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耳后。”戏志才轻笑一声,又加上一个砝码。
司马黎平日里没有梳髻,只是用着汉代女子最常见的发式,将长发披在身后,用发带束一个结。她两侧的头发足以遮住大半个耳朵,因此戏志才也不可能直接看到她耳后到底有没有疤。
尽管如此,她紧张的心还是被吊到了喉头。
她不是真正的司马黎,耳后定然没有那道疤,她也更不可能知道那道疤的由来。
“戏先生莫要拿我逗趣了。”她在戏志才直起身前,抚平了自己脸上复杂的神情,重新带上了得体的笑意。
“何解?”戏志才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反应似是在他的预料之外,他挑了挑眉,期待着下文。
“既然戏先生与我有婚约在身,自是两家定好的亲事,何故我未曾听说过?”司马黎稳定着柔和的语气说道。不知不觉中,郭嘉又帮了她一次。
他说,他去河内时曾与司马朗提起想要娶她的事,若是“司马黎”真的与戏志才有着所谓的婚约,司马朗定然会直言拒绝郭嘉的请求,但看郭嘉的表现则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丝毫不像已经被拒绝过。由此可见,戏志才口中的“婚约”大概是用来试探她的幌子。
除非……郭嘉骗她。
可是这次,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但,戏志才听了她的四两拨千斤,反而笑得更轻松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司马夫人与我母亲乃是表亲,你我的婚约是指腹为婚,莫说你未听说过,就连伯达、仲达也不知道。此事,还全凭司马都尉做主。”
司马都尉,即是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
司马黎听了心中一凉,脸上却还是神色未变,她也不以为意地说道:“既是指腹为婚,那就必定有信物在身,待我回去问过父亲,再与戏先生细说。”
她说完,沉吟了一瞬,复又补充道:“至于戏先生口中的疤……恐怕是您记错了。阿黎耳后,没有疤。”
戏志才淡笑着的表情微怔了一下。
看到他的反应,司马黎唇边的弧度勾得更深。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也许是因为戏志才的操控者姿态令她感到不适,自己心里便下意识地不想让他如意。
不管他的话有几分真,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司马黎都想把他试图绑在她身上的木偶线一一斩断。
既然她现在是司马黎,那么“司马黎”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说自己耳后没有疤,那么就是没有。戏志才说疤的由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肯定拿不出第三样证据,甚至所谓的疤也只是迫使她露馅的幌子。
“奉孝说,不能把你逼得太紧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果然没错。”戏志才的怔忡只维持了一瞬间,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然后以他来时的飘然姿态从她身边经过,向远处而去。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黎转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蹙着眉若有所思。
☆、第20章 割衿之姻
也许戏志才那句话只是为了撼动她对郭嘉的信任。
哪怕……她也不确定自己对郭嘉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信任。
按照戏志才那句话的说法,郭嘉一定跟他说了些什么,却被他拿过来加以利用。但是,郭嘉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人反过来算计才是。
司马黎一肘撑在案几上,另一手把玩着她的玉梳背发呆。
“在想什么?”司马懿拿着一卷书,坐到了她旁边,随口问道。
她坐起身,转头问道:“你妹妹耳后有没有一道疤?”
司马懿眉目间淡淡地注视着书上的内容,没有扭头看她,似是不经思考地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司马黎闻言,又重新趴了回去。
“戏先生已经猜到我不是’司马黎’了。”她悠悠地说道,感觉事情发展得一点也不科学。她与司马懿这些年来算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司马家的人也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唯一知道她的过去的人,只有郭嘉。
只要她不说,司马懿不说,郭嘉也不说,那么戏志才就没道理怀疑她。
她到底应不应该相信郭嘉……
还记得她跟他去颍川的时候,与戏志才都是第一次见面。她看得出郭嘉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两人一言一语间的感觉也很是契合。他们能在数月间变得熟识,甚至能成为知己,她一点也不惊讶。
但她真的不能确定,这两人是否都贼到一条船上去了。
“有我在,你不必理会他。”司马懿听了,不觉有他,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口吻很是平淡,只当此事很是寻常。
“嗯。”司马黎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飘忽地打量了他一眼,少年的神情不似面对外人那样谦卑,愈长愈锐利的眉眼开始迸发出几分英气,这样看来,他也不如平日里表现得那样普通了。
她想了想,狗腿地蹭上前去,细声道:“兄长看书辛苦了,我帮你揉揉肩啊。”说完,也不等司马懿反应,她已走到他身后,双手放到他肩上,力道轻柔地捏了起来。
“唔。”司马懿背对着她轻哼一声,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的反应似乎很受用。
*
“也许是在六百多年前吧,我许久未曾翻书,也不记得这些事了。”郭嘉坐在席间,柔和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温暖的阴影。他的面前坐着一群美人,都是少女年纪,个个面含期待,对他讲的故事很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笑着,说到自己久未翻书时,觉得有几分好笑,他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其他人,在座的少女们见他笑了,也跟着忍俊不禁起来。
司马黎甫一走进来,便听到他如春日温泉般清亮温和的嗓音,以讲故事的口吻慢慢诉说着一个久远的过去。
她本想回房早些休息,却被卞罂拉到另一个厅里,待她来了才知道,原来众美人在每日练习完舞姿之后,还可以免费视听“郭嘉讲故事”系列节目。当然这也是出自戏志才的一手策划,说是能陪伴皇帝左右的女子,一定得见识过人,于是郭嘉又成了传道授业的不二人选。
她进屋后,面色平常地瞥了他一眼,被众美人簇拥着的郭先生笑容很是亲和。
是男人就会觉得眼前这情景很值得享受吧。
无可奈何地被卞罂拉着坐到了最后,司马黎偷偷打了个呵欠,百般聊赖地撑着脑袋,越过重重倩影,尚能看到隔得有些远的郭嘉。他自然也看到了她走进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只是她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开,心里一阵发虚。
郭嘉见状也只是笑了笑,继续说起他的故事:“吴越两国纷争多年,战火不断。后来勾践继承了越王的王位,与吴国交兵时惨败,屈辱求和。他手下有一谋臣范蠡,献上一计——送一名美人给吴王,去迷惑他们的君主……”
司马黎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会讲这样老掉牙的故事,作为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她的事迹早就被后人传颂了千万遍,郭嘉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她这样想着,眼皮变得微微发沉,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她迷迷糊糊地听着郭嘉略显悠长的声线,娓娓动听:“在苎萝村,有个名叫夷光的女子……”
半梦半醒间,他好听的声音一直流淌在她脑海中。虽然不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但当她打了一个盹儿,打着呵欠醒来之后,发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几个少女微弱的啜泣声,卞罂也蹙了蹙眉,有些动容。司马黎抬头向前望去,只见郭嘉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随意坐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用来收尾的话音格外温柔:“没有人知道夷光最终的归宿,有人说曾看见她与范蠡泛舟五湖;有人说她与夫差魂归同处;也有人说她洗尽铅华,隐居故里;也有可能……她被勾践接回了越王宫中。”
他讲完之后,美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加触动,更有一名穿着茜色衣裙的少女柔柔问道:“那奉孝先生认为夷光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她啊……一定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吧。”郭嘉想了想,垂眸浅笑。
听了这般浪漫主义的回答之后,一众美人又沉浸在自己为西施幻想出的结局中,久久没有出声。
而坐在角落里的司马黎简直惊呆了。
她大概已经猜出了郭嘉为什么会讲西施的故事,也不得不承认他最后的那句回答手腕高明,堪称对一片少女心的最后绝杀。
默不作声地望望周围面露感动的诸位少女,司马黎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
如果郭嘉晚生两千年,简直可以靠在某某文学网站上连载言情小说维生,他一定能收获数以万计的女性读者,跻身最有潜力的作家之一,从此走向人生巅峰,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即使是她眼前的郭嘉,也一样是名少女杀手啊——长得帅,有钱,还任性。
她一边这样想着,另一边又听到一名美人幽幽感叹道:“我也希望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坐在她旁边的卞罂早已面色如常,听到这样的感慨,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还未等司马黎考究出她表情中的深意,又听刚才说话的美人语态轻快地问道:“奉孝先生有没有心爱之人?”
她一问,其他少女也都跟着好奇了起来,眼神亮亮地看向郭嘉。
他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跑到自己身上,楞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弯了弯嘴角,轻声说道:“有啊。”
“是谁是谁?”
卞罂目露调侃之色,轻飘飘地瞥了司马黎一眼,而司马黎却只当没有看见。
她皱着眉对上郭嘉投来的目光,下一秒便看到他如释重负的表情一闪而过,字字清晰地说道:“她是与我有割衿之姻的未婚妻子。”
割衿之姻,即指腹为婚。定下亲事的两家双方,取对方衣袖作为婚约的信物,故有此称。
白天时,戏志才拿指腹为婚当幌子唬她,她便是想起还有信物的说法,才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毕竟她不是地地道道的汉代人,若不是因为郭嘉……她也不见得一定会知道这些冷门风俗。
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第三次帮了她。
☆、第21章 夜黑风高
即使郭嘉在无意间又帮了她一次……
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两人之间的私事,还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委实令人心头如火烧。哪怕她坐在最后,众美人也不会猜到她就是郭嘉口中之人,可她还是难免尴尬地偏过头去,撑着脑袋假寐。
郭嘉又自顾自地讲起了下一个故事,她虽然没有看他,但她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感到好像有一只猫尾巴在她心尖上扫来扫去,又痒又赌,纠结得要命。
她只顾得上闭着眼睛驱赶心中的异样,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黎感到自己的手腕酸的要命,无意识地将撑着头的手放了下来,然后意外地靠上了一个温暖踏实的地方。
她的脸颊贴着这令人舒适的触感摩挲了一会儿,感到一阵凉风吹过,她瑟缩了一下的同时,萦绕在鼻尖的好闻味道也变得清晰起来。
温和的皂香,还有来自成年男性淡淡的味道,放在这人身上就变成了一道独一无二的无形魅力。司马黎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郭嘉好看的颈部线条,余光瞥见的夜景正缓缓倒退,他正横打抱着她,不知走向哪里。
她微微一用力,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郭嘉见她醒了,只好停下脚步,待她两脚落地,他的双臂也还稳在她腰间,而她整个人也几乎搭在他身上。
司马黎本该还不拖泥带水地与他分开一段距离,可就在刚才,她的鼻尖不经意间蹭上他的领口,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好想就这样靠着他休憩。
脑中迅速划过这样一条认知,司马黎鲜少感到丢脸地推脱了两下,低着头与郭嘉分开,他也没有勉强,只是任着她来。
她没有抬头,眼神飘忽,最终将目光落到他衣袖间的褶皱上,也不知是不是她压出来的。忍住没有上前去抚平那道素痕,喉间有些干涩。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啊,别想把刚才对付小美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司马黎发誓,她的本意是想警告他,可是看他的反应,却像她在撒娇——
“我怎么会?”他也低头轻笑了一阵,又有些顽劣地问道:“只是,不知在下刚刚做了什么?”
她只当他是在明知故问,逗弄她玩。
司马黎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他正垂眸看着自己,嘴角翘着,似乎心情不错。她正对上他的眼睛,在晦涩的月光下,他眼尾处睫毛也清晰可见,像细长的小刷子一样,微微颤着。她试图忽略掉这一微小的细节,正对上他的墨瞳,像是要印证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一样,她慢慢开口说道:“你讲那么多好听的故事,不就是为了……”
“利用她们。”她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放慢了语速,像一段冗长的折磨,被放大了数倍。
郭嘉听了,他收起了玩笑之意,目光反而变得温柔了几分。被他这样看着,司马黎感到她说出口的话,仅仅折磨了她自己。
“不然,你为何要单单讲起西施的故事……因为要让她们那些棋子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为了你们的计划,你心中的家国天下。”尽管如此,她还是慢慢地补充着。
虽然,她不是什么道义的使者,那些美人再怎么样都与她无关。郭嘉他们和她们,不过是一个周瑜,一个黄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郭嘉谈论起这个,也许是因为好奇——对整件事的好奇,对他的好奇。
“我是在利用她们,可我也在满足她们。”郭嘉没有闪烁其辞,大方地承认着。
“满足她们?”
郭嘉点点头,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正是因为人有*,才能利用她、驭使她,我利用她,她也会因此满足自己的*。简而言之,我是在满足她们。”
“所以,你才在故事的最后说,’她一定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低了低眼睑,轻笑起来。她刚才就在心中惊叹他答得高明,现在确定了他的目的,反而不再佩服他,而是……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她定论道。
那些年轻的少女,她们的*能有什么呢?
她们心中充满着热爱这个国家的激情,怀抱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同时她们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重要的责任与义务,使她们认定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去接受这个伟大的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