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有些作难。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总容易惹闲话。从小在生意圈里长大,她倒是不在乎,遇上姐姐老九那些人,也是不把世俗成规放在眼里。想做生意就做了,想逛街就去逛,门面上的事自有旁人打点,也没人敢说他们什么。倒是“离婚”以后,大小有了点“名气”,遇事谨慎了许多。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她比寡妇还不如。
生意上的事,多年下来,也有了几个得力的伙计,都交给他们,自己轻易不出面。有那么些大靠山,也没什么人不知深浅,敢对她怎样。外出走动的也少了,除非血亲至交,一般不来往。
这伙计以前来送过东西,有婆子认得,不过,总是个陌生男人。欲待不理,又怕他是替老爷子传要紧话来的。耽误了事情,老爷子倒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找上门来唠叨,烦也能把人烦死。
命人在大厅的一边支起一道竹帘,寒水带着几个丫头婆子从内门走到竹帘之后:“老爷子要你传什么话?说吧。”
“老太爷的话,在盒子里。老太爷不想让旁人知道,还请夫人让底下人离得远些。”
寒水心中腹诽,骂佟尔敦老而成精,一点破事儿都弄得神神秘秘。身为小辈,还得乖乖照办,让婆子接过首饰盒,然后让她们退下。
一眼看去,十来件。金玉宝石,价值不菲。面上有一张对折的字条。
“我要去西宁,明日走,你来送我。放乖点!”熟悉的字迹,霸道的口气,寒水重重噎了一下,气得差点把首饰盒摔了。
早知道那人钱多烧得慌,最爱拿银子砸人,想不到连佟尔敦的伙计都被他收买了。冒她叔祖的名头送来这么个字条,他把她当什么人?又把佟家当什么了?
“老太爷叫你传的就是这么句话?!”
伙计听出她口气不豫,有点害怕。得罪这位夫人,告诉老太爷,老太爷发怒,没他好果子吃。连忙跪下磕头:“夫人恕罪。这套首饰确是在我们铺子定的,用料都是上好的,九爷要的又急,做好了,九爷亲自看过,才说是送给夫人的,只有夫人满意了,他才给钱。掌柜的让小人送过来,请夫人过目。九爷说,直说,夫人必定不见不理,叫小人见机行事,务必亲眼看着夫人打开盒子。小人不是存心欺骗夫人,请夫人宽恕。”
“罢了。没你什么事。”寒水叹口气。那人从来都是个无赖!这伙计也没说老爷子传话,是自己先这么想,他不过顺势接过话头。
“那么,夫人可有话回给九爷?九爷说,倘若夫人不收,或者不回话,他是不付钱的。”
混蛋!寒水咬了咬牙:“替我谢谢他,让他破费了。祝他一路上,吃饭不噎着,喝水不呛着,睡觉不着凉,骑马不跌下来,不给风沙埋了,不冻成冰棍。至于我呢,这些日子犯头疼,大夫不让出门。好了,你去吧。”
伙计不敢多问,老老实实转去九贝勒府,提心吊胆地鹦鹉学舌一番,原以为要挨一顿好打,不想一向暴虐的九爷笑呵呵地听完,摸着胡子直点头:“不错,不错,差不多的都替我想到了。”痛痛快快给了银票,还打了赏。
伙计欢天喜地,又摸不着头脑,自回铺子交差不提。
寒水回到房中,想起那人作弄,心中烦恼,把那些首饰拿出来,丢了一桌子,发现首饰底下压了一个小布袋,微微打开一个口子,瞟见那抹杏黄,吓得一个机灵。
不知是什么烫手又要紧的东西,他竟用这个法子塞给她,逼她替他保存!该死的老九!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
想起自己那不知男女,不知死活的孩子,寒水的心疼得发晕。皇上明显是不想容他,他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临走也不肯好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她想独善其身,也是想着以后他若有个好歹,她还能有点能力帮帮他,帮帮他的妻妾孩子,可他——临了还要设局拖她下水。
袋中到底是什么,寒水不敢想,不敢看,也不敢扔,踌躇再三,小心塞进了日常拜的观音像里。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留他一条命吧,好歹叫他给我一句孩子的实话。您保佑我的孩子活着,活得好好的。老九做的坏事,让他自己去受。他受不过来,报应在我头上也行。观音菩萨慈悲,保佑我的孩子无病无灾!
“做的略大一些。筱毅的脚还在长。”寒水吩咐着正比划着画尺寸的皮匠。
怡安在一旁说:“靴子不合脚不好走路。还是要做得正好。等小乙哥哥的脚长长了,再做一双就是。”
筱毅忙说:“做得大些好。可以穿厚袜子,大不了在前面塞点棉花。这么漂亮的鹿皮,做靴子,可惜了。”
怡安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他们哪年不要杀几头鹿?”
怡安于自己的穿戴用度上从不留心,反正总有人替她打点妥当,却是头年听侍卫们说起牛皮靴子虽然结实,厚重硬实,不及鹿皮软靴轻巧舒服,上了心,讨来一整张硝制好的鹿皮,要给筱毅做双靴子。
寒水明知鹿皮软靴对于筱毅他们来说华而不实,也不说破,可巧筱毅跟着靖夷进京来,怡安今儿也出得宫来,便命人找来了皮匠。
皮匠量好尺寸,比划了一下,笑道:“这张鹿皮怪大的,做完一双靴子还能剩下不少。夫人和格格可还要做什么?”
怡安想了想:“再做一双给靖夷舅舅。”
寒水点头笑道:“还算有点良心!你靖夷舅舅没白疼你。”
怡安问皮匠:“做两双靴子够不够?不够我再去要。”
不等皮匠回话,寒水抢着说:“够了。这事儿交给我,你别管了!”内心着实怕这小祖宗为了鹿皮又去折腾事儿。
“鞋底能不能垫两层水牛皮?”见怡安不以为然的表情,筱毅解释说:“鹿皮太软,垫两层水牛皮,走起山路不硌脚。”
靖夷住在城中旧居。寒水命人带皮匠去那边替他量尺寸,打发他去了。
见没有外人,怡安先问起芸芷的近况:“前一阵,听姨姨说,舅母病了。好了么?”
筱毅眼中闪过一道忧色,却笑道:“好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需要将养一段。”
寒水插嘴道:“你回去,记得对你娘说安心好好休养,少操心。有什么需要的,吱一声。都是一家人,客气起来倒见外了。”
筱毅连忙答应了。
怡安想了想:“听说白云观道士念过经的护身符挺管用,回头我去求一个来。再去潭柘寺请尊佛像回来。你带给舅母,保平安。”
“那么着,佛爷道爷还不得先打起来?”筱毅十分好笑。
怡安想象道士和尚打架,觉得有趣,咯咯笑起来。
筱毅拿出带给怡安的东西,给她看,一边一样一样地解释来历。
怡安得了楚言幼时攒的小玩意,也继承了收集的爱好。最感兴趣的是石头。故而,筱毅不管走到哪里,总留心有没有漂亮的或者特别的石头。每回上京,他的行李总是特别重。
每块石头都有故事。筱毅说,怡安问,从石头,行程,慢慢说到各处风光,风俗民情。
怡安无限向往:“几时能亲眼去看一看就好了。”
“你几时想去,我带你去。”
怡安一脸落寞:“我也就只能偶尔在京城四下走走,还是皇法玛和皇上的特别恩典。”
筱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寒水坐在对面,望着一双小儿女,感受着他们的情义,也隐隐地有些难过。怡安的未来,有可能改变吗?
“夫人,格格,四阿哥来了。”
话刚落音,四阿哥弘历已经兴冲冲地走进来:“姨妈这里莫非又有什么好东西?把怡安召来了?”
寒水与九贝勒没了关系,自然不好再叫“九婶”。怡安与寒水的关系,寒水与当初雍亲王府的来往,却断不了。那时,雍亲王就命几个儿子跟了怡安叫姨。如今,虽然水涨船高,这称呼仍旧保留下来。
虽然被弘历唤作姨妈,寒水带着筱毅仍然行过君臣之礼。
弘历的眼睛盯着筱毅,脸上笑着:“这位,莫非就是姨妈的义子筱毅。”
“是。草民见过四阿哥。”
“听说,怡安常命你帮着寻些东西。这回,又寻什么了?这些石头可有什么稀罕?”
“草民见识浅薄。不过看着有些别致,带回来给格格看看,兴许有格格看得上的。”
不想这人貌不惊人,对着皇子也敢绵里藏针,四阿哥有了兴味,还想再说什么。怡安已经站了起来:“我也来了一会儿了,要往别处转转。姨姨,我先走了,下回再来。”
弘历挑眉笑道:“我才来,你就要走,莫不是嫌我坏了你的兴头?”
“不是。”怡安抿嘴一笑:“我原就等着你来。你来了,我可不就该走了?”
弘历微愣,小心地问:“你怎知我要来?等我来做什么?”
“我不知你要来。等你来搬东西。请四阿哥帮我把这些石头搬到外边车上去吧。”
弘历眼珠微转,语气无奈:“这些石头,你全要带回宫?”
“嗯。反正宫里地方大得很,放得下。”
筱毅垂着头,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就知道,这丫头乖起来极乖,捉弄起人本事也是一流。
对这点,弘历更是深有体会,当下苦着脸:“你怎么就能知道,我偷了几天懒,没活动筋骨?”果真上前把石头收进箱中,抱着就要走。
怡安拍手笑道:“弘历也会偷懒?可算被我逮着了。”
他们小孩子斗嘴玩耍,寒水却怕四阿哥万一闪着腰砸了脚,又是一段是非,连忙叫了小厮进来,把那箱石头抬上怡安格格的马车。
弘历是骑马来的,把那马交给随人牵着,自己挤上怡安的车,笑问:“你要去哪里?”
“这会儿去八叔那儿,正赶得上午饭。昨儿听弘时说,八婶弄来一坛上好的红糟,做出来的糟鸡糟鱼糟笋,堪称一绝。”
弘历脸上一僵,皱眉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皇阿玛不喜欢我们往八叔那儿去。你想找地方蹭饭,不如咱们去十三叔府里?十三婶最会张罗小菜。”
“怡亲王府去过几回了。我今儿偏想吃红糟。”
“那,咱们寻个馆子吧?专做江南菜的馆子,多半会有红糟。三哥那是赶巧。你预先也没说,这会儿巴巴地跑了去,非要吃红糟。八婶那个人的性子,可不是谁支使得动的。弄不好还嫌你拿她家当饭馆,生闲气。”
怡安怪道:“你们怎么都说八婶性子不好?我看她挺好的,心直口快,爽利!”
“我不是说八婶不好,是说你这么跑人家家去,点名要吃这样那样不好。”
“那你说去怡亲王府,还不是一样?”
弘历笑道:“我可不象你,有啥吃啥。”
“你有啥吃啥,他们福晋可不敢怠慢了你。”
“所以,依我说,咱们谁家也别去,下馆子得了。”
怡安沉吟不语,撩开车帘向外张望,突然指着那边一堆人:“他们在吃什么?看着怪香的。”
随行的侍卫吓坏了:“格格,那可不是您能去的地方。”
“爱新觉罗的天下,我们哪里去不得?”弘历率先叫停车:“我听皇阿玛说,当初,他还带着十三叔和你娘去过穷人苦力吃饭的地方。怡安,咱们今儿也去体验体验民情。”
怡安被他牵着手,笑嘻嘻地跳下车,往那边跑,把廉亲王府的红糟忘到了脑后。
一群侍卫随从叫苦不迭地赶上来。
皇后
廉亲王府大门洞开,迎接凤驾。
“皇后驾到,廉亲王福晋见驾!”尖利高亢的声音拖腔拖调地催促着。
廉亲王福晋宝珠身着大礼服,悠然站在对面十几步外,面带微笑,语气从容:“恕我老而迟钝。还望公公明示,今儿来的,是皇后,还是我家四嫂?说清楚了,我才好行礼,免得弄错了。”
司礼太监一愣,正想说皇后就是皇后,怎么着首先都得行国礼。
“八弟妹说的是。”皇后已经接声,撩起珠帘,扶着贴身太监的手下车,满面含春地走上前:“我在宫里呆得有些闷,特特地跑来找八弟妹聊天拉家常,叙叙妯娌之情。一家人,这些虚礼还是能省就省,没得坏了你我情谊。”
宝珠淡淡一笑,上前两步,福了一福:“见过四嫂。”
皇后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一同往里走去,口中笑道:“八弟妹精神气色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
“四嫂取笑了。砧板上的鱼肉,终日惶惶,哪比得上四嫂心舒体泰,富贵逼人。”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到底维持住了和煦的笑容,不曾露出裂缝。
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劳而无功不说,多半还要惹些闲气。论起娘家出身,在一堆妯娌里,这位八弟妹是最高贵的,打小受宠,心高气傲,性情如火,先前对着皇阿玛都敢顶撞两句,后来连遭打击,性子收敛了不少,可那份不服输的劲头并没下去。能让她看得上的人少,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更没几个人。私心里,她对这位也有些佩服,虽无深交,也无龌龊,一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己这么个人,大约勉强还能入她的眼,做说客?皇后有自知之明——差得远呢。
皇上开了口,她不能不走这一趟。会想到这么个法子,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要说病根子,其实就在皇上自己身上。接手了这个江山,许多事要做想做,人事上乱纷纷,没多少人好用可用,眼前有廉亲王这么个人才,皇上心里是极看重的。可他向来多心,十好几年陪着谨慎过日子,更加好疑。不但是他,他们那些兄弟都是一样,一点事儿都要在心里过个几回,品咂半天,明明介意渴望的,面上非得做得淡淡的,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要手足相亲,既要提防着别人下绊子,自己又想逮机会给别人下个套。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谁也不能对谁完全放心。更何况,皇上和廉亲王之间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原先的八贝勒府被并进了潜邸,廉亲王虽然表现得低调恭顺,可要说心里没丝毫怨恨,是不可能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皇上,都做不到。一来本性使然,二来存心试探,皇上刻意挑了廉亲王几回小错,大动干戈,看他反应。倘若廉亲王据理力争,与皇上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