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嘉走后第三天,姑妈就不行了。
我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三,天阴阴地,特别地冷。一大早,医生就把我和表姐一起叫走了,听到让我们回家的话再次从医生口中说出来,这次连我也忍不住跟表姐一起擦起眼泪来。
我没能伤心多久,出院的事林林总总很繁琐,表姐光是哭着,根本就伤心得没了主意,可这些事总得有人去办,我只能先收起眼泪,去张罗出院跟回家的事了。办完这一切手续已经是中午了,姑妈住院时间短,之前担心的医药费问题倒是没发生,只是如何把重病的姑妈带回家却成了件难事。
我们在医院中吃了午饭,天越发地阴了,还渐渐开始下雪,我们到底该怎么回去?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向程家嘉求助,不止是因为之前他已经帮了很多忙,而是这次姑妈病得太重,连医生都说随时可能会去世,若姑妈真在回去的车上去世了,这对车主来说,实在有些晦气。
但在A市我除了程家嘉就只认识崔南了,相比要命的崔大少爷,我宁可厚着脸皮再去麻烦程家嘉。
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越来越密的雪,这样拖着实在不是办法,束手无策的我硬起头皮拨通了程家嘉的电话。
电话拨通时那边挺吵,程家嘉好象在玩麻将,手机中哗哗的搓牌声和一家人欢乐的说话声让我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不过程家嘉很善解人意,没等我开口就主动问我:“丫丫,什么事,是不是姑妈有事?”
他好象离开了牌桌,话筒中的笑闹麻将声明显轻了下来,果然,紧接着我听到他叫了声:“二哥,你替我一下,输了算我的,赢了我们一人一半。”
我很过意不去,嗫嚅着:“你很忙吧?不耽误你事吧?”
程家嘉干净利索地打断了我的吞吞吐吐:“丫丫,不要紧,这边陪奶奶家庭小麻将,表哥表妹他们都在,你那边出什么事了?”
听我说了姑妈的情况后,程家嘉什么也没说,直接开车过来了,帮我们一起把昏迷的姑妈搬上了他的车就往D市赶。
表姐抱着姑妈坐在车后座上,我坐在前排副驾上,姑妈基本上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一路上,只听到表姐压抑的啜泣声和我苍白无力的安慰话。
面对这种情况,连一向爱说笑话的程家嘉都想不出什么来安慰我们,车中弥漫着浓郁的悲痛。
外边的雪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的车很少,整个天地间全是密密麻麻的雪,让我感觉象是进了科幻片中的时光隧道,非常的不真实。
这样的天气下,程家嘉开车开得很小心,平时三个小时就可能开到D市了,可这次我们三个小时才开了三分之二。
这一路上,表姐一直在后座上抱着姑妈,她之前还生病,我实在怕她累着,趁程家嘉在途中加油时跑去后座想跟她换个座。表姐已经没在哭了,但是她的神情木木的,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声不响地紧抱着姑妈不放手,让人看了心中实在很难受。
程家嘉重新上路了,我拗不过表姐,又坐回了前排副驾,天色越来越暗,开车的视线更不好了,程家嘉开得也越来越慢,我们终于开到D市那块界碑时,已经是五点半了,天很暗了,车前的雪花被车灯一打,更加有虚幻感了。这时我听到后座上一直沉默的表姐对着姑妈轻轻地说:“妈,我们到家了。”
她的语气随意平常,好象就跟姑妈上了趟街,逛得累了,到家门口时随口那么一说,好象姑妈随时都可以张开眼睛笑着回答她。这一刻,我的眼泪真的没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些天来的担心焦虑心疼全都上来了,但我不敢哭出来,怕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的表姐更伤心。我只能扭头看向窗外,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眼泪淌着。虽然车中开了空调,那个时候我还是感到彻骨的寒冷。
不一会儿,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我低头看了看,是程家嘉,他悄悄递了张纸巾过来。我去接纸巾时,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不防他如此动作,愕然抬头,程家嘉刚好转过脸来看我,看到我的样子,他的手下忽然加重了力气,用力握了握我。
他握得太用力了,握得我的手有些疼,象是想通过这一握传递给力量给我,这一刻我很受鼓舞,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我的理解和支持,很奇怪,有时候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悄悄擦了擦眼泪,朝他点点头,高速单车开车太危险,程家嘉见我平静了下来,放心地放开我重新专心地去开车了。
姑妈是在到家后的那个晚上走的,由于她发病得匆忙,家中什么也没准备,家中一下子忙翻了天,连悲伤的时间也没了,我,表姐,表姐夫,我爸我妈,一个个象没头苍蝇一般,跑东跑西忙了一晚上,把姑妈送到了殡仪馆,第二天就开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戚们。
姑妈的遗体在殡仪馆放了三天,这三天中白天招待亲友,晚上给姑妈守夜,表姐本来就在生病,这么一累又病倒了。最后一个晚上,连守了两夜的表姐夫终于也支撑不住了,我便留下陪姑妈最后一晚。
陪夜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谁家有人过世后,在火化之前那几个晚上,必须有人不分白天黑夜守在死者旁边,留心着长命油灯,不能让这油灯熄灭。
这个晚上的前半夜是小美和安安陪我一起过的,安安不顾在新婚中,赶过来帮忙,这晚更是执意要留下陪我,让我着实感动了一把。
应颜也来了,他是代表单位来送花圈的吧,筋疲力尽的我只招呼了他一声便忙自己其它事去了。
安安看着跟应颜站在一起的程家嘉,小声地问我:“丫丫,你到底想跟哪一个啊,我总觉得你这样谁也看不上,是因为程家嘉的关系。”
我现在处理姑妈的事都来不及,根本没有这些花花心思,当下翻了个白眼,想也没想就开口:“姐姐,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我还会考虑这些事么?”
安安抱住我的肩:“没事没事,姑妈她也希望你嫁得好,她不会介意的。”
小美也在一边凑起了热闹:“我觉得程家嘉好,丫丫你不知道吧,程家嘉现在住的地方就是以前你那个小破房子。你走之后,我好几次看到他在你楼下等到很晚,后来我忍不住告诉他你搬走了,让他别再等了,可没想到后来,他索性自己搬去那屋里头住了。”
我心中动了下,记起了之前在小区门口的两次偶遇,原来是他住在那边啊,可最近他明明连短信也很少发给我,就算这次姑妈的事,他的态度也跟以前不一样,比起恋人更象是一个老朋友。
最近碰到的事实在太多,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疼,我不想再去猜测程家嘉的想法。就算他心中仍未忘情又怎么样呢,他家的情况那么复杂,还有那个青梅……
可安安跟小美这俩人哪会这样消停,长夜漫漫,无聊之中,正好八卦,安安喜欢应颜,小美喜欢程家嘉,这俩人就叽叽咕咕地在我耳边争个没完,我怒了:“你们是来陪我守夜的,还是来开辩论会的,都给我回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小美住嘴了,安安却没那么好糊弄,笑眯眯地凑近我:“若不是我们开辩论会,你现在有那么好精神么,没看到早上过来时,你那付死人脸,啥表情也没有。来,小美,咱们继续。”
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这俩家伙。我崩溃了,一屁股坐在了姑妈灵前的凳子上:“好吧,你们随意……”
安安跟小美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挤在我旁边,亲亲热热地挽着我:“丫丫啊,我们是真不想看到你死气沉沉的,这段时间你太紧张了,心情放松点,姑妈都走了,你再伤心也没用了。你看看姑妈就该明白了,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健康才最重要,万一你也累倒了,你爸你妈怎么办,别难过了,啊。”
这俩人,一人一边,各抱我一个胳膊,热乎乎地挤着我,冬天的夜晚也变得不太寒冷了。
后半夜的时候,灵堂上搓麻将打牌的人都散了,我终于挡不住疲劳,迷迷糊糊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前,赫然发现自己居然靠在程家嘉的身上,而原先坐程家嘉位子上的安安还有另一边的小美早就不知去向。
搞什么搞,不用想,我都知道这俩家伙在自作聪明了……
忽然与程家嘉如此亲密接触,我有些尴尬,本能地一挺,坐直了身体,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换人了,也不知道程家嘉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找机会靠上他的。
我这一动,程家嘉就感觉到了,他立刻转过头来:“醒了?还早呢,你再睡会儿,有事我喊你。”
“不睡了,我睡得脖子都酸了。”我故意转了转脖子,站起来,拉开了跟程家嘉的距离,“安安他们呢?”
随着我的起立一件外套滑落到了地上,程家嘉捡了起来,递给我:“披上吧,夜里冷,容易感冒,哦,你同事跟应颜的车走了。”
“不用了,你自己穿吧,我不冷。”我没去接外套,往外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这灵堂上只剩下了我跟他俩人,也不知道应颜他们看到程家喜留下来陪我守夜会有什么想法。
夜里空空的灵堂的确很冷,我又刚醒过来,这一走动,被冻着了,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架。
肩上一沉,程家嘉的外套到底还是披上了我的肩:“别硬撑了,丫丫,靠一靠,披个衣服不代表什么的。”
不代表什么?我怀疑地回头,安安他们都走了,他留了下来陪我,若说还只是帮帮朋友,就太矫情了。况且,男女之间有纯粹的友谊么,有么?真的有么?
程家嘉象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冲我乐了,露出了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丫丫,你这段时间这么累,我就算有什么也不能挑这个时候来代表啊,我是这么禽兽的人么?”
“办完了姑妈的事后,你该好好休整一下了。”他这么一说,我再计较这些倒是我小心眼了。
我接过了外套,管他友不友谊,这里又没其它人,不穿白不穿,先穿上暖和暖和再说,反正目前我还是不准备与他旧情复燃的,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象姑妈,说走就走了,一个月前我还给她好好地打过电话来着。
最近,我身边接连有人去世,我那个二楼的邻居,还有我姑妈,都是急病而亡,让我严重地产生了世事难料的感觉。
看着玻璃冷冻棺材中的姑妈,我不再去想程家嘉的事,他要陪着我就陪吧,他说是朋友就是吧,反正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有人关心你,真心对你好,就不错了,至于他是什么心思什么目的,实在不必计较太多。
第 68 章
姑妈的丧事终于办完了,送走众亲友,我跟表姐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姑妈家,顾不上收拾杂乱的屋子,一头就扎上了床,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天。
隔壁房间的表姐已不知去向,这几天真是够她受了,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弟弟在这两年中相继离开,她现在就算有时间睡觉,也一样会睡不着。
客厅中老爸在收拾东西,老爸这几天也老了很多,唯一的姐姐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的头发明显地白了,听老妈说,这十几天的晚上他会整晚整晚地转身,根本睡不了完整的觉。
我走到老爸的身边时,老爸刚好拿起了一本相册,相册中的照片很少,大部分是表姐和表哥小时候的照片,也有一两张姑妈年轻时的照片。姑妈穿着白衬衫,扎着两个辫子,黑白老照片上的她很年轻,再朴素的穿着也遮不住她那时的风华正茂。
老爸呆呆地捧着相册,坐在沙发上眼圈发红。这样可不行,我从老爸手中接过了相册,顺手放进了旁边的柜子,又打开了姑妈家的小电视,找了个热闹的台,陪老爸坐着一起看电视。
我没劝他什么,他心里头的难过我也一样感受着,无论哪个劝解的话,对于刚刚失去亲人的人来说,实在很苍白无力,这种伤心只能等时间慢慢地治愈。
门外传来了小男孩的笑声,表姐夫带着小外甥回来了,孩子小还不太明白事,一进门就很欢乐地跑去我爸那里,给我爸看他手中的新玩具,缠着我爸跟他一起玩汽车。
这样也好,孩子的稚语可以缓解老人心中的伤痛,我稍感安心,站了起来去厨房帮我妈做饭。
厨房中,老妈正在热中午吃下的剩菜,她手中拿着一小碟炒青菜正准备往锅里倒。这点炒青菜已经成了烂黄色,大概是昨晚吃剩下的,中午热过一次,没吃完,老妈还是不舍得倒掉。
“妈,”我生气地夺过了碟子,倏地把这小碟不知热过几遍的菜倒进了垃极桶,“姑妈这样,你也这样,什么东西都不舍得倒掉,你自己想想,吃坏了肚子吃药贵还是吃新鲜的菜贵。”
老妈还在心疼那盘剩菜,小声辩解:“我肠胃好,吃什么都不会坏肚子,你们不吃可以给我吃,倒掉多浪费。”
我最怕的就是她这样,姑妈的支世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每次看到姑妈的遗体和表姐的伤心就会想到同样节俭的老妈。以前见她固执,有时我还由着她,现在我下了决心,要把她这种习惯给纠正掉,我一把拉开冰箱门,去拿新鲜的小菜:“不行,要吃新鲜的。”
话音未落,我就闭了嘴,冰箱中,赫然放着我过年前送来的那几只螃蟹跟那条大黄鱼,这条鱼……
姑妈那天的样子历历在目,和眼前的老妈重叠了起来,仿佛还在跟我一起做菜,仿佛还在说:“这鱼不能吃,得留着等过年时招待客人。”
我一下子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落泪了,指着那条鱼回头对老妈说:“妈,你看,这条鱼,我送来时说要做给姑妈吃,可她不舍得,说是要留下来等春节时跟客人一起吃,现在,现在,姑妈她……”
我说不下去了,她再也吃不到了,就那么一条普通的鱼,她那么爱吃的鱼,却舍不得吃,现在,她再也再也再也吃不到了。
我无比痛悔,为什么那天不象今天这么坚持,只要我坚持一下,姑妈至少可以在走之前吃上一次她喜欢的鱼。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