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我要失约了。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可愿再等我几年?”
四阿哥牵着怡安进来:“好好给你娘上柱香。”
怡安盯着黑漆的楠木棺,猛地挣开他,流泪道:“不是,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不是这样。”
四阿哥恼怒,不轻不重地给了她一个巴掌:“胡闹!给我跪下!”
“四哥。”八阿哥一惊,赶忙过来劝阻。
怡安咬着牙,跺跺脚,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四阿哥叹了口气,对上八阿哥,无奈道:“我教养无方,让八弟看笑话了。”
八阿哥忙说:“哪里话,事出突然,孩子伤心,不肯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快让人把她找回来,别跑远了,弄出事来。”
两下随人赶忙找了出去。八阿哥也要跟着出去,四阿哥却道:“让我先给她上柱香。”
八阿哥寻至龙潭,果然看见潭边那抹白色的小小身影,不由轻叹:这喜欢水的性子,同她一样。
轻轻走过去,在她身旁蹲下:“这潭中有银色锦鲤,见着了么?”
怡安胡乱抹了一把脸,抱膝坐着,不说话。
八阿哥心中微疼。到底血脉相连,三岁就离了母亲,却有许多一样的小动作。
“我常来这里,坐在潭边看看彩虹,看看锦鲤,不知多么有趣。你想看彩虹么?”
怡安抽了抽鼻子:“八叔骗人,夏天下过雨才有彩虹。”
“是么?”八阿哥轻笑:“你瞧瞧,你衣服上是什么。”
怡安顺他所指看去:“呀?八叔,你手上拿的什么?”
“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额娘去世时,别人讲给我听的。天上的星星望着地上,有时动了凡心,就顺着彩虹桥走到地上,往凡尘里走过一遭。有一颗极美极温柔又极聪慧的星星下到人间,变作了一个灵慧的女子……”
怡安听得入神。
“虽然她极想再见到自己的女儿,留在地上陪着她,可时候到了,她必须回到天上去。若是回晚了,要受罚。她走在彩虹桥上,一步三回头,不住地在地上寻她的女儿。见到她女儿哭,她也会哭,停住不肯往前走,耽误了工夫,可要受罚呢。”
“这管星星的人,怎么和四爷一样,动不动就罚人?”怡安很是不满,又问:“妈妈若是到天上去了,棺材里又是谁?”
“你母亲的身子在棺材里,我要送她回南边你外祖父那里。她的魂儿踩着彩虹桥走到天上,看着你,陪着你。”
“我爸爸陪着她么?”
八阿哥心中一涩:“兴许吧,我不清楚。”
怡安闭上眼,想象母亲踏在彩虹上的模样,必定是极美的,只是——“我看不见妈妈的脸。”
八阿哥满眼怜惜,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画轴,递过去:“打开看看。”
画卷上,一个少女坐在水边,巧笑盼兮,隐隐有些面熟。
“这是妈妈?”
“是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怡安凝视着画中人,眼中蓄满泪水。
“怡安,莫哭。你母亲见了,会难过。”
“嗯。”怡安抽抽鼻子,擦干眼泪。
四阿哥远远看了一阵那一大一小,皱着眉望天。棺木中的到底是不是她?她到底是死是活?
雍王府
正月初三。四阿哥正在书房与戴铎闲谈,管家慌忙来报:“王爷,皇上来了。”
四阿哥倏地站起来,大步赶了出去。
康熙携了怡安的手,已经进了二门,身后只跟了李德全。
四阿哥赶忙迎上前,跪倒磕头:“恭迎皇阿玛。皇阿玛吉祥。”行礼完毕,抢上前扶住康熙空着的那只手,语带埋怨:“皇阿玛,您怎不派人说一声,就这么来了?万一路上——让儿臣们——”
“两下里也没几步路,能出什么事儿?”康熙笑呵呵地指着怡安:“大过年的,这丫头闷闷不乐,问了半天才说,还没给你们磕头。朕左右闲着,静极思动,陪她走一趟,顺便到你这儿凑凑热闹。”
迎进大厅,康熙在正首坐下,笑着催促:“你们福晋呢,快请出来!乖女儿回来拜年了。”
四福晋得了信,略略整理仪容,扶着丫头,带着侧福晋格格们赶过来,只在厅外侯旨,听说皇上宣召,方才进入大厅。
四福晋见过礼,康熙就命他夫妻二人在东边坐下,笑着催促怡安:“好了,丫头,快给你阿玛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又惊又喜。
怡安别扭了一下,上前行礼:“怡安给四爷磕头,给额,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来不及说什么,康熙已指着四阿哥笑道:“必是你太过严厉,得罪了小丫头。叫了额娘,偏不肯叫你这个阿玛。”
四阿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儿臣生得不好,这张脸比不上福晋仁和中看,怪不得丫头不中意。”
康熙哈哈大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四福晋的亲生儿子死得早,府中几位小阿哥虽然由她照管,到底都有亲生额娘,心里总隔了一层。怡安三岁来到她身边,乖巧伶俐肯亲热人。满人养女儿原比儿子娇贵,四福晋怜她小小年纪离了亲娘,万般爱惜,这些年下来,只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听说她母亲去世,父亲不知所终,虽也替她难过,心中却也有两分欢喜。眼瞧两边的样子,康熙的意思,怡安多半要留在这边了。就算没有母女名分,在她跟前,同她亲近,也和亲生没两样。楚言灵柩南回,康熙把怡安接入宫中养育,四福晋膝下突然寂寞起来,无端地竟有些空虚。
听说怡安念着他们,巴巴地要回来磕头,四福晋心里已觉快慰,再听见那声“额娘”,喜得落下泪来,趁着皇上与四阿哥说话,将怡安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问长问短。
康熙看在眼里,点头笑道:“这样好,朕也能放心。”又问小阿哥们都在干什么。
节下无事,正是串门的好时候。弘时年纪已大,有自己的主张,自个儿出去了。弘昼带了一群小子放鞭炮混玩,被他母亲找回来,匆忙间脸上衣上还有没拍干净的泥印子。只有弘历清清爽爽,斯斯文文地站着等康熙问话。
康熙满脸慈爱,问两个孙子方才在做什么。
弘昼照直说了,引得康熙一笑。弘历则说在书房看书。
康熙问道:“哦,大节下的,还看书?看的什么书?莫不是功课没做完?”
怡安在旁撇撇嘴:“弘历是个书虫,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也不会。”
弘历涨红了脸,解释说:“孙儿笨。怡安读一遍就记住了的,孙儿要读两遍。孙儿比不上怡安聪明,只好多下工夫。”
康熙笑道:“是个实诚懂事的好孩子!读两遍能记住,也不算笨了。多下工夫,学问才能做得深,记得牢。怡安会投机取巧,未必比你扎实。”
四阿哥笑道:“正是这样。怡安有点小聪明,不肯用功,学东西快,忘得也快。等我想起来考他们的功课,倒是怡安答错了,受罚的时候多。”
康熙摇头怪道:“怪不得丫头要着恼!对丫头不好象对小子这般严厉。这丫头最讨人喜欢的就是那股鲜活劲儿,再被你这么管下去,灵气都要磨光了。”
“是。儿臣知错了。”
“倒也不能说错。对人对事肯着心力,正是你的好处。”
康熙又考两个孙子的功课。弘历对答如流。康熙十分喜欢。
午饭,四福晋命人整治了一桌丰盛又简单的家常菜。按康熙的意思,三代人围着圆桌坐下。康熙左手坐着弘历,右手坐着怡安,四福晋盛饭,四阿哥舀汤,六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饭后,四阿哥陪着康熙说话。弘历弘昼拉着怡安到一边,拿出年下日子收罗的一些小玩意给她,嘻嘻哈哈,闹作一堆。
康熙看了,点头叹道:“怡安在宫里,是寂寞了些。和胤禧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又隔着一辈。宫里多添一两个孩子,也热闹些。过完年,让弘历也进宫来吧,和怡安一道跟着和妃。几时想家了,也一道回来。”
四阿哥又惊又喜,连忙答应。
呆到日头偏西,康熙劲头过去,有些乏了,就要回宫。
怡安噘着嘴不乐意,说还要给姨母舅舅们拜年去。
康熙拉了手,微微弯下腰哄道:“今儿偷偷出来一天,德妃和妃都该着急了,回头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连你姨娘舅舅们都落不是。先回去,过些天,同她们说好了,让你回家住上两天,想去哪儿去哪儿。要嫌闷,叫弘历明儿收拾收拾,后儿就搬进来陪你。要还嫌不够热闹……”
四阿哥带着两个儿子送出大门,看着一老一小上车,直到简单的行驾走得远了,方才转回来。
书房内,戴铎已得了信,一见四阿哥,连道恭喜。
四阿哥满面春风,口中却矜持道:“天伦之乐,人之常情,何来之喜?”
戴铎哪能不知他的心思,笑道:“这许多皇孙,皇上独独看中了四阿哥,接入宫中抚养,岂不是喜事一桩?四阿哥和怡安格格都在皇上跟前,就算诚亲王府多接两次圣驾,皇上心中还是想着四爷这头的时候多些。”
四阿哥捻须而笑,并不接话。
小岚在门口被拦下,不许出门。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事。
侍卫都是熟人,也有些难为情,一边坚持,一边往不讨喜的人身上推托:“吴大人吩咐下来的,我们不敢违抗。小岚姑娘体谅则个。”
吴云横沉默冷淡,不讲情面,对手下人颇为严厉。这点偏偏入了王爷的眼,眼下很得重用。峻峰在喀尔喀熬了几年,无功而返,王爷嘉许他的忠心,安慰几句后,仍是派在了吴云横手下。好在云横还算顾念前情,对峻峰甚至小岚都是另眼相看。
峻峰不在的时候,为着师兄临行托付,云横很肯照顾小岚。不过,早先怡安在府里,稍有个头疼脑热,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其他几家甚至宫里。金贵程度,把小阿哥们都比下去了。不但怡安,她身边的人和事都有福晋仔细过问打点。怡安又是个心里不存事,护短的主子,着急起来连王爷的脸面也敢拂。被怡安唤作姑姑的小岚,就是想受回气,也没可能。
怡安去了皇上身边,小岚没有跟着去。一来怡安已不是小孩子,德妃和妃找来的人尽可服侍。二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小岚年纪尴尬,做宫女太老,做嬷嬷太嫩。福晋倒是心疼她,正好趁这个机会安排她嫁人。
可小岚从小心里就有了那么一个人。即使明知身份云泥之别,他有福晋有妾室有子有女,对自己不过爱屋及乌,既不体察自己一片痴心,更没有半分男女之情,纵然如此,一颗心挂在他身上这许多年,哪还收得回来?哪能说嫁就嫁?一直以来,只愿守在怡安身边,看护着她,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就象对着天上的月亮,为他欢喜为他难过。偶然能靠近些,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听他叫一声“小岚”,就是她的节日。
怡安不在,她无所事事,越发想着那个人。他身子不大好,往南边走了一趟,颠簸劳累,心痛公主早逝,抑郁悲伤,恐怕更添病痛。
小岚心内不安,明知自己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却拗不过自己的心,总想找个借口去看看他。可巧上回怡安回府,拿了几样玩意,说是她自己做的,要送给几个人。小岚知他心里极爱怡安,碍着王爷,难得几回亲近,知道怡安惦着他,必定欢喜。
从前,小岚随着怡安各处走动,替福晋或者怡安往哪个府里走一趟,回个话,送样东西,是常有的事。怡安不在了,福晋要打发她嫁人,事情便不同了。
踌躇了一阵,小岚还是决定试着找云横求求情,只当最后一回。嫁人也罢,怎么也罢,让她再见那人一回。
小岚小心避开峻峰,不敢让他知道。哥哥自从喀尔喀回来,心情就不好,沉默寡言,与从前相比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与云横之间,似乎有很深的隔阂。云横对别人冷酷,对峻峰一直极好。反是对人和气的峻峰总避着云横,说不清是嫌恶,还是敬而远之。
分开好几年,哥哥又一向把她当孩子,小岚弄不清哥哥心里都想些什么,只好同众人一样猜想他在喀尔喀受了许多辛苦,不能为公主报仇,回来又不得不屈居云横之下,心里不痛快。
云横听了小岚的请求,摇头不允,淡淡道:“怡安格格有东西要送么?我叫个人替你跑腿吧。”
“不,不必。”小岚有些着慌:“云横哥,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其实是我闲着无事,闷得慌,想出门走走。”
“府里的规矩,内府的人,除非主子指派,不得出府。”
“我知道。我这不是提格格送东西么?”云横锐利的逼视下,小岚的声音越来越小。
“说实话吧。你是想出门走走,还是想到哪一府去走走?”
“我,我——”小岚咬着唇,期期艾艾地央求:“云横哥,就这一回好么?我只求你这一回。”
这双眼睛,那么象她哥哥!他却不会求他,甚至懒得同他说话!云横心中一痛,转开头,冷声道:“便是一回,也足够让王爷知道。小岚,如今已不同从前,你不可再任性行事。莫要惹祸上身,让师兄和我为难。”这世上,能让王爷忍耐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能让王爷对她宽容的,只有两个,那两个人已经护不了她。
小岚如何听得明白?只知云横不肯帮她,失望地转回二门。
“咦,小岚?怎么了,垂头丧气的?怡安进宫没几日,就有人欺负你不成?没王法了!”弘时停住往外走的脚步,半是玩笑,半是关切。
“三爷。”小岚大了弘时好几岁,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把他的打趣放在心上,不慌不忙请过安,简单说清出门受阻一事,虽不明说,却存了请他帮忙的意思。
弘时把她篮中的东西要过去,翻检着看了一遍,好笑道:“就这手艺,也好拿了送人?”
“不过是格格的一点孝心。爷们福晋们要用的,也轮不到我们格格动手。”
“说的也是。既是心意,怎没我的一份?”
小岚抿嘴笑道:“长幼有序,格格难得勤快一回,三爷且等着吧。再说,三爷喜欢什么,该去求三福晋才是。成了亲的人,没得还要妹子操心。”
弘时嘴角一僵。在所有人眼里,他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