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腮帮子动了动,像是为了隐忍什么而狠狠地咬了咬牙。
然后,他走了过来,并没有再停留,而是径直越了过去。
只是,在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低低地、咒骂般地说了一句:“你还嫌你要我的命要得不够是不是?”
沐冰蓝像是被这句话施了定身术,连呼吸的动作都被胶凝,呆在原地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直到她回到房内,绿乔来伺候她更衣,她才忽然明白过来江胜雪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天,她穿的是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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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基本告罄,江行云进宫去回禀了衍忱,隔了几日,衍忱又特意召沐冰蓝进宫,同她详谈此事。
沐冰蓝容色端肃,对衍忱说道:“皇上,据蓝儿推测,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紫渊门做下的手脚,那个将静修王妃安排到绍阳王身边的游方道人,听绍阳王描述他的长相,应该就是当年赤貅军的军师萧清绝。”
衍忱点头道:“你对紫渊门和萧清绝比我熟悉得多,我相信你的判断。蓝儿,依你看,这可是紫渊门做下的唯一一个手脚?他们既然煞费苦心对静修、绍阳二王施下了如此慢性长效的反间计,会不会也对另外两位世子下过同样的黑手?”
沐冰蓝摇摇头:“照目前的情势看来,应该不会。
皇上,这件事情推算起来,已经要追溯到十几年前了,那时的紫渊门,法术功力远远不可同现在相比,虽然情魅咒是十分低微的驭鬼术,他们当时也只能炼出这一枚咒囊来。
再说,离间四大王爷或者世子,这件事情实在是工程浩大繁复,极为费力,对于天时的依赖程度可谓令人发指。
只看这静修、绍阳一案,如此巧夺天工的设计,其实倒有一半是老天所为,并非人力所能办到。不说别的,且说这四位世子彼此相距遥远,令他们中的一个迷上某个女子,再要让另一个也迷上这同一个女子,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依蓝儿看,当初静修王妃一家,无论是遭人陷害也好,果真罪有应得也罢,他们那一次落难并不是紫渊门设计的结果,只是紫渊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发现了其中的巧处,如此往后推想下去,才顺势想到了这条计策。
他们派出这位游方道人在扈北首府做那些引人崇信的事情并不太难,毕竟光是《紫阳天经》当中入门的道行,就已经足够他们做些寻常的消灾祈福的法事了,甚至他们自己制造些福祸来演戏,也并非不可为。
所以他们在这整个阴谋当中,最大的功夫还是要花在怎么能使凌氏一家返回镇东首府、官复原职并仍旧将女儿嫁给静修王这一点上。
总的说来,如此巧事,这世间恐怕难以再遇到第二件,紫渊门不久之后就已经把精力集中到习练鬼兵、意图对皇上一击毙命这条路上来,所以他们就算再炼出多的情魅咒,应该也不会使用了。”
同衍忱解释清楚之后,沐冰蓝又婉转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皇上如果实在决心彻查此事,不妨另案派人暗查当年凌氏一家的翻案,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但请容蓝儿多说一句:此事或者就干脆不再查了,或者要查也必须绝密,毕竟关系到静修王妃,若果真在面子上扯破了脸皮,恐怕镇东王和静修王会心怀不满。
如今紫渊门未除,虽然情魅咒不太可能有第二个,然而其它的陷阱也不知留下了多少个,尽管他们用的是鬼兵,四大王爷的军防力量也还是须得仰仗的。”
衍忱认真地听完了沐冰蓝的一席话,满意地点头道:“蓝儿所言,句句在理,就依你说的吧。当年凌氏的旧案,我索性也不查了,文字狱之事,不过是鸡毛蒜皮的过往,他们也受过罚了,不必再去斤斤计较。
这是紫渊门的手笔,我看是不会错的,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我们现在更应加紧习练,集中精力对付他们的鬼兵才是要紧事。”
沐冰蓝辞了衍忱出来之后,独自往宫门走去。
从坤和宫到宫门之间,会经过一片较为僻静的所在。沐冰蓝走到这里,忽然听见隐隐约约似乎有啜泣的声音传来。
她循声望去,浑身陡然一僵——
第101章 寒星孤影
发出啜泣声的那个角落是被一段抄手游廊隔着的,是一个近于小小花园的所在。就在这个花园里,洛裳正背着沐冰蓝的方向站着,圆润的脊背一抽一抽,看起来娇弱堪怜。
而她的身前站着的人正是江胜雪,俩人靠得很近,近到洛裳几乎是半靠在江胜雪怀里的。江胜雪一手扶着她的肩头,另一手正轻轻拂在她的脸上,当是在为她揩泪。
沐冰蓝的目光一打过去,江胜雪就好像有了感觉,立即抬眼望了过来。
沐冰蓝连忙掉头就走,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幕。然而她脚步的匆忙出卖了她的心慌意乱,只是此刻她也顾不上此节了。
她越走越快,像是在逃跑,像是在拼命地要逃离某种对她来说太危险太可怕的东西,尽管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吧,然而这是生命的本能,总是让人无法抗拒。
她几乎是跑着走出宫门的,匆忙的脚步敲在褪去了积雪的石板路上,天籁里仿佛有空旷而寂寥的回声震起。
通向宫门的路上,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一个人,只有洛裳嘤嘤的哭泣声和那渐渐浓稠的夜色,向她一层一层地蔓延过来。
沐冰蓝一直跑到门口等着她的车驾上。她好像听见车夫诧异地问了一声:“大少奶奶,您还好吧?”
但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只狼狈地爬到暖榻上坐下。
跑动一旦停止,她便开始感到疼痛一丝丝一缕缕地向骨髓里钻进来,迅速交织缠绕,结成一张网,一点一点毫不客气地收紧。
这天晚饭的饭桌上,江胜雪没有出现,他在当值,深夜才会回来。
沐冰蓝一直低着头吃饭,什么话也没说。这日的饭桌上似乎格外地安静一些,刚才那从皇宫里一直追随着她回来的沉寂又悄然地笼下来,密合好,把她严整地压在中间。
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个空空的座位,刚才那两个人亲密相拥的画面又来了,无数个,一圈一圈地放大,不断地向她的太阳穴撞来、撞来……
而现在,他们又会在做什么呢?
每当思绪一不小心滑到这里,沐冰蓝就必须在心里某个地方悄悄用一下力,禁止自己再继续往下想。
再继续往下想,她会受不了的。那不断在她脑海里反复重放的画面,已经有如一吊一吊的沉重,不停地往她的心上挂去,将这颗小小的心越绷越紧。再多一点点重量,她的心一定会真格的“嘣”的一声断掉,然后她这个人,也就死掉了。
这天饭后的晚课,沐冰蓝试过了所有的方法,都不能澄荡灵台,安神入定。她心里仿佛盈满了滚烫的开水,那样急剧地沸腾,灼痛的感觉四处翻滚而过。而那水滚沸着,源源地蒸发起来,待触到她冰冷的眼眶时,便迅速凝结成水,沉沉地要坠下来。
她只好不停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深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来,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然而眼前的模糊仍是越聚越厚。
其实,她有什么资格要他一直守在原地呢?终此一生,她都注定无法同他厮守,给他幸福,既然这样,她应该希望他尽快找到下一个驿站才对,不是吗?
而她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另外一个人的,她从来都无权要求他什么,更遑论苛责他什么。
天长地久终有尽,海枯石烂不复生啊……
原来她和江胜雪之间,在他知道她就是沐冰蓝的时候,甚至在她嫁给江行云的时候,都并没有结束。
至少,她在自己这一方面,一直都在努力着,不让那一切结束,无论他是否知道她的努力,无论他是否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真正的结束,是在他们俩中的一个人爱上别人的时候——不管是不是真的爱上,至少,那已是一种放弃对方的姿态。
当这个想法从沐冰蓝的心里茫茫地升起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便怔怔地定在窗外了。那儿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寒星。唉,有谁去抱住她,不要让她孤苦地哭出来呀!
她索性从屋里走了出去,直朝着那颗星星走去。这些天已经不再下那么多的雪了,地上干干净净的,然而房顶上的积雪却因为难以清除而仍旧沉渍,在这样星月交辉的夜晚,雪光熠熠莹白,院子里的一切都被照得异常清晰。
沐冰蓝发现自己停在了后花园一角的那个雪人前面。
她抱着膝在雪人面前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清晰的少年。这是他的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去碰触,然而现在他既然不在,就让她大胆僭越一回吧。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在它脸上碰了碰。这个雪人已经在严寒里站了太多天,都冻实了,摸起来硬邦邦的,倒像冰雕。
她一点一点地摸索过它的五官。在她明白过来之前,那根手指已经在无意识地动着了,而且自动地带上了一点内力。她在那张脸上描画着——眉毛,眼睛,鼻子,再到嘴巴。她的心里有一张抹不去的画像,假若不以意识控制,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脑子,她的所有动作,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这张画像走,随时随地画出那个刻骨铭心的样子。
沐冰蓝忽然觉得指尖一痛,有一点深色的东西染在了那片新的嘴唇上。她的手指裸露在空气里太久,已经冻得麻木,竟然不自知已经被磨破,直到有温暖的鲜血渗出来,才略略恢复了知觉。
这晶芒闪耀的一点疼痛将沐冰蓝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起来,而且收得很紧,变成一粒小小的针尖。她被她自己刺痛,并得以用这种痛醒过来的清爽错愕地打量着眼前这张新的脸。
原来,在她自己五官的基础上,略略改变,竟能够得到他的五官么?
以沐冰蓝的身量,坐在这个雪人的面前,就比他凭空矮了一头,她要够到他的脸庞,就不得不把手抬高,这样的身高落差,竟好像是那个真人就在眼前,而她居然能够真的触到他的面颊一般。
当你太爱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要跟他合为一体,想要某一天醒来的时候很惊喜地发现,原来你跟他原是同一个人,用的是同一副五官,可以随时彼此切换。
因为,只有和他是同一个人,你们才再也没有须臾分开的危险,你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他,不用担心忽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他,不用担心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不用担心死后不能同穴,在来生便不能找到他。
——“洛裳公主今天来找我,说她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
沐冰蓝轻轻打了个激灵。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但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旦回头,就会发现其实周遭空空如也,那个人,不过是自己心智失常幻想出来的而已。
但她的脊背已经下意识地绷了起来,然后,她就听见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哭着说,当时曾托你以你自己的名义来探问我的心意,才知道我从来无意于她。”
沐冰蓝觉得心里一下子轻了,周围沉重的空气仿佛也源源地散开,放出一条生路来。
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切不是幻觉,然而她仍然没有转过头去。
毕竟,他们俩之间这样的谈话,终究还是只能当作幻觉的吧。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一年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有了一点稍稍能称得上快乐的心情。
为什么?那天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件提亲的事情不是你的意思、你是迫于皇命才来问我的?如果是那样,也许我在那天就能高兴一下了。”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简直是有些哀恳的,有些撒娇地责备的,像一个被大人无心冷落的敏感的孩童,在终于盼到大人一粒糖果的补偿后释放出来的委屈。
沐冰蓝摇了摇头,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她的眼前迅速下了一道水帘,一切都在模糊中沉落,沉到一个她无法看清、也无法理解的地方去。而她一个人,坐在这一片空蒙蒙的白水里,除了摇头,垂手,便再也不能做什么,甚至不能回头去面对他。
在那绝不能决堤的一切将要决堤之前,她及时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敢看身后的人一眼,就低着头快步走开了。她一口气直走到后花园的门口,才趁着转弯的便利,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就是这仓促的一眼,她看见江胜雪坐在了那个雪人的面前。他一腿盘着,另一腿屈起,很男人很豪迈的姿势。
也是原本至刚至强的男人,在受了重伤极度疲惫的时候,颓然沉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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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过完了之后,四位世子也要准备着离开京城各返故里了。
这些天里,沐冰蓝一直在张罗着给沐岚瑄收拾行装,打点一应礼品,着他带回府里给家人。
同另外三位世子的聚会也是常常有的,大家无论感情上礼数上,都得尽一份心。
在静修、绍阳一案完结之后,沐冰蓝和江行云之间的关系又有一点恢复原状的意思。因为本来就不住在同一间房里,又没有了这样的契机常常交谈,他们俩又好像有些疏离淡漠,彼此见面的时候,总显得过于恭谨有礼了些。沐冰蓝常常转开目光,假装没有看见江行云时时追随而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有些东西,不去看,会不会就等于从不曾存在?有些事情,看不见,是不是就无异于永不会发生?
这日一早,沐冰蓝刚从婆婆房里请过安回来,就听下人来报,说门口来了位蒙着面纱的女客,说要求见郡主,却执意不肯自报家门,只让下人转告说,郡主这里有一件她的贴身之物,她想要取回去。
沐冰蓝只稍微愣了一下,就明白过来,连忙吩咐道:“快把她请到幽蓝别苑的会客厅里来吧。”
这边下人一去,她就让绿乔上了好茶,并发下话去,这女客在时,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得前来打扰。
第102章 闺阁私话
当那位女客被延进幽蓝别苑的会客厅时,茶果点心已经在桌上摆好,屋里并没有下人伺候。
沐冰蓝亲自迎上前去与她见礼:“不知嫂嫂今日要来,准备不周,请嫂嫂见谅了!”
那女客撩起面纱,还了个礼,然后边解下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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