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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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岭-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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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里学了什么,都是废话。他不知女儿在想些什么。林惠还好,很乖巧的样子,藏不住秘密,只是口拙,问一句答一句,一整天没几句话。莫莉倒是口齿伶俐,说来说去却也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有时,他觉得莫莉好像知道了他那些隐秘的情事,那些男欢女爱的纠葛。他那么认为,是因为女儿的胸前高耸起来,身上隐约有女人的气息。他总感觉莫莉像提防着他,有时父女的眼睛在彼此探究,却又彼此回避。女儿已经长大了。

  那么,是时候该考虑一些事了。女儿将来的路,婚姻,事业,或者说,一生的幸福。毫无疑问,有一个人必须参军,作为军人,那是他自然而然的想法。他一直以为是莫莉,没想到会是林惠。

  至于两个女儿的婚姻大事,他一直觉得还未到考虑的时候。作为军人,他接触最多的也是军人,如果让他挑选女婿,极有可能在军人中选择。有一次几个胆大的部下开玩笑,问他是否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他随口说随便,结果真有几个人到他家里来打探情况,被他骂走了。

  直到阮梅和阮明这两个不速之客贸然造访,他才想起那个久远的已经遗忘的婚约。作为组织介绍婚姻的受害者,莫政委提倡自由恋爱,他觉得那只是一句玩笑,没有守不守约的问题。

  当年他与阮上校交情不浅,临别互换了礼物,一块手表,一把转轮手枪。手表是解放战争的战利品,从一个桂系军官手中得到的瑞士梅花表;转轮手枪则是阮上校从一个法国军官手中缴获。对他而言,那只是留念,与信物无关。

  看到阮明戴着那块梅花表,他隐约猜到了来意。他想先等阮梅或阮明自己说出口,后来几次觉得阮梅欲言又止,索性对她挑明了。没想到阮梅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连忙申明她不为此事而来,而阮明也并不知情。

  婚约的事就那么含混过去。而且,莫政委也觉得没必要向女儿解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旧社会的东西,当不得真的,他不想女儿受到什么束缚。只是,他实在太忙,忘了弄清楚另一件事。

  既然阮梅和阮明不是为了婚约而来,那么,又是为何而来?。 最好的txt下载网

四   诡谲的政局


  1968年,从中央到地方,中国政局可以用诡谲来形容。

  文。革的起因很简单,但过程极其复杂。现在有人一提到文。革武斗,便认为是“红卫兵”“造反派”的恶行,是少数坏人的阴谋。其实不完全正确。

  有一点不容否认,文。革的最高指挥者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一个文人集团。而文人集团的对立面,是军人集团。那些大大小小的群众派别组织,山头林立,名目众多,实际上大体可划归两个集团。不管怎么说,当时中国每个省,每个城市,都分裂成两派或更多派,都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架势。

  比如上海的“工总司”和“联司”。两派在1967年的生死大战堪称武斗早期经典。

  还有武汉的“百万雄师”和“钢工总”。两派的大规模冲突使得微服私访的毛主席以为发生兵变,从武汉匆忙避去上海。

  毛主席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几年后,毛主席接见美国记者斯诺,就是当年写《西行漫记》的那个斯诺,把文化。大革命说成“全面内战”。

  “到处打,分两派,每一个工厂分两派,每一个学校分两派,每一个省分两派,每一个县分两派。”

  “后头就发展到打仗了,开始用长矛,后头用步枪、迫击炮。所以那个时候外国人讲中国大乱,不是假的,是真的,武斗。”

  他还没有说完全。还有一家人分两派的。有些家庭,几个人是这一派的,几个人是那一派的。在家是一家人,一起吃饭睡觉,出门则是敌人,子弹不长眼,刺刀要见红的。

  武斗虽打得激烈,却与战争有别,开战停战一般都有固定时间,更像是上班。武斗是集体作战,不是单打独斗,分散就打不起来。放下武器回家路上,两个敌对派别的人相遇,要么装做没看见,要么像鲁迅先生小说里阿Q与小D那样仅仅“怒目而视”。虽然彼时刀枪相向,但此时已经告一段落,生死相搏的事是断断不会发生的。

  没有人能预测明天会怎么样。在那时,政治风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变。必须不间断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才能避免与中央的指示背离。

  清晨从《东方红》“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开始,晚上到《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结束。相悖的歌曲,隐含着不为大众所知的深意。

  而在当时,中央也在分裂,来自中央的声音不止一个,也是造成民众产生不同派别的原因之一。

  一天不听收音机就不行。有个非常著名的作曲家叫李劫夫,写过《歌唱二小放牛郎》、《我们走在大路上》等歌。文。革中还写了大量语录歌,诗词歌,在中央领导面前也很吃得开。各种各样的《毛主席语录歌》恐怕是音乐史上最艰难的谱曲工作。《语录》既无韵律、节奏,又无诗意可言,有的句子全是政治语汇而且又长,比如:“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给那些语录谱曲,真是谈何容易。还有人将《老三篇》也谱成歌曲来传唱,更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1971年9月,劫夫偷听蒙古电台,得知有一架中国飞机在蒙古坠毁,机上文件披露说中国高层出事了。而到国庆那天,劫夫看到北京没有像往年那样举行庆祝活动,猜测可能是毛主席病重,准备由林副主席接班,消息正在保密中,就想提前作一首庆祝歌《紧跟林主席向前进》,没想到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二十年后,劫夫的歌解禁,有人走过一家商店门口,猛然听到喇叭在放熟悉的《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风暴席卷全球,牛鬼蛇神一片惊慌。”以为“文化。大革命”卷土重来,立即摆出几个“忠字舞”造型,结果笑倒一片人。其实很多人都有那样的疑虑,而且不是杞人忧天。毛主席说过的许多话,他们都能倒背如流,而且深信不已。比如:“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以各种政治运动的轮转周期,也确实如此。“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打倒四人帮”,“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等等。

  关于上面提到的“牛鬼蛇神”,本是民间对某些迷信中鬼怪的提法,在文。革中被作为黑帮分子的代称。牛鬼蛇神的队伍一度非常庞大。除了传统的“地富反”,“黑五类”,又加入了大量顽固不化的知识分子“臭老九”,蔚为壮观。连满清的末代皇帝溥仪也在此行列,可见人员之杂乱。牛鬼蛇神在俗称为“牛棚”的乡下农场接受批斗教育,劳动改造。还有一首专供牛鬼蛇神唱的《嚎歌》: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人民的敌人。

  我有罪,我有罪。

  我该死,我该死。

  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

  砸烂!砸碎!

  1968年,曾经翻天覆地呼风唤雨的造反派被中央文。革彻底抛弃,从倚重的革命工具沦为革命的敌人。广西的两大主要对立派,是被称为保皇派的“联指”与造反派“四二二”。两派冲突的不断升级甚至影响到抗美援越这一国际大事。中央曾经四次接见广西的对立两派代表。第一次和第二次,说双方都是革命组织,平息了两者的纷争。第三次,说“四二二”是革命组织,如同给势单力薄的“四二二”注射了强心剂,武斗迅速升级,“联指”节节败退。仅过半年的第四次接见,中央的态度发生大转变,宣布“四二二”为反革命组织,于是“四二二”遭受了灭顶之灾。

  在广西多数地方,军队的实权掌握在保皇派手中。只有G城的情况与别处不一样,地方军队同情并暗中支持造反派“四二二”,而军分区则公开支持保皇派“联指”。

  1968年春天,G城的派别武斗依旧打得热火朝天,城里城外每天都有小规模的冲突,而且范围正在扩大,事态正在蔓延,波及到了军队。莫政委忙得不可开交,一个星期难得有一天在家。他身心疲惫,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军队与军分区存在意见分歧,互不相让,领导人在协调会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由于莫政委是从军队调到军分区担任政委的,身处那样微妙的关系,经常做的事就是在两边调和,就是俗称的调稀泥,做和事佬。因为以前在军队的关系牢靠,莫政委的心里还是倾向于军队。但现在身份不同了,表面上也要替军分区说话。每天开会,喊话,沙哑着嗓子,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一不小心,两边不讨好,还成了两派的靶子。他本是擅长做思想工作的,面对更善于言辞且引经据典的大学生,却常常被批驳得浑身哆嗦。他的脾气和耐心越来越差,火气越来越旺,用他的话说,遇见胡搅蛮缠的人,恨不得一枪毙了,懒得罗嗦。

  莫政委并不知道,莫莉也参加了造反派“四二二”的盟友“老多”。

五  完蛋就完蛋


  从四川回到G城,莫莉转学到了G城师大附中,林惠读师大附小,两个学校只隔一条街,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小学还有上课安排,虽然大多数课程被**替代,但校领导还能控制局面。而中学则闹翻了天,处于极度混乱状态。

  与多数学生一样,莫莉也处于极度亢奋状态。她加入红卫兵,大串联回来,又成为“破四旧”的急先锋,参加**,冲击政府机关。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回家,放下碗筷又往外跑。军分区大院没有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按照时兴的说法,如同一个死水潭,没有阳光照耀,一切都在发霉腐烂。她宁愿每天出去接受革命的洗礼。

  莫莉参加“老多”,林惠并没有表示支持,只是替姐姐保守那个秘密。

  林惠没有追随莫莉的步伐,令她很不解。以前林惠对她总是言听计从的,现在却以逍遥派自居,还一本正经地规劝姐姐不要让革命激情被坏人利用。想来想去,也许大串联成了一个分水岭,当她接受大革命风暴洗礼时,林惠则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看小说消磨时光,正是那些小说,使得姐妹俩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莫莉觉得林惠被那些坏书拖累,思想颓废,已经离资产阶级阵营不远,像毛主席说的只有“五十米”距离了。

  更令莫莉气恼的是,父亲也不支持她,而且明令禁止她参加红卫兵外任何帮派组织。

  提到帮派组织,有一点需要解释。并不是所有帮派组织的人都要参加武斗,起码一开始不是那样的。组织里有宣传队、后勤队、战斗队。武斗是战斗队的事。正式的组织成员要登记造册,胳膊戴印有组织名称的红袖箍。除了正式成员,还有组织的支持者。在组织召开群众大会时,那些跑来参加的群众就是支持者,跟着呼喊打倒对立派的口号,营造社会舆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没有帮派的,或者对革命持观望态度的,被冠以“逍遥派”的名称。

  “老多”是G城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以大、中学生和工人为主,激进但还不算太狂热。“老多”占据了大半个G城,“联指”被赶到郊区,于是联合周边十二个县的农民,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大举反攻。

  莫政委代表军分区,自然就是“老多”的对头。莫政委禁止莫莉参加“老多”或其他卷入武斗的组织,说战争不是女人的事。

  为此事,父女发生第一次争执,莫莉引用了毛主席的诗: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莫政委不敢批驳毛主席的诗,只是恨恨地说女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大祸临头梦方醒。莫莉当即用《完蛋歌》来反驳。

  在需要牺牲的时候,

  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

  上战场,枪一响,

  老子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莫政委正吃饭,差点噎住。那是当时很流行的歌曲,据说原文出自*副统帅的一篇文章。在武斗前,交战双方常常高诵毛主席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一段语录,或高呼“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的口号,然后热血沸腾去冲杀去拚命。

  年轻人都陷入狂热或彷徨。狂热的人从不去想将来会怎么样,那不需要他们去想,领袖自然会指明方向。彷徨的人一直在想出路在哪里,但未来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

  莫莉也不会想到,最终会是妹妹死在战场上。而且,死在她曾经憧憬过的地方。

一 越战女俘


  莫莉开始打听为林惠建墓的经过。已隔多年,费了许多周折,最后找到一些档案。与她猜测的一样,父亲知道一切。确切说,空墓是在父亲授意下修建的。

  林惠在战争中失踪,谁也不敢对她的生死妄下结论。但如何向莫政委交代,是一个难题。一年后,有人写了一个调查报告呈给莫政委,建议在烈士陵园里建一座衣冠墓,以表示纪念。莫政委回复同意,但墓里不要放任何东西。

  莫莉还得知,父亲从来没有去扫墓。也许他还有隐约的期盼,期盼奇迹的发生。他拒绝相信女儿已经死了,也不想为难有关部门,因此做出那个决定。

  中越再次和好后,只移交了部分遗骸,至于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人,却没有具体交代,不了了之。

  墓碑上的那张相片,是林惠的遗物,由战友提供的。

  莫莉打电话去找林惠的战友,想了解更多。就是在烈士陵园遇见的,其中一人留有联系电话。但那人不愿意多说,而且似乎有些后悔留下电话号码。

  电话另一头一直在哽咽,让莫莉也有些怅然。

  那人最后含糊地说资料上有,想了解可以自己去找,恳请林惠不要再打搅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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