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织双毛袜子。”她随身行李没有带进宫,现在穿的用的都是进宫后做的。她穿不惯棉布袜子,更穿不惯厚棉袜子。闲着无事,整日看书也没意思,就让人弄来几根竹针和一些毛线,准备自力更生。起针,上针下针,她都会,还教会过水灵,可她自己其实什么也没织过。几根竹针到了她手里,就是不听话。
胤禛看她专心又笨拙地摆弄几根竹针,想起刚开始教她写字的情形,不觉微笑。
楚言低头忙乎一阵,注意到皇帝还站在身边,抬起头问:“皇上可有事么?”平常这时候,他应该在正殿里忙着批折子呢。
“今儿,老十四派人求见。”
“皇上见过他了么?”楚言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
“嗯。”
“谈得还好?”
“他不肯好好同朕说话,谈得能好?”
“十四爷年纪小,偶尔任性一两下,皇上多让着他些,可好?”
胤禛像是听见个大笑话:“他年纪还小?胡子一把,头发都花白了,还小?”
楚言自知失言,辩解说:“比起皇上,十四爷总还小着十岁,就是头发胡子全白了,也还是皇上的弟弟。”
“好了,朕明白。朕是做哥哥的,多让着他一点儿。”胤禛心情突然大好。
允禵啊,允禵,你真当她是姐姐还罢了,若是有过别的想头,可算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就算头发胡子全白了,在她眼里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孩子
胤禛心中不乐,一抬眼看见对面占了一片地方,手忙脚乱地扯着毛线的女子,随口说道:“你来看看这份折子。”
“我看什么折子?皇上想找我垂帘听政?”女子头也不抬。
胤禛气得乐了:“垂帘听政?想得美!”
“没想,求我我还不干呢。”
“没人求你!你垂帘听政,还要朕做什么?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那——干嘛叫我看折子?”
“叫你看折子,没让你批折子。”
“那算什么意思?不看!”
“朕让你看看折子,帮朕评评理。”
“评什么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看不顺眼,砍了就是。”
“你——动不动砍这个杀那个,你当朕是暴虐之君?”
“不杀也可以打一顿,关起来,出气。”
胤禛拿不准,她是不是借机骂他,眼珠一转,笑道:“你说杀了,就杀了吧。”
楚言手上一顿,抬起头:“我说杀,就杀?皇上成什么了?”
“朕昏庸好色,耳根子软。枕边人说什么,朕就听什么。”胤禛笑眯眯,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反是楚言脸红了,啐道:“放屁!把那折子拿过来给我看看。”
这些日子,高无庸已经练就泰山压顶不眨眼,响雷入耳不动眉,可还是被那个“放屁”给吓了一跳,偷偷抬眼,见皇上一点没有着恼的样子。胤禛手掌一翻将那份折子合上往前推了推。高无庸连忙上前几步,捧起来,送到楚言手中。
楚言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丢到一边。
胤禛巴巴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只好问:“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折子里的那些话。”他很怀疑她看明白了多少,估计连人名地名都没记住。
“说皇上操之过急的那些话?”
“嗯。”写折子的人还没胆大包天到敢直说,这个那个地哭穷叫苦,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如若他说的都是实情,自然没错。”
“实情最多五分,他夸大到了十分。”
“这五分十分,也不是用尺量出来的,也不是用秤称出来的,每人的数不一样。”
胤禛挑了挑眉:“怎么说?”
楚言想了想:“翡翠白玉汤的故事,皇上知道吧?还有那个说肚子饿了没饭吃,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不当笑话,想想他们所处的立场,当时的情况,就明白了。”
胤禛眯了眯眼:“你想说,朕饱汉不知饿汉饥?不明白当地情况?”
“不是。皇上是明白的,只是很难切身体会对方的感受。这并不是皇上错了,而是——皇上也是人。皇上若是事事敏感,恐怕也做不成大事。”
胤禛略为受用。
“皇上看出弊病,想要改革,本是好事。想做一件事,急于做成,是人之常情。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若是一时间划得太狠,眼前看着虽然进得快,可万一不小心毁了桨伤了舵,没等到地方,进不得,反被冲到下游去,弄不好还把船翻了,岂不可惜?古往今来,有几个想行新法的不占着理?不是想着江山百姓?不是满腹珠玑才干?当真能成功能做到底的,又有几个?不是不想,只怕是心急了些,法子用得不对头。”
胤禛连连点头:“是这么回事。”
“皇上想做实事,最忌讳的是那种当面当面唯唯诺诺,背后不当回事的臣子。是要说的是实情实话,哪怕都是逆耳之言,哪怕夸大几分,也是好的。”
“这个理,朕也明白,所以不想骂他。朕也知道,他却有难处,可朕正命人盯着落实,这时若对他宽宥,其他地方仿而效之,也来——”
“这些具体的事儿,可不是我敢出主意的。中国这么大,南方北方,东边西边,本来差了老大。”
胤禛自知失言,莞尔一笑:“垂帘听政做不得,你做朕身边的女谏议大夫吧,时不时给朕提个醒。”
“不做!言多必失,被砍头的谏议大夫还少了?”
胤禛笑道:“骂皇上放屁,还好好坐在这儿的,也有。”
“皇上难道不放屁?臭气全憋在肚子里?”
“越扯越没边!”胤禛笑骂了一句,仍是批他的折子。
楚言接着和竹针毛线搏斗。
“皇上,八阿哥来了。”
一个粉装玉琢十分清秀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胤禛满面欢喜:“福惠来了。走近点儿,让阿玛好好看看。”把小儿子拉到跟前,问了几句话。
福惠极力自持,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楚言身上瞟。
胤禛微微一笑:“这是你怡安姐姐的亲生母亲,过去见个礼,叫——还是叫夫人吧,她喜欢人家叫她夫人。”
福惠十分伶俐乖觉,果然走到楚言面前,行了个拜见长辈的礼:“给夫人请安。”
胤禛在旁笑道:“这是福惠,年氏所出,现跟着皇后。皇后最近身子不好,顾不过来。你有空,帮我管着点这孩子。”
“让我管,没得教坏了一个好好的阿哥。皇上能放心?”楚言站起身,双手扶他起来,想到他生母早逝,又想起自己没有母亲在身边的一儿一女,不由大为怜惜。
福惠只有六岁,却已经历人生跌宕起伏。出生时还只是亲王府阿哥,周岁已经是皇阿哥。一母同胞姐弟四人,只活下来他一个,又生得秀美聪明,深为皇父喜爱疼惜。母亲年氏居贵妃高位,深受宠爱,舅父权势滔天,显赫一时。早一两年的福惠,刚开始记事,却是皇宫中众星捧月,最受奉承关照的孩子。突然间,母妃亡故,舅舅获罪,外祖家的势力象夏天的冰,说没就没。幸而他还是皇父疼爱的小儿子,还不至于遭受白眼冷遇。可孩子是最敏锐的,福惠又继承了母亲的纤弱敏感,如何感觉不到人们态度的变化?从热切渴慕,到淡漠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福惠对舅舅没什么印象。母妃病重不起的日子,常把他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抚着他的头,只是落泪。福惠当时不懂,唤着额娘,拿帕子去擦她的眼泪。直到失去后才明白,没有了母妃,他的天空不再完整。
皇阿玛把他交给皇后照料。皇后对他很好,能想到能安排的,都为他做了。可怡安姐姐才是皇后的女儿,淑儿姐姐和他不过是皇后的责任。怡安姐姐被皇阿玛送走,皇后就病了,很少见他们。
福惠知道皇宫里唯一真正疼他爱他真能庇护他的,就是皇阿玛。皇阿玛是他唯一的依靠。可皇阿玛太忙,难得能见上一面。
最近,福惠听见嬷嬷和宫女私下议论,据说早已死了的靖安公主回来了,皇上把她留在养心殿,极尽宠爱,言听计从,就是年贵妃活着,也没法比。福惠很好奇,母妃是世上最美最聪明的女子,皇阿玛对母妃很好很好,还有谁能盖过母妃呢?
皇阿玛说她是怡安姐姐的亲生母亲。母妃说过,怡安姐姐的生母死了。可她又回来了,那么,母妃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回来?等他长到怡安姐姐那么大,母妃是不是也会回来?
楚言记得年氏是个很可爱的女子,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和聪慧,还有着一分超越年龄的乖巧懂事,讨好大人的愿望。是失去母亲庇护的缘故吗?怡安是否也是这样?想到怡安从这家人得到的关爱,楚言决定尽力疼爱这个孩子。
察觉她的善意亲切,福惠越发依恋乖顺。他一直喜欢亲近怡安,也对她母亲感到亲切。她和皇阿玛住在一起,如果,皇阿玛把自己交给她照料,他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她,经常见到皇阿玛?
不多时,午膳摆上来,胤禛牵着福惠的手,让他坐在自己和楚言中间,时不时往他碗里夹菜,叫他多吃一些。
楚言含着笑,问他爱吃什么,平日喜欢做什么玩耍。
福惠极想讨她喜欢,拉近关系,主动提及怡安,说起怡安带着他和淑儿嬉戏玩耍的情景。
胤禛有些担心,但没有阻止福惠,只留心着楚言的神色。
楚言始终温婉亲切地笑着,眼神却有些凝重飘忽。这些年,怡安有着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兄弟姐妹,亲戚长辈,也算有个完整热闹的家吧。不管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高墙之内的孩子们记住的还是美好欢乐。如果,怡安早早回到准噶尔,她会有更加开朗的父亲,更加亲近的母亲,矫健活泼的哥哥,温柔能干的姐姐,一帮堂表兄弟姐妹,同样工于心计的亲戚长辈。她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大草原上跑马,沙漠里翻滚,与水鸟大鱼一同戏水,在雪山险峰间穿行历练,于汪洋大海中憧憬担心。她会像她哥哥一样,过早地尝到人间冷暖险恶,过早地学会与人斗智斗狠,过早地经历血腥和死亡,过早地体会绝望和仇恨,永远地离开故乡,斩断亲缘。
这些年,她始终认为阿格策望日朗在怡安的事上做错了。虽然不得已,但是错了。不论怎样,怡安都应该和真正的家人在一起。可对比哈尔济朗,怡安这些年的生活也许更适合一个孩子。就算怡安是个女孩,一直留在她的羽翼底下,没受什么苦,平平安安地一起到了英格兰。大概,也就只能在乡间庄园里练习着上流社会淑女的礼仪舞步,等着到交际场里寻找一段爱情一个婚姻。这个时候,不管哪里,女人的天地都很小。
她带着哈尔济朗走进广阔的新世界,带给他超前的见识和不凡的经验。他已经开始起步,将来有许多的可能,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想到哈尔济朗早熟的沉着冷静,早早挑起的重担和责任,楚言的心很疼。
胤禛知道她想起了怡安,也许还有哈尔济朗。从她回到宫廷,一个多月了,除了头一天,他们再也没谈过怡安。她不主动提,他也不好开口。如果不是为了怡安,她大概根本不会回大清,不会回京城。他却把怡安送去了准噶尔。倘若今日,坐在他们中间的有怡安,她不定多么欢喜。
所有的人,包括皇后和十三弟,都以为怡安帮弘时和老八说话触怒了他,才被送回准噶尔,以为他在惩罚怡安。真正的原因说不得,倒不如让众人如此相信。
他不让人探视弘时,尤其不许怡安进去,其实是——弘时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搬出紫禁城后,不但不思悔改,还颇有怨言,整日长吁短叹,不思进取,又画了幅女子画像挂在床头,早晚在画前发呆。弘时的画工不怎样,若不是他自己喃喃自语,还没人知道他画的是怡安。
他听得密报,大为震怒,特命高无庸前去代为训斥,正告弘时:怡安就是他的亲妹妹,他那么做为,坏了皇家体统,毁了怡安清名,与禽兽无异。谁知弘时知错不改,反倒因为被他知道,没了顾忌,弄得连他的一妻一妾都知道了他的心上人是怡安。
胤禛十分恼火,派了靠得住的嬷嬷太监去,把弘时身边与怡安沾点关系的东西统统收检,撕了他的画,又罚他跪了两天。不想弘时疯魔了,大哭大闹,对他派去的人恶言恐吓,又命人寻访画师,要画一幅怡安的逼真肖像。
胤禛又是气苦又是失望,只怕这番事传出去成为笑谈,坏了皇家体面,也害得怡安没法做人,没奈何,只得命人暂时封锁弘时住处,不许人出入,对外声称弘时病了。弘时干脆借机装疯卖傻,还不时写些淫词艳句抒发相思之情。那个样子,那些话,若是传出去,传回宫里,成什么样?!
齐妃怜子心切,其情可悯,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挑唆了怡安出头。怡安的性子和当初的她一样,表面上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其实什么都装在心里。她对皇后诸般孝顺,有几分是真把皇后当作了亲娘?又有几分是感念皇后对她的好?他和皇后心里都明白,怡安冲撞他,敬爱皇后,但在心底里只怕倒是对他更亲近些,没有顾忌,有一点不高兴都能摆出来。
弘时的事提醒他怡安年纪已经不小了,皇阿玛和他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大婚。怡安有了归宿,弘时没了想头,也许就能明白过来。
皇阿玛当初的意思,就是要在自己孙子中为怡安找一个合适的丈夫,弥补她母亲留下的遗憾。在胤禛看来,侄儿们加一块儿也比不上他的弘历弘昼,何况怡安从小与他二人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大婚不过走个仪式,怡安还是在他们跟前,也省得一娶一嫁,两边挂心。两个儿子中,胤禛为怡安选定的是弘昼。
从小,怡安弘昼两个就更能玩到一处,只是两个都是调皮捣蛋又争强好胜的性子,好不了一阵子,不是他两个想出什么恶作剧合伙去闹别人,就是他两个自己吵起来,互不相让。做额娘做嬷嬷的为了省事,总设法把他俩人隔开,把安静乖巧肯让着怡安的弘历塞到当中。这么着,怡安和弘历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