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苏芷凝看着江胜雪的目光蓦然变深,言语间已经是点到为止的姿态,但面子上却得体地不让人有任何不被信任的感觉。
——是了,她毕竟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冒冒失失劈头问话的男子究竟是谁呢,又怎会冒然深谈?
光是听见苏氏母女的确是沐冰蓝请来的、她们俩和她之间果真有着莫大的联系,江胜雪就已经激动得胸膛起伏。但还没容他说出什么话来,就又听苏芷凝说道:“至于隐瞒行踪什么的,这位客官,小女子只能说,此话着实难解,郡主难道不是在江家府上吗?”
江胜雪一愕,抬眼看见苏芷凝脸上一派提醒的意味,顿时想了起来。沐冰蓝出走之事乃是绝密,而如今他竟然当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这样冲口而出地问出这种话来,着实莽撞!
自己真是对她挂念太深了吧!——江胜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推敲苏芷凝的说话,觉得滴水不漏,并无疑点。
首先,以冰蓝的手段,她的师父更不知是何等高人。而看这苏芷凝的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二十年前,冰蓝师父的本事也应该早已超过这驱鬼辟邪、摸骨相面的层次,不至于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来,任她遭遇冤鬼上身,落得如此病弱。
其次,她的名字……她和冰蓝自幼相识,而冰蓝初见自己之时,为了隐瞒身份,随口拈了个熟识的名字来用,又胡乱换成男字,更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江胜雪便拱手致歉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莽撞了。在下江胜雪,今日得能拜会姑娘,不胜荣幸!”
苏芷凝也笑道:“不敢不敢,原来是江统领大驾亲临,小店蓬荜生辉!”
江胜雪见她知道自己,也不知是因为沐冰蓝曾经告诉过她什么,还是因为与衍忱已经十分熟识,故而能在数月之内,将这京城上上下下的关系节窍都了悟通透。
但他俩初次见面,也的确不便把话说得太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便先搁一搁吧。
俩人客套了几句之后,苏芷凝便下去给江胜雪沏茶去了。江胜雪冷眼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衍忱的身影,想必是自己到前便已离开。
他喝着苏芷凝沏上来的一杯清香匝舌的热茶,心下恍然:既然这对母女是冰蓝请来的,说是替她打理一些事情,一定指的就是保护皇上的事了,也难怪皇上往这里跑得勤——不过……
既然如此,若有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将她们请进宫去商议更为合适么?
从蕙芷轩出来后,江胜雪再度进宫面见了衍忱,将这一趟外差查无所获的情况向他回禀。
衍忱见连他也不能带着奇迹回来,倒也不显得太过失望,想来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吧。他点了点头,对江胜雪道:“江爱卿辛苦了,这一路风尘仆仆,这就赶快回家去吧,今日好生歇息,明日回来当值便是。”
江胜雪叩谢皇恩,起身时却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皇上,臣一回来就听说,京里多了家‘蕙芷轩’,听起来像是有趣得紧。听说皇上对她们母女二人也极是看重?”
衍忱目光如炬地看了看他,似乎斟酌了一下,才微微点头:“既然你这么问,看来已经查到了不少事情,倒也真不愧为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了!”
江胜雪听见他这么说,便有些诚惶诚恐,连忙躬身低头:“臣原不敢过问皇上的行踪,然而皇上屡屡微服出访,臣实在不太放心,职责如此,请皇上恕罪!”
衍忱摆了摆手:“朕自然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你大约也已经知道了吧?这母女二人乃冰蓝向朕所举荐的,她二人进京保驾,一时无法得晤君面,便开了那么个有趣的茶楼,引起朕的好奇,这倒也聪明得紧,呵呵,不知是不是冰蓝出的鬼主意。
她们母女见到朕之后,方得以拿出冰蓝的保荐信来。冰蓝在信中说,这普天之下,眼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
之前苏芷凝只说是沐冰蓝让她们母女进京帮忙,倒也没提到过曾向皇上举荐的事情,江胜雪听衍忱这么一说,才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听苏芷凝那么说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现在再听衍忱这句话,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解之处究竟是什么——
方才苏芷凝话说得谦卑,在他看来,却也十分诚实。那位母亲是还没见过的,但光看这苏芷凝,可是货真价实的手无缚鸡之力,与当初冰蓝力敌恶鬼的风采真是云泥之别。便是冰蓝出手,对付鹿子骁尚需全力以赴,这苏芷凝却能凭什么呢?
再说,“普天之下,只有她们母女才能对抗得过紫渊门了”,那冰蓝自己呢?她难道就对抗不过紫渊门了吗?
像是已将江胜雪心里的诸多疑问看得一清二楚,衍忱缓声说道:“冰蓝举荐这母女二人时,就曾提醒过朕,人不可貌相,至于她自己……”
衍忱似乎哽了一下,才放低了声音,漏出太息一般的语气:“胜雪,你们府上该当已经知道,冰蓝她……她手上的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她手上那枚守宫砂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江胜雪怎能不明白?
一股猝然的萧索,像一面冰凉坚硬的铜锣,没头没脑没轻没重地撞了他满怀。在衍忱告诉他之前,他虽然并不确定,却是已经想到了的。那些天里,她和大哥终于同房,而要她恪尽本份安守妇道的,不也正是他自己么?
他的这些酸楚,衍忱却是看不到的了,想是他自己也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相似的酸楚里吧?
只听他接着往下说道:“先前冰蓝就一再为你大哥解释,说她守身如玉是为了贪功。这固然是她好心夸大的托词,却也并非虚假。
她修习的《云阙素心誌》,以童女之身为佳,一旦破身,则功力立损过半,此后要再有进境,也需一味阴绝草长期进补。但这阴绝草只在冰蓝师父的骛灵崖上种有,她随身所带的,仅够数次疗伤之用。
她离去之前便是有了打算,自知留下来也不是鹿子骁对手,不如归去潜心闭关,力求早日复功,而我们这摊子,她需要另请帮手。”
衍忱的这番解释当中,丝毫不曾提及就算苏氏母女身份特殊,自己却为什么要对她们另眼相看到不惜屈尊将就,宁愿常常冒险,微服拜访。然而江胜雪却忽然觉得,他有些明白了。
或许,他与眼前这个虽然位居九五却是同样爱着冰蓝的男人,也还有一点是相通的吧?无论再怎么不像,苏芷凝还是会令他们联想到冰蓝,只因她们是同道中人,又是旧识知交。这样的联想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要对苏芷凝好,就好像是想要通过苏芷凝,把这种关爱传递到冰蓝身上去似的。
而且,尽管苏芷凝坚称自己也不知道冰蓝的下落,如今她却是他们能找回冰蓝的唯一希望了。
第116章 另辟蹊径
江胜雪从宫里出来之后,才终于回到家中。父子兄弟一别数月,此番团聚,三言两语之后,也不免仍是要提到失踪的沐冰蓝身上去。
江行云苦笑道:“就冲着那‘蕙芷轩’的规矩,我一连七日,天天前往,才终于守到那苏姑娘给我摸了一回骨。”
江胜雪忙问:“结果如何?”
江行云摇头叹道:“她说,大人说要寻妻,可是尊夫人却已在府内,不知大人所问之事,是否别有深意?”
江胜雪喉头一紧:“她是说……”
江行云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道:“她是说,冰蓝不会再回来,我命中注定只能得秋萝为妻了。”
话说到这里,江行云便闭口不再多言,而江启源和江胜雪也沉默不语。
因为,秋萝正在婢女的搀扶下走进厅堂里来,与江胜雪接风见礼。
数月之前,乘风将秋萝带回江府之后,自己就立即又外出寻找沐冰蓝去了,至今未归。(文-人-书-屋-W-R-S-H-U)
而秋萝回来既然是沐冰蓝以郡主身份安排下来的,江启源夫妇当然也不能再闭门不纳,毕竟当初将秋萝赶走也不是这对善良夫妇的本意,他们只是碍于江行云那时执念太深,生怕触怒龙颜,为了避祸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至于江行云,他虽然早已情移沐冰蓝,秋萝却毕竟是自己曾经生死相许的恋人,如今她痴心依旧,他总不能真的狠下心来将她亲手再次逐开。
所以,秋萝回来后不久,江府便走了个简单的礼数,将她收纳为江行云的侧室。说来可笑亦可叹,曾经拼尽全力,却也不过是兜了一个圈,终于回到原本该有的境地,如今的江行云心里,正妻永远只能有沐冰蓝一人了。
江胜雪离家数月,再见秋萝时便发觉她腹部已经微微隆起。见她躬身行礼,他连忙站起来,作势虚扶了一下:“你身子不方便,就不必多礼了。”
秋萝是妾,江胜雪不便称她为嫂子,便只好含含混混地用一个“你”来带过。
秋萝同他寒暄了几句,在一旁陪着坐了一会儿,发觉气氛惨淡,知道是自己在这里让他们父子说话不方便了,便寻了个由头,知趣地离开。
江胜雪这才意识到,当初冰蓝在时,虽然因为那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的缘故,家里的气氛常常略嫌尴尬奇异,比起现在来,却实在和睦融洽了许多。
而且,当时无论是家里家外,大小诸事,他们都习惯于摆出来说开,听听冰蓝的见解。她聪明机变,一肚子层出不穷教人意想不到的智谋道理,他们父子遇事绝没有碍着她在而不好说的,只有她不在才会冷场的。
他望向江行云脸上去,见他对秋萝的出现与离去,皆不曾动容,与当初和秋萝苦情绝恋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兄弟俩的心,都在沐冰蓝那里,而她带着它们绝然一走,他们便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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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胜雪第二日进宫当值,左右无事,换班后出得宫来,便径直向蕙芷轩走去。
他还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摸骨相面的机会呢。
尽管哥哥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但仔细想来,那个答案并非是说冰蓝无迹可寻,而是说他们命中没有夫妻的缘份。
如果她和哥哥无缘,那么和自己……是不是还有希望?
虽然江胜雪自己都想象不到他们还会有什么样的希望,就算冰蓝自己休了自己,毕竟也曾经是他的嫂子,就算他终究能找到她,难道又还能娶她吗?
他坐在蕙芷轩内一直等到打烊,苏芷凝才诧异地望着他道:“原来江统领今日仍是来等着摸骨相面的么?可是,在江统领来之前,芷凝已经给一位客官摸过骨了。”
江胜雪第三次见到苏芷凝,是奉衍忱之命,随他微服出宫,到蕙芷轩去饮茶。
衍忱知会他道:“我在外面,向来是自称姓俞。外面不少人认识你,你就不必扮作我的随从,只当我们是朋友便是。”
江胜雪机灵道:“记住了,俞兄。”
俩人进了蕙芷轩,苏芷凝见他们来到,便引他们到了楼上一个包间里。
江胜雪这才知道,上次自己冒然寻来,就算衍忱还在,也是轻易见不到他的。
想来也对,他毕竟是天子,怎能抛头露面太过招摇?
他俩落座之后,苏芷凝微笑着给他俩沏了茶,然后看似不经意地走到门边,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往外瞅了瞅。
大约是看清了外面并没有人,她重新把门掩好,走回来坐下,对衍忱略略点了点头。
衍忱这才问道:“芷凝,你早时让我找的那本书,我三日前找到着人送来了,你可看过了?有什么眉目么?”
衍忱问起的这件事情,江胜雪不明就里,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疑惑来。
苏芷凝看在眼里,便先笑着对衍忱点了点头,然后仿如闲聊般地说了起来:“江公子远行方归,一路上游山玩水,自是逍遥自在,却不知我们在京城里的人,也折腾了些乐趣出来,倒教江公子错过了呢。”
衍忱会意,用指弓敲了敲额角,笑道:“正是如此,我们这厢有偏了!芷凝,你这就把江公子错过的乐趣与他补上,好教他与我们一块儿接着玩下去。”
苏芷凝依言转向江胜雪,见他已经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倒也不急,反先问了他一句:“江公子,芷凝与家母的事情,想必俞公子已经对你说起一二,不过芷凝料想公子一定心存疑惑,不知芷凝这般羸弱的身子骨,怎么能接得下幽蓝郡主交托的一番重任吧?”
她的这个问题,正正命中了江胜雪的心事。这一时间要他说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不尴不尬地噎在那里,脸上青青红红煞是狼狈。
苏芷凝得体地并不多看他,只嫣然一笑:“江公子所虑甚是,事实上,芷凝和郡主的功夫何止天壤之别?所以,郡主当时可以全力以赴,亲身御敌,芷凝却没这个本事,便只能剑走偏锋,尝试些旁的路子了。”
江胜雪忙问:“什么旁的路子?”
苏芷凝看了看衍忱:“很简单,芷凝既然自己无力,便只能借力。幽蓝郡主和紫渊门斗来斗去,拼的都是一部《紫阳天经》和一部《云阙素心誌》,倘若能找到一部高于此二者的书,或许便能圆满了郡主的功德,让紫渊门功亏一篑,再也无力反复了呢。”
这一回,惊讶的人换成了衍忱:“哦?你让我找的那本书,竟然如此厉害?”
苏芷凝点了点头,再想想,又摇了摇头:“适才我说这本书高于那两部典籍,是有些夸大其辞了,事实上这本书十分平庸,严格说起来,不过是一部史书罢了。”
衍忱和江胜雪同时扬了扬眉毛:“史书?”
苏芷凝似乎考虑了一下该从何说起,而后终于又把话头化成了一个问题:“敢问二位公子,你二人或学富五车,或见多识广,对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朝代潍历朝,所知几何?”
衍忱和江胜雪不由对望了一眼,而后衍忱摇头道:“潍历一朝,距今时间太过久远,迄今为止,尚无任何史书遗址被找到,故而当今博识者哪怕有如江太师,都只知道有过这样一个朝代,末代君王因为极度昏庸腐朽而被治下一位王侯率领奴隶推翻,从而改朝换代而已,至于其他的,包括该朝自何时起存在,就都一无所知了。”
苏芷凝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表明这个回答恰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沉吟着说道:“俞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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