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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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朦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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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看看何书桓,他正微笑著,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别订得太呆板,我有时间就来,怎样?”

“一言为定!”雪姨说。

“书桓,”尔豪拍拍何书桓的肩膀,笑著说:“别答应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将来一定要让你伤透脑筋!”“是吗?”何书桓靠进沙发里,把一个橘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尔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说:“我不相信。”

如萍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进来到现在,她始终没开过口,两只手一直放在腿中间,一股憨态。这时,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显然是要她说几句话。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头来,仓猝的看了何书桓一眼,脸涨得更红了,口吃的,嗫嚅的找出一句与这题目毫无关系的话来:“何……何先生,你……爱看小说吗?”

雪姨皱了皱眉头,尔豪把脸转向一边。何书桓也错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温和的看看如萍,温和得就像在鼓励一个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说:

“是的,很爱看。你也爱看吗?”

“是,……是的。”如萍说,大胆的望了何书桓一眼。

“你喜欢看哪一类的小说?”何书桓继续温柔的说:“我家里有许多小说,我有藏书癖,假如你爱看小说,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来,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励了,吞吞吐吐的,但却振作得多了,虽然仍红著脸,却终于敢正面对著何书桓了。“我……我……比较喜欢看社会言情小说,像冯玉奇啦,刘云若啦,这些人的小说。还……还有武侠小说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侠小说,都很好看。”“嗯,”何书桓锁了锁眉。“真抱歉,你喜欢看的这两种书我都没有。”他的表情有些尴尬,也有些难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难堪。雪姨却在一边高兴的笑著。“不过,”他又微笑著说,“如果你有兴趣看点翻译小说,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来,何书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书,我就浑身兴奋了起来,爱看小说,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废寝忘餐。这时,听到他又说有翻译小说,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进去说:“假如你有翻译小说,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书桓转过头来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迅速的盘旋了一圈。然后点点头说:“当然可以,你想要哪几本?”

这倒把我问住了,因为一般名著,我已经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说:“不知道你有哪些书是我没看过的。”

他笑了,露出两排很漂亮的白牙齿。

“这个,”他笑著说:“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话多傻!

“这样吧,”他说:“说说你喜欢的作家。”

“屠格涅夫,苏德曼,马克吐温,托尔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欢!”

“不见得吧,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欢现代作家的东西,像沙洛扬,汤玛斯曼,福克纳等人。”

“是的,我喜欢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东西,不喜欢看那些看了半天还看不懂的东西。”

他嘴边又浮起那个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视他,想看出他有没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没有,他显得坦然,很真挚。“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书?”

“《贵族之家》,《烟》,《罗亭》,《春潮》。”我思索著说。

“那么我那儿还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猎人日记》是你没看过的,可以借给你。苏德曼的小说我有两本,《忧愁夫人》和《猫桥》,哪一本你没看过?”

“《猫桥》。”我说。“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让你看得不想睡觉,不想吃饭!”“啊哈!”我欢呼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说:“你什么时候借给我?”“你什么时候要?”“立刻!”我冲口而出的说。马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难道叫人家马上回去给我拿书吗?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补了一句:“过两天也没关系!”

“我会尽快借给你!”他笑著说:“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选,爱看什么拿什么!我那儿是应有尽有!”烟雨朦朦9/46

“也包括那些现代作家的?”我问。

“也包括!不过,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实,他们的小说比较费解,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的描写是完全写实派……”“我不同意你,”我说:“一本好小说要能抓住读者的情感和兴趣,使读者愿意从头看到尾,像现在那些新派小说,一味长篇的描写、刻画,固然他们写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见得能唤起读者的共鸣。我们看小说,多半都是用来消遣,并不是用来当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讲?”他问。“那些现代文艺,你必须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无法了解的,我是个爱看小说的人,并不爱研究小说。”

他又笑了,兴高采烈的说:

“小说‘看’得太多,不会腻吗?也该有几本‘研究’的东西,你看过《异乡人》吗?”

“看了。”“喜不喜欢?”“说不出来,我觉得这书所写的人物和我们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笔下那个人物。”

“对了,”他深思的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会使我们无法接受他们所写的,但不能因为我们无法接受,就抹杀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东西,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也喜欢研究,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东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个作家?”我突然问。

“不!我从不写东西,不过我是学文的!”他笑著说。

“喂,别只顾得说话,吃点糖!”雪姨突然把一个糖盘子递到何书桓手里说,同时,回过头来,她对我恶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为我是故意插进来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个像小羔羊般无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书桓从她手里抢过来,一定不会是件太困难的事!假如我把何书桓抢过来了,雪姨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这思想使我兴奋。我看看何书桓,他也正凝视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盘子说:“爱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点头,他抛了两块巧克力糖到我身上来,我接住了,对他微微一笑。他眼睛里立即飘过一抹雾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会儿。“你——”他继续望著我说。“是不是也学文?”

“我什么都不学!”我懊恼的说。不能进大学是我的隐痛。

“你在什么学校?”他又问。

“家里蹲大学!”我说。

他眨眨眼睛,有点困惑,然后笑笑,没说话,低下头去剥一块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说: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吗?”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烟,静静的说:

“如果你想念大学,要补习的话,我可以给你请老师补习!”我没说话,爸也不再提,尔杰赖在他母亲怀里,包办了面前一盘子的糖,又闹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脸在生闷气,尔杰闹得显然不是时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没你的份儿了,你还瞎闹什么!”

爸皱皱眉,我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站起身来说:“爸,我要回去了!”爸看著我,问:“要钱吗?”我想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的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何书桓犹豫了一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著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的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著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轻声说:“你住在哪里?”“和平东路。”“真巧,”他说:“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那么我们同路。(奇qIsuu。cOm書)”我愉快的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对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还有别人吗?”“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去买书的。”我摇头。“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他的眼睛里有著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静静的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著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再见!”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今晚我在‘那边’见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著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干什么?妈?”“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著。”

“为什么?”妈问。“不知为什么。”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著小棉袄,冻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妈说:“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依萍,你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烟雨朦朦10/46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依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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