒太太一声,唐家在京里的两个铺子进项所以还能维持唐家上下的用度,那可是靠我爹皇商的身份为你们寻来了宫中的门路,唐家所倒卖的瓷器琉璃也是经我爹的手,才能翻几倍的价钱卖进宫里。你们若是得罪了我,我爹一生气,就能让你们唐家连口饭都吃不上。”
唐云暖忽然恍然大悟,怨不得太太手段这样多却从来没有对田二奶奶痛下狠手,总是仿佛惧怕着田家,原来不光是为了钱。
她竟然不晓得,田家虽然是商户籍,但却早在几年前就晋身为最顶尖的商户籍——皇商,也就是专门负责为宫廷采办所用器物的买办。
怨不得唐家罢了官还能这样富贵,怨不得唐家所有的买卖是庶子二叔在管办,怨不得斗春院虽为长子嫡媳却久受压迫,怨不得厨娘报春在唐云暖最需要厨娘时敢背着太太将亲妹子送到双春楼。
或者对许大奶奶的磨折跟提拔,对双春楼明里暗里的扶持跟不理会,对唐有棋捐官的听之任之,一切都是太太有意而为。
田丝罗那有力而又可笑的威胁对于太太简直是种侮辱,只是太太却不跟她一个小丫头计较,淡淡笑道:
“你爹一生气让我们唐家吃不上饭?可真厉害,我生一次气,顶多就治死个儿媳妇。”
☆、买地
吓唬走田二姑娘后,唐家老中青三代宅斗高手齐聚闲月居的暖阁里,场面一度很凝重。
太太很是心疼地握住唐有琴灰白消瘦的手,颇有些自责:
“从你爹罢官那一日,我就知道乔一本定会给你苦吃的,这个没心肝的东西,这些年一直是忍着呢,也是你爹,太没出息……”
唐有琴在田丝罗闹了一阵子后竟清醒了些,脸上现出了些坚毅的表情,却仍旧是红了眼圈:
“太太莫要说这样的话,当日也是我心甘情愿嫁到乔家的,我实在是咱们家斗腻了,闺中眼看着娘亲你治走了那些丫鬟姨娘们,乔一本一句若能得岳父提拔便永不纳妾,如何不让我动心……”
站在一旁的唐云暖不禁不屑姑父的为人——原来当年是为了得唐家的提拔才许诺永不纳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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