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天气早已热了起来,郭嘉身上还盖着厚棉被,她终究还是没用司马懿给的药,只道他畏寒,谎称他得了痢疾,因此这会儿才如此发虚。
近日来郭嘉勤勤恳恳,起早贪黑,都被曹操看在眼里,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倦容一日比一日明显,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会突然病倒,也不足为奇。
司马黎瞄准了这个机会,强行拖着他制造了一出患了急病的假象。此刻在曹操面前,郭嘉也无法戳穿她,只能不得不配合着把这戏演下去。
假若曹操得知她这般算计着他最器重的谋士,不仅会勃然大怒,也不会善待她。闹到后面,没准还会令这对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得不偿失。
司马黎又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撒了个弥天大谎。
只要能保郭嘉平安,无论过程怎样她都不在乎。
现下郭嘉只能先拖着,虚弱地对曹操说道:“主公放心,嘉定早日康复,随公出征……”
“你先不要想那么多了,拖着带病的身子随我走有什么用?好生养病,不可勉强。”曹操重叹一声,也是无计可施。他拧眉看着病中颓然的郭嘉,吩咐左右把许都城内最好的医生都找来,还留了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这回倒是轮不到荀彧来操心了。
曹操贵人事忙,指点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了,临行前再三嘱咐郭嘉专心休养,不可心急。
他这一发话,所有人都借机从郭嘉房中退了出来。
“看主公这般上心,阿黎你也莫要太过忧虑了,还要考虑腹中的胎儿……若是你照顾不来奕儿,让他多留在我那里几日也可。”荀彧与司马黎不急不缓地向外走,一阵温风拂面,雅致的香气从荀彧袖中溢出,平白无故地抚平了司马黎焦躁的心。
她有心与荀彧交谈一会儿,遂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若是奉孝他能在曹公出征前病愈就好了,只是这阵子他一直早出晚归,怕是积劳成疾……”
两人在廊下踱了几步,曹操叫来的医生和侍者陆陆续续到来,甚至还有特地为他们煮食的厨子。
郭嘉“患”的是痢疾,说白了就是拉肚子。但在这个年代,是死亡率极高的一种急性病,其引起的低烧脱水都有可能将病患引向死亡的关键。
曹操对此毫不大意,他的细心程度亦是变相证明了他对郭嘉的重视度。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主公又何尝不明白这点?”荀彧笑着摇摇头,郭嘉的命和一场战役的胜利,哪个带来的价值更大,不言而喻。荀彧沉吟片刻,继续道:“也就奉孝他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北征乌桓上,没了他我们就赢不得了?真当我等是吃闲饭的不成?”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郭嘉:“未免太瞧不上我们了,他还是小孩心性。”
司马黎也跟着弯了弯唇。
曹操帐下智囊高才者不胜枚举,论资历论官职,郭嘉都是最浅最低的一个。如今他这般拼命,又是无意间打了同僚们的脸。
一丝无奈同样浮现在司马黎眉间,她无声轻叹时,又听荀彧道:“仲达如今是丕公子的半个老师,还时常到我这里来。这回他亦在随征其列,跟在几位公子身边提点督促,日后定不乏施才的机遇。”
他这话说得准了,司马懿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不就是靠着投资了曹丕这支潜力股?
除了郭嘉的归宿,一切又都走回了历史的正轨。
两人聊着聊着走到荀彧府上,司马黎领了郭奕回家,正赶上医生们从郭嘉房中鱼贯而出。
郭奕被司马黎牵着眨了眨眼,未曾见过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他仰脸扭头看了看司马黎,见她与“客人们”道了好,听着为首的长者慢条斯理地说:“郭祭酒确实体内虚寒,思虑过度积劳成疾,需静养些时日,方能好转……”
他们怕是也诊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得向曹操交差,不约而同地选了个保守方案。
司马黎与他们颔首寒暄的功夫,郭奕已经撒开她的手奔到郭嘉屋里去了。
待她跟进去时,正好撞见郭奕窝在郭嘉怀里打滚。
“这么顽皮还得了?莫忘了你阿母还有孕在身,别让她劳神了,嗯?”郭嘉倚床坐着,身上披了件外氅,抬手捏着郭奕的肉脸。
“可是阿父才老惹阿母……”郭奕揪着郭嘉的衣襟,话还没说完,就被司马黎揪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阿父离他越来越远。
郭奕站在地上,一脸神气地跺了跺脚,气哼哼地道:“你们都不疼奕儿了!我要去找弟弟玩!”说罢,五短身材的他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把空间都留给夫妇两个。
司马黎哑然看着被郭奕推开的门晃悠了两下,没注意到身后的郭嘉已下了床,走到她身边。
……她并非想与郭嘉独处,那孩子倒是傻傻地会错了意。
淡淡的苦药香萦绕周身,她不及转身时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郭嘉毫无预兆地从后拥住她,两人相触的部位好似凝结在一起,令司马黎浑身都僵住了。
“怎么,不愿理我么?”他从后贴近了她的玉颈,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这对司马黎而言,称得上是久违的亲昵了。
她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理我。”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缓缓启齿。
毕竟她先是万般阻挠他出征,又是算计他患病,次次触他逆鳞,就算他怪罪她一辈子,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若是郭嘉知道他在她心里是这样的小心眼,怕是气哭了不可。
他喟叹一声,什么也不言语,过了许久才道:“让我去院子里透透风可好?”
司马黎点点头,也不怕他跑了。倒是他环着她的臂膀不曾松开一毫。
有了曹操派遣来的厨子,也用不着怀胎四月的司马黎亲自开灶了。对郭奕而言,不吃萝卜即是幸福。
此时天气渐热,到了夜里也不曾觉得阴凉,一家三口在院子里用了晚饭,顺便遂了郭嘉出来望风的心愿。
“今日是十五——”郭嘉放下著,牵了牵外披大氅的襟绳,抬首看向天边,一轮圆月半匿于薄云之后,晚霞尚未褪尽,映得天边渲染着一抹幽静的紫。
这夜无星,唯有月挂中天。碧空渐暗,如幕布般的背景中只有那一轮发光体,可惜还有数抹流云萦绕左右,郭嘉眯了眯眼,忽觉视线模糊了些许。
案几上的清粥煮菜早就凉了下去,可惜他现在喝不了酒,有些辜负了这月色。
司马黎带着吃饱就困的郭奕回到房里,哄他睡觉,剩下郭嘉自己坐在院中,对着如水月华,静静冥想。
“还在这里久坐?”司马黎提着一盏铜灯,从屋后走出来,见着郭嘉清减的身影候在夜色里,像是在等她。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无垠的穹幕一片晴明,云雾不知在何时散去,把最夺目的位置留给一轮皓月。
郭嘉就是看着这景色出神,静静地等云消散,月辉悄然映到他微翘的嘴角,眉目清润,眼角含光,竟与少年时的容姿无异。
“想等你一起赏月。”他侧过头来伸出手,搭在肩上的外衣从臂间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腕,令人见了即无法拒绝。
司马黎踩着月影走上前,将铜灯放在一边。她顺手将郭嘉的外衣拉好,却被他趁机捉住手腕,坐在他身侧的软席上。
“三军已整装待发,主公命我同文若留守许都。”郭嘉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还不满意,遂扶着她躺到自己膝上,另一手覆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
司马黎的手放在他膝头,听闻这话,指尖不由得一颤。然而郭嘉不会发觉,嗓音如夏夜之风般润和:“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了,也不知孩子有没有生我的气,”他说着,抚在她小腹上的手停了下来,轻叹一声,继续道:“我本想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你交待,时不待人,不想阿黎比我还要心急……”
“虽然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被你绑了,我却只恼了一瞬,”他坦言说道,低下头看着司马黎枕在他膝上,静垂着眼睑,似乎没在听他讲话,他只好继续说:“前些时日,我只顾着趁主公出兵前,将平定辽东一策谋划完毕,才忽视了你和奕儿……”
原来之前他是在未雨绸缪么……
司马黎又垂了垂眼睑,揪住了他膝前的衣裳,暗自不语。
“还是不愿理我么?”郭嘉又低了低头,见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不禁有些挫败。
半晌,他直起身子,远望天边,任由月光洒在两人肩上,细碎的光辉好似属于时光的流砂。这是第一次,谁都不觉得月色清冷。
“阿黎,那日你道当年长安月下,是我一句自私让你动了心。熟不知我也对那夜永生难忘。”
“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已有十年之久,却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天下可比苍穹,而卿如皓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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