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新兵连·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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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新兵连·头人-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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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接着外边响起“嘟嘟”的紧急集合哨子。大家顾不上穿衣服,一窝蜂拥了出来,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说是有了特务,有人说是哨兵走了火。正一团混乱,连长提着手枪喘喘跑来,让大家安静,说是有人向指导员打黑枪。大家“嗡”地一声炸了窝。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副连长又提着枪跑过来,说指导员看见了,那身影像李上进;又说指导员伤势不重,只伤了胳膊;又说让大家赶紧集合,荷枪实弹去抓李上进,防止他叛逃。我们这里离国境线几百公里。大家又“嗡”地炸了窝。赶紧站队,上子弹,兵分几路,跑着去捉李上进。因李上进是我们班的,大家都看我们。我们班的人都低着头。我也跟在队伍中跑,心里乱如麻。看到排长也提着手枪在前边喘喘地跑,便凑上去问:

新兵连 第七章(3)
“这是怎么回事呀,排长?”
  排长抹了一把汗,摇头叹息道:“这都是经受不住考验呀,没想到,他开枪叛逃了!”
  我说:“这肯定跟入党有关系!”
  排长叹息:“他哪里知道,其实支部已经研究了,马上发展他。”
  我急着问:“那为什么谈话,说让他复员?”
  排长又摇头:“这还不是对他的考验?上次没有发展他,指导员说他神色不对,就想出这么个点子。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
  我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排长说:“他就没想一想,这明显是考验,新兵连哪里有权复员人呢?”
  我脑袋又“嗡”地响了一下。心里边流泪边喊:
  “班长,你太亏了!”
  队伍跑了有十公里,开始拉散兵线。副连长用脚步量着,十米一个,持枪卧倒,趴在冰凉的地上潜伏,等待捉拿李上进。副指导员又宣布纪律,不准说话,不准咳嗽,尽量捉活的,但如果他真要不听警告,或持枪顽抗,就开枪消灭他。接着散兵线上响起“哗啦”“哗啦”推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左边的战士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右边的战士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我也把子弹推上了膛。
  但我心里祷告:“班长,你就是逃,也千万别朝这个方向逃,这里有散兵线。”
  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散兵线上一个个哨位,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李上进没有来。副连长把大家集合在一起,回营房吃饭。吃了饭,又让大家各处去搜。我们班的任务,是搜查戈壁滩上的一棵棵骆驼刺草丘。我领着大伙搜。我没有话,大伙也没有话,连王滴都没有话,只是说:
  “不管搜出搜不出,都是一个悲剧。”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样搜了一天,没有搜出李上进。
  夜里又撒散兵线。
  三天过去了。李上进还没捉拿到。
  这时军里都知道了。发出命令:再用三天时间,务必捉到叛逃者,不然追查团里营里连里的责任。团里营里连里都吓傻了。指导员托着受伤的胳膊,也加入了搜查的行列。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搜到。
  夜里连部灯火通明。
  最后一天,李上进捉到了。不过不是搜到的,是他自己举手投降的。原来他藏匿的地点并不远,就在河边的一个草堆里。他从草堆里钻出,向人们举手投降。叛逃者被捉住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来了劲头。李上进已变得面黄肌瘦,浑身草秸,军服被扯得一条一条的,领章帽徽还戴着,不过一捉到就让人扯掉了。筋疲力尽的李上进,立即被带到连部审问。副连长问:“你为什么向指导员开枪?”
  李上进:“他跟我有仇。”
  “他怎么跟你有仇?”
  “他不让我入党。”
  沉默。
  “不让入党就开枪?”
  李上进委屈地“呜呜”哭了:“副连长,我给你搓背时,你明明说让我入,指导员不让我入,还不是跟我有仇吗?……”
  副连长红了脸,“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李上进,你问题的性质已经变了,过了界限了!你向指导员开了枪!你开枪以后不是要叛逃吗?怎么不逃了?”
  李上进说:“我不是想叛逃,我是想跑到河边自杀!”
  “噢———”副连长吃了一惊,看李上进半天,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李上进:“我想着家里……还有一个老爹。”
  沉默。
  连部审问了李上进,这边连里召开大会,要大家深入批判他。连长站在队伍前讲:“这和*有什么区别?*谋害毛主席,他谋害指导员;*要叛逃,他也要叛逃……”
  会后,李上进被押到猪圈旁一间小屋里,连里派我和“元首”持枪看守。猪圈旁,是我们以前一起做好事的地方。到了小屋前,李上进看我们一眼,叹息一声,低头不说话,进了小屋。看他那浑身散架、垂头丧气的样子,真由一个班长,变成一个囚犯了。围观的人散去,剩我们三个人,这时李上进说:
  “班副,快给我弄点吃的吧,饿了五六天了。”
  我想起刚来部队,晚上站岗,到锅炉房吃他烤包子的事,我把“元首”叫一旁,说:
  “‘元首’,我是不顾纪律了,我去给他弄点吃的,你要想汇报,你就去汇报。”
  这时“元首”脸涨得通红,“啪”地一声把步枪上的刺刀卸下来,递给我:
  “班副,我要再犯那毛病,你用它捅了我!”
  我点点头,说:“好,‘元首’,我相信你!”
  留下“元首”一人看守,我到连队厨房偷了一盆剩面条,悄悄带了回来。李上进见了食物,不顾死活,双手抓着乱吃,弄得满头满脸;最后还给噎着了,脖子一伸一伸的,忙用双拳去捶。看他那狼狈样子,我和“元首”都禁不住流泪。
  夜里,李上进在屋里墙上倚着,我和“元首”在外坐着,这时我说:
  “班长,你不该这样呀!”
  但我朝里看,他已经倚在墙上睡着了。
  “元首”喊:“班长,你醒醒!”
  但怎么也喊不醒。
  我们俩都开始流泪。
  这时“元首”说:“班副,我有一个主意。”
  我问:“什么主意?”
  他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
  我大吃一惊,急忙看了看四周,又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点。”  他小声说:“咱们把班长放了吧!”
  我说:“放了怎么办?”
  他眨巴眼:“让他逃呀!”
  我叹息一声:“往哪里逃呀,还真能越过边境线不成?”
  “元首”不说话了,开始嘬牙叹气。
  这时我说:“‘元首’,你是一个好兄弟。”
  一夜在李上进的酣睡中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师里来了一个军用囚车,提李上进。李上进还迷离马虎的,就被提溜上了囚车。临走,也没扭头看看我和“元首”。
  囚车“呜呜”地开跑了。
  我和“元首”还站在囚李上进的小屋前,愣着。
  突然,“元首”喊:“班副,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元首”的手指看,小屋地上有一片纸。我和“元首”进屋捡起一看,原来是李上进对象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很胖,绑着一对大缆绳般的粗辫子,在对我们笑。
  

新兵连 第八章(1)
过了有三天,上边传来消息,说李上进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消息传来,并没有在连里引起什么轰动,因为三天时间,李上进已经被连里批臭了。任务布置下来,个个发言,人人过关,像当时批*一样认真。*能被批臭,李上进也被批臭了。
  在批李上进的过程中,大家又起了私心。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最后分配,大家批得都挺认真。李上进出自我们班,我们班成了重灾区,指导员、连长都来参加我们的批判会。大家一开始还挤牙膏,后来索性墙倒众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点往一块一集合,一下堆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好像谁批得越多,谁就越不认识李上进似的。王滴原来也挺同情李上进,说他是“悲剧”,现在为了不影响自己分到军部,第一个发言,而且挺有深度:说李上进叛逃有思想基础,几年之前就带刺刀回家,受过处分。说得连长指导员直点头。发言一开始,下边就有人接了茬。中间休息时,连“元首”也动摇了,找到我,涨红着脸说: “班副,我也要批判了。”
  我看他一眼:“你批吧,我不让你批了?”
  他脸越发红:“大家都批了,就我不批,多不好,总得做做样子。”
  接着开会“元首”便批了。说是做做样子,谁知批得也挺深刻,说李上进思想腐化,平时手里老是捏着个女人照片;把他关起来,还看了一夜。连长指导员都支起耳朵。我听不下去,便插话:
  “那是他对象的照片。”
  指导员说:“要是他对象的照片,还是可以看看的。”
  我说:“现在保准不看了,一坐监,对象还不吹了。”
  大家“哄”地笑。笑后,都又觉得心里不好受,一时批判停下了。
  中午吃饭,“元首”又找我:
  “班副,我不该批判吧?”
  我十分气恼:“‘元首,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说你不该批了?你这么说话,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班副!”“元首”又双手掩着脸哭了。
  批过李上进,大家都洗清了自己,分配也没受大影响。该去军部的去军部,该去菜地的去菜地。终于,大家吃过一顿红烧肉之后,开始陆续离开新兵连,到各自分配的连队去。
  第一个离开新兵连的是王滴。他可真威风,军部来接他了。来的是一辆小吉普,班里有几个人坐过小吉普?大家都去看他上车。他一一与大家握手,倒没露出得意之色。只是说:“有时间到军部来玩。”
  排长本来在宿舍写信,揉巴揉巴了两张,也跑出来送王滴。王滴对他倒有些带搭不理,最后一个才与他握手,说:“排长,在这三个月,没少给你添麻烦。自己不争气,把个‘骨干’也给闹掉了。以后排长到大点去,有时间也来军部玩吧!”
  把排长闹了个大红脸。
  吉普车发动了,王滴又来到我面前,说:
  “班副,我走了。”
  我说:“再见王滴。”
  这时王滴把我拉到一边,突然两眼红了:
  “班副,你知道让我干什么?”
  我说:“不是当公务员吗?”
  “说是让我到军部当公务员,今天司机才告诉我,原来军长他爹瘫痪了,让我去给他端屎端尿!”王滴说着涌出两包泪。
  我也吃了一惊,说:“哎呀,这可想不到。”
  他叹息一声:“我以前说话不注意,你可得原谅我。”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王滴!”
  他说:“俺奶在家里病床上躺了三年,我还没尽一点孝心!”
  我说:“不管怎么说,到那得好好干。”
  他点点头,叹息一声:“这话就对你说了,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又让人笑话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新兵连 第八章(2)
我使劲点点头。
  车把王滴载走了。车屁股甩下一溜烟。
  第二个来接人的,是生产地的指导员,来接“元首”。指导员是个黑矮的胖子,也是河南人,说话十分直爽。“元首”分到菜地,本来十分沮丧。没想到菜地指导员一来,给他带来个喜讯:因分到菜地的都是差兵,相比之下,“元首”还算好的———在新兵连当过“骨干”,于是瘸子里拔将军,还没去菜地,就给他安排了一个班副。这真是因祸得福,“元首”情绪一下高涨起来,给他的指导员让烟,围着问这问那。指导员叼着烟说:
  “到菜地没别的好处,就是入党快些。”
  “元首”更加高兴,手舞足蹈的。大家围着“元首”和他的指导员,也都挺羡慕,似乎去菜地比去军部还好。
  “元首”咳嗽两声,看大家一眼,对他的指导员说:“指导员,从今以后,你说哪儿我打哪儿,让我领着班里的同志喂猪也行!”
  指导员“哈哈”笑了:“工作嘛,到家再说,到家再说。”
  当天下午,班副“元首”,坐着生产地的拉羊粪卡车,兴高采烈地种菜去了。
  其他战士也都一个一个被领走了。
  战士们走完了,我才背着背包离开了新兵连。全班比较,还数我分得比较好:到教导队去学习。因教导队离新兵连比较远,得到一个军用小火车站去搭火车。排长也要离开新兵连回老连队,也要搭火车,于是我们两个同行。离开了新兵连,排长放下了他的架子,与我说这说那。可我老打不起精神。
  排长问:“你怎么了?”
  我说:“排长,我心里有些难受。”
  “怎么了?为李上进?” 我摇摇头。
  “为王滴?”
  我摇摇头。
  “为‘元首’?”
  我摇摇头。
  “为其他同志?”
  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
  我说:“我今天接到我爹一封信。”
  “家里出事了?”
  我摇摇头。
  他瞪着眼睛问:“那为什么?”
  “信上说,‘老肥’死了。”
  “啊?”他一下跳出丈把远,吃惊地望着我,“这怎么可能?”
  我把爹来的那封信,交给了他。
  信是下午收到的。爹在信上说,“老肥”被部队退回去以后,没有跟我爹去学泥瓦匠,就在家里种地。一次三天不见他露面,家里着了急,托人四处找,最后在东北地的井里发现了他,尸体已经泡得像发面窝窝。村里人都说,可能打水的时候,他的羊角风又犯了。
  排长抖信说:“他羊角风又犯了,有什么办法?”
  这时我禁不住哭了:“排长,我了解他,他绝不是羊角风犯了。”
  “那是什么?”
  “他一定是自杀!”
  “啊———”排长瞪大了眼珠。
  我们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没有说话。
  快走近小火车站时,排长问:
  “多长时间了?”
  我说:“信上不是说了,快半个月了。”
  “你告没告诉班里其他同志?”
  我摇摇头。
  这时天已经黑了,戈壁滩的天,是那样青,那样蓝。迎头的东方,推出一轮冰盘样的大月亮。
  火车已经“嗷嗷”地进站了。  “我们走吧。”排长说。
  我们背着背包,向车站走去。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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